□劉建明
(作者為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中華民族自古崇尚輿論,典籍中記載了許多尊重輿論、遵從民意事件的言論,時日曠久,終于積淀為許多像“1+1=2”那樣的鐵律。最早的原始輿論被稱為“輿諤”,后來才被稱為輿論,還出現了“民瘼”“民心”“輿誦”“公議”“民意”“清議”等說法。初民在艱苦勞動中,形成天人合一觀念,統治者既有善治也有暴政,無一不在輿論激流中同民共膂。 智人舉止謀劃于口,唐虞之治縱論輿情,庶民意志不可匹敵,由此一瀉萬年,十大輿論定理一直掣肘中國社會的律動。 人亡政息,江山成敗,千古蒼茫,無不受這些定理的左右。
問政于輿論,還政于民心,是我國最古老的輿論定理。 夏朝的堯帝曾在宮外設鼓,讓百姓擊鼓進言;舜帝在要道上立木樁,讓百姓在上面寫出批評意見。此類問政于輿論、 求諫納謗的傳說, 散見于諸子各書。 《管子·桓公問》曰:“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諫鼓于朝,而備訊矣;湯有總街之庭,以觀人誹也;武王有靈臺之覆,而賢者進也。 ”《淮南子·主術訓》也有“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之說。 古代明君求言主政, 以示濟世愛民, 對這個定理不敢旁騖,安不忘危。
到夏朝末期,又有“采詩問政”制度,帝王設置史官到民間巡防,搜集民意和民謠,以觀執(zhí)政。故《夏書》曰:“道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guī),工執(zhí)藝事以諫。 ”班固在《漢書·食貨志》中記述說,周朝“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讓天子“足不出戶而知天下”。
《詩經》是一部“采詩問政”的大成,雖不乏對民間愛情、快樂或痛苦生活的描寫,但它反映了氏族社會君王問政于輿論、還政于民心的樸素意識。 《詩經》中305 篇作品記錄了公元前11 世紀(或更早)至公元前6 世紀, 即西周初期到春秋中葉500 余年民間的民謠。 當時每個氏族部落設樂工若干人,樂工把采來的民謠隨時唱給天子聽, 讓天子知道人民的疾苦和意見,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是不是符合老百姓的心愿。
政為民心之聲,問政于輿論,才有為民的政治和政策。 用今天的話說,民眾不愿干的事,硬要領導他們去干,其結果必然失??;民眾要求做的事情,不組織、帶領他們做,就是落后于他們的認識,違背他們的意志,其結果也要失敗。[1]這是不懂政治、不懂民心的結果。 政治歷來應是民眾呼聲,體現人民的意愿,還政于民心是千古不變的政治定律。
“天聽之我民聽, 天威之我民威”——天聽到的聲音就是民眾的聲音,上天的威嚴出自民眾的威力。這個最重要的輿論定律,是說民為貴,民眾的意見重于一切,民眾的意志不可抗拒,最早出自《尚書》。
《尚書》是記錄氏族社會末期我國經濟、政治、哲學和文藝思想的不朽之作,也是一部反映氏族社會輿論活動的典籍。 其中《舜典》說:“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詢于四岳,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 ”舜輔助堯帝28 年后,堯帝逝世了,人民好像死了父母一樣悲痛,三年全國上下停止了娛樂。正月的一個吉日,舜拜了堯的太廟, 征詢四方諸侯和百姓的意見管理國家,像打開明堂四門那樣公開宣布政見,讓四方百姓看得明白,聽得透徹,大家一致贊成、擁護。
政見有威望, 就能貫徹到底, 因為政見來自人民。所以《皋陶謨》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達于上下,敬哉有土。 ”上天的意見都是民眾的意見,上天恩賜好人、懲罰壞人,都來自老百姓懲惡揚善的剛毅。 上天和民眾是相通的,只有尊天敬民,才能保衛(wèi)國土。
這就形成了中國歷史上“民為邦本, 本固邦寧”“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定律。唐太宗說:“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貞觀政要·論政體》)《明太祖寶訓卷》(卷一)也說:“蓋民心之向背,系天命之去留。 有天下者不能固結民心,而欲久安長治者難矣。 夏、商、周、漢、唐、宋,俱有天下數百年,而歷世之綿遠者,固結民心之所致也。 ”中華五千年政治文明的核心就是“民為貴”,尊民、畏民則長治久安。而今天有些人官做大了,在百姓面前口氣大、脾氣大、架子大,竟然高叫“我是老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像這樣的官員不僅肆無忌憚地侵害人民利益,殘害人民性命,而且遲早要葬送國家。
古代許多典籍記載了殘暴統治者鎮(zhèn)壓輿論的駭人事件,商紂王炮刑壓民怨,導致國家滅亡,就是最古老、最嚴酷的輿論遺訓。
商紂王昏庸無道、殺人成性,早已被國人譏諷痛罵。 人民怨謗朝政,訕毀君上,一旦被抓住,就把他們推上銅格施以炮刑,只聽得慘叫幾聲,人在格上瘋狂跳動,很快跌倒在烈焰中被活活燒死。[2]
商朝西北部是周朝的天下, 許多躲避商紂王殘害的官民紛紛逃到周, 請周武王派兵攻打自己的國家。 周武王派人打聽商紂王的情況,一天探子回來報告說:“現在朝歌(商朝的首都)混亂不堪,政治黑暗,人民個個怨恨、痛罵。 ”大家聽了都說:“如此腐敗,還了得! 我們趕快出兵去替人民除害吧! ”周武王從容地說:“它還沒有到滅亡的時候呢,等一等! ”又過了多日, 又一個探子回來報告說:“商現在比以前更糟了,被殺的人更多了,都不敢在大街上罵紂王。 趕快派兵去解救商人吧! ”周武王鎮(zhèn)定地說:“且慢,還沒有到時候,再等一等。 ”又過了月余,另一個探子回來,大家急切地問現在朝歌怎樣,探子回答說:“現在嘛,倒安靜了一些。 自從比干①那些人死了以后,當權的全是壞人,老百姓都不說話了,也沒有人罵了。 ”周武王聽了,連忙說:“是時候了,老百姓到了不說話的程度,就是這個國家滅亡的時候。 ”立刻起兵點將,聯合許多小國,一起出發(fā)征商。
公元前1066 年(又一說是1046 年),周武王率兵車300 輛,虎賁(近衛(wèi)武士)3000 人,士卒4.5 萬人,會合800 諸侯的兵士,從孟津出發(fā),向朝歌進軍,史稱武王伐紂。 牧野一戰(zhàn),商軍大敗,紂王自焚于鹿臺,此后周取代商,開啟了800 年的大周王朝。
暴君統治國家,人民批評他、指責他,是希望他改正錯誤,繼續(xù)管理這個國家。 當暴君鎮(zhèn)壓所有批評他的人,人民轉為痛罵、怨恨他,想推翻他的統治,換上好人當政。 當暴君把各級權力讓他的親信和與他同流合污的壞人把持,人民已對國家陷入絕望,不再關心國家的好壞,也就不說話了,一心只希望別的國家打進來幫助他們推翻統治者。 這就是周武王所說的“百姓無言國家亡”。 這一輿論定理寓意極深:鎮(zhèn)壓輿論如同引火燒身,自取滅亡;外敵入侵,叛亂四起,里應外合,或叛徒蜂擁投敵,均為暴君威逼所致;所謂愛國主義, 本質是鐘愛列祖列宗生存的這片土地和人民,同維護不得人心的統治者政權毫不相干。
這個定理有多種表述,如“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士氣不可辱,民意不可欺”“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等。 其中“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典籍中出現次數最多的格言,它告訴人們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君王得到老百姓的擁護,才能順利執(zhí)政;同人民作對,就要被老百姓打翻在地。 這里講的是民意對政權的兩種作用。
《荀子·哀公》篇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 ”唐初魏征和唐太宗多次引用這些話,《貞觀政要·論政體》 中魏征對太宗說:“臣又聞古語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為可畏,誠如圣旨。 ”歷代不乏君臣,深知人民的力量不能違逆,把尊重民情民意,作為穩(wěn)坐江山的保證。
《孟子·離婁上》的警言更為深刻:“桀紂之失天下者,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 ”孟子把得民心得天下、失民心失天下的道理講得十分透徹。 一代君王要取得權杖的唯一辦法就是得到民心。
怎樣才算得到民心呢? 春秋早期的政治家管仲認為,富以養(yǎng)民是為政者的首要任務,“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管子·治國》); 西漢的賈誼認為,“夫為人臣者,以富樂民為功,以貧苦民為罪”(賈誼《新書·大政上》)。 縱觀中華民族發(fā)展史,盛世的形成,都是致力于發(fā)展的結果。 對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qū)來講,發(fā)展都是保持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的動因。 社會發(fā)展了,人民安居樂業(yè),政權才能鞏固。
《管子·君臣上》曰:“先王善牧之于民者也。夫民,別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圣。雖有湯武之德,復合于市人之言。是以明君順人心,安情性,而發(fā)于眾心之所聚……刑設而不用。先王善與民為一體。與民為一體,則是以國守國,以民守民也。 ”古代先王主政,善于采納人民的意見。 但是對人民意見只個別地聽取,就會片面,變得愚蠢;全面綜合地聽取,才是全面、圣明的。即使有商湯、武王的德行,也還要多方搜集眾人的言論,順從民心,適應人的性情,行事都從眾人共同關心的地方出發(fā)。這樣先王就同人民合成一體,與民一體,就是用國家保衛(wèi)國家,用人民保衛(wèi)人民。
這里提出這樣一個輿論定理: 為政者善于把少數人意見和人民整體意見區(qū)別開來, 聽取個別人的意見制定政令,會誤國傷民,采納人民的整體意見才是順從民心。正如孔子說:“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睂@一輿論定理,孟子也有精彩的闡述。 一天他對齊宣王說:“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 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 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 故曰,國人殺之也。 ”[3]這就是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的道理。
歡迎人民公開議政,為其提供議政場所,是執(zhí)政者聞善防怨、尋求執(zhí)政之師的最好仁政。 這一輿論定理是由春秋時期鄭國子產提出來的。 公元前554 年子產任鄭國國卿,實行一系列政治改革,竭力保留鄉(xiāng)校(當時鄉(xiāng)民集中議政的公共場所),受到然明的質疑。 《左傳·子產不毀鄉(xiāng)?!愤@篇文獻說,鄭國大夫然明對子產說:“把鄉(xiāng)校毀了,怎么樣? ”子產說:“為什么毀掉? 人們早晚干完活來到這里聚一下,議論施政的好壞。 他們喜歡的,我們就推行;他們討厭的,我們就改正。”“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 ”然明說:“我從現在起才知道您確實可以成就大事。 ”孔子聽到這番話后說:“照這些話看來,人們說子產不施仁政,我是不相信的。 ”
子產執(zhí)政20 余年,既維護百姓的利益,又限制貴族的特權,實行“學而后入政,擇能而用人”。 他不毀鄉(xiāng)校,愿聞庶人議政,廣開言路,改革成就斐然,被歷代所稱頌。 到漢末,鄉(xiāng)校之風已發(fā)展為清議,儒士說客在亭臺樓榭集會,議論朝野大事,品評人物,形成清議風潮。 當時宦官專權,壟斷仕途,官員的舉薦、征辟(招聘)全憑他們的好惡而定。 儒生們上進無門,就與官僚士大夫結合,在朝野制造輿論,形成反對宦官的洪流。 但漢庭已沒有子產這樣仁厚的政治家輔佐皇帝,采納清議的建言不僅越來越少,清議之士反而遭到鎮(zhèn)壓,釀成黨錮之禍。
當政者想聽臣下的批評,在古代難上加難,因為臣民怕受到打擊,不敢批評。 如果有高官對指出過錯的人不僅不嫉恨或打擊,還要給予獎賞,就會隨時聽到對自己的批評,掌權人就不會犯錯誤,至少不會犯大錯誤。 從歷史文獻看,古人很重視這一輿論定理。
《晉書·王沈傳》 曾記載, 說王沈在做尚書的時候,出監(jiān)豫州軍事并任豫州刺史。 到任后,他貼出了一張告示, 征求對執(zhí)政的意見。 告示上說:“自古賢圣,樂聞誹謗之言,聽輿人之論,芻蕘有可錄之事,負薪有廊廟之語故也。 自至鎮(zhèn)日,未聞逆耳之言,豈未明虛心,故令言者有疑。 其宣下屬城及士庶,若能舉遺逸于林藪,黜奸佞于州國,陳長吏之可否,說百姓之所患,興利除害,損益昭然者,給谷五百斛。 若達一至之言,說刺史得失,朝政寬猛,令剛柔得適者,給谷千斛。 謂余不信,明如皎日。 ”這樣懸賞“逆耳之言”,而且給這么多獎賞,讓人十分振奮。
但給君王和官吏指正錯誤, 有這樣膽量的人卻少之又少,而聽到臣民的贊揚卻易之又易,其原因是私心作怪、懼怕威權和有求于彼者也。 《戰(zhàn)國策·鄒忌諷齊王納諫》一文講清楚了這三個原因。 齊國的鄒忌形貌昳麗,他穿戴好衣冠,對其妻說:“我和城北徐公,誰更美些?”妻子說:“君很美,徐公哪能和君比啊! ”城北徐公是齊國聞名的美男子, 鄒忌不自信, 又問其妾:“我與徐公哪個更美? ”妾說:“徐公如何能趕得上君呢? ”有客人從外面來,鄒忌又問客人:“我與徐公誰美?”客人說:“徐公不如你美?!钡诙?,徐公來了,鄒忌仔細打量徐公,后又攬鏡自照,深感自己確實不如徐公美。 他反復思量:妻說我美,是私于我;妾說我美,是怕我;客人說我美,是有求于我啊!
鄒忌上朝, 見齊威王說:“臣誠然知道不如徐公美。 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有求于臣,都說臣美于徐公。 如今齊國地方千里,百二十城。 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觀之,大王的壅蔽是很嚴重了?!饼R威王回答說:“講得好! ”于是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于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 ”此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
民間輿論不敢指出官吏的過錯, 正是執(zhí)政者的大患,當官的卻不以為然,反而愿意聽那些言不由衷的贊揚,對夸獎還沾沾自喜,實在可憐可悲可笑。 如果官吏們放下身段,丟掉面子,對“賜寡人之過者”重賞,對恭維美言者勸誡,不僅能得到真誠的贊譽,而且能避免多少錯誤??! 這樣一個簡單的輿論定理,很多人不懂,不屑一顧。
民間也有謠言,造謠者時而出現,無論君王還是官吏聽取庶民之言,要警惕“三人成虎”,防止淫言媟語、詭言浮說的欺騙。 這是古人一再警示的“三人成虎,聞言不可不察”的定理。
《戰(zhàn)國策·魏策二》寫道:龐蔥與太子質于邯鄲,謂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 王信之乎? ” 王曰:“否。 ”“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 ”王曰:“寡人疑之矣。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矣?!饼嬍[曰:“夫市之無虎明矣,然三人言而成虎。 今邯鄲去大梁也遠于市, 而議臣者過于三人矣。 愿王察之矣?!蓖踉唬骸肮讶俗詾橹??!庇谑寝o行,而讒言先至。后太子罷質,果不得見。
民眾的意見是否有道理,是否真實可信,不在于傳說的人多,而在于它是不是事實。 意見的正確性一要符合實際,二是人們發(fā)自肺腑的真心話語,為人們親身體驗或親眼所見的結果。 眾口可能混淆是非,產生諸如“人言可畏,積非成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等輿論現象。 無論何人,相信輿論,必須判斷真?zhèn)?,明察秋毫,經過多方考察再得出結論。
怎樣避免“三人成虎”的欺騙,那就要對民間言論注重調查:誰在說,多少人說,說的內容是否屬實。《呂氏春秋·察傳》曾提出,“夫得言不可以不察”,“聞而審,則為福矣;聞而不審,不若不聞矣”。 “凡聞言必熟論,其于人必驗之以理。 ”聽到的言論,都要透辨其論,用理性檢驗。 “辭多類非而是,多類是而非,是非之經,不可不分,此圣人之所慎也。 ”言辭有很多似是而非和似非而是的, 對其是非界限, 不可不分辨清楚,這是圣人需要特別慎重對待的問題。 這一定理運用得好,就不會被“三人成虎”的假象所蒙蔽。
用今天的輿論成因來理解,孔子的“天下有道,庶人不議”,是說國家的政治清明,處處堅持公平正義,老百姓就不會議論紛紛,提出反對意見。 《論語·季氏》說:“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zhí)國命,三世希不失矣。 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意思是說:“天下的治理符合大道,制禮作樂以及征兵伐罪都由天子主持進行; 天下治理不符合大道, 制禮作樂以及征兵伐罪就會由各諸侯主持進行。 由各諸侯主持進行,過十代就幾乎沒有不失天下的;要是由諸侯下面的大夫來主持進行,過五代就會失去天下;由大夫手下的家臣主持國家政令,三代國家就要滅亡。 天下治理符合大道,政令就不能掌握在大夫手中;天下治理符合大道,平民百姓就不會議論朝政。 ”
一個國家由各個諸侯、士大夫任意根據自己的利益制定和推行政策,國家就不會長治久安,只有最高的天子制定、推行適用于全國的政治禮樂制度,才是天下大道。 天下治理符合這個大道,各級官員的行為受到監(jiān)督約束,腐敗和恣意妄為就會罕見,地方官員也不敢各行其是,庶人就不會憤憤不平,議論不休。這就會出現“官不貪民無冤,民無冤天下安”的局面。
這個“道”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公平、公正、保護人民利益、官員廉潔、勤政守法。 如果“庶人有議”,那一定是因為“天下無道”。 這個反定理證明任何朝代的更替,都取決于“有道”“無道”。 天下無道,受害的是老百姓,先是怨言四起,接著便會武力反抗,出現天下大亂;天下有道,老百姓“樂其樂、利其利”,社會必然安定無事。
明清兩代屢發(fā)文字獄, 無數抗拒專制皇權的士人被殺。 朝政暴虐,于理不通,朝廷擔心江山不穩(wěn),才以嗜殺遏制輿論怒火。 文字獄株連九族,一人犯事,往往殺戮百人,沒有絲毫寬容,這是因為缺乏自信。凡正義的執(zhí)政者, 百姓無不忠信, 大義能拯人以迷途,所以不懼叛逆之言。 這就得出一個輿論定理:不能容忍輿論的權力,是易被輿論摧毀的權力,自然不會寬容異見。 反之,對異見寬容,是因為對權令充滿自信,理在必得,這可用“大義能覺迷,寬容自信易服人”來概括。
正因為如此,在清朝殘暴統治下雍正皇帝做了一件怪事。 事情是這樣的:雍正六年(1728 年),湖南士人曾靜讀了浙江呂留良的遺著,對其“夷夏之防”的反清思想頗為欣賞。他聽說雍正三次召見川陜總督岳鐘琪,岳都沒有進京,便輕易斷定岳對清廷不滿,于是派弟子張熙給岳鐘琪送去一封信,勸岳舉兵反清。他不知岳鐘琪對大清的提拔、重用感激涕零,岳得知這一消息后立刻向雍正稟報。雍正得知此事,將曾靜與死去的呂留良區(qū)別對待, 降旨把呂留良所刊印的一切文字及抄件,“勒限一年,盡行焚毀”,其家人、學生與書刊印制者多人被殺,呂留良也遭掘墓戮尸。 曾靜、張熙則由湖南被押解到北京,雍正對二人耐心開導、軟化,進行了一場對話式的審問。經過一番明理教化,曾靜從反清轉而吹捧清廷,寫出《歸仁說》一文。雍正將此文連同審問筆錄一起編成《大義覺迷錄》一書,陳述清朝統治的合法性,呼吁世民“歸仁”于清。 雍正讓曾靜到江浙民間巡講,以現身說法,對大清的恩德大大宣傳了一番。 最后對曾靜不僅沒有責罰, 而且還以玉食錦衣將其供養(yǎng)起來,安排他到湖南任“觀風整俗使”一職。
雍正此舉, 清廷后帝及臣僚與今天的史學家各有不同的解釋。 本文認為,不管一時興起還是深有反省,雍正容忍曾靜的反清言行,雖屬狡詐的兩面派手法,但也對“大義能覺迷,寬容自信易服人”的輿論定理初有領悟,對大清江山的合理性持有信心。 雍正與曾靜的對話,講述了許多令人信服的道理,這里僅列出兩個觀點就足以把明代遺老遺少及讀書人鼓吹的謬見駁得體無完膚。
一是曾靜之輩認為,皇帝應該由讀書人來做,讀書人最會做皇帝,不該讓那些打天下的武夫做,更不應讓老奸巨猾的光棍(孤家寡人之意)來做,這是名位不正。 雍正反駁說,你要正名位,那么春秋時期的皇帝應該由孔子做,戰(zhàn)國時期的皇帝應由孟子做,秦朝以后的皇帝應由程頤、程顥和朱熹做,明朝末期的皇帝應由呂留良做。 孔孟之所以為大圣大賢,是以儒教端正萬世人心。 他們潛心搞學問,創(chuàng)立偉大學說,明揚千古大義,貢獻無人可比,豈有讓孔子、孟子做皇帝的道理呢?這不是濫用人才嗎?孔子本人就不愿做官,投身于思想教化。 自漢唐以來,圣明賢德的君王不少。 漢高祖、唐太宗、宋太祖、金太祖、元太祖、元世祖,有的戡平戰(zhàn)禍,安定天下;有的治理盛世,讓人民休養(yǎng)生息,功德顯赫,他們怎么就不能做皇帝呢?為什么把他們一概看成光棍? 如果把明太祖也列在光棍之類,把明代各帝看得一團糟,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是明朝的叛臣賊子嗎? 你們?yōu)槭裁催€要反清復明?曾靜聽罷,頻頻點頭,無不懺悔、汗顏。
二是曾靜之輩認為, 漢人與夷狄少數民族沒有君臣關系,要把君臣禮義關系移用于夷狄少數民族。外族對漢地入侵,特別是清滅明,占據漢人家園,趕走明帝,就像強盜劫奪漢人家財,使少數民族脫離漢人管理,侮辱華夏。 雍正反駁說,明朝滅亡于流賊李自成之手,李才是劫奪家財,趕出明室主人的是李自成。 我大清順應天地人心而得天下,捕捉、懲治強盜,整飭法紀。 依你們的說法,元朝的主人被明朝趕出,明朝索取元人的家財; 而宋朝的主人又是被元朝趕出的,元朝索取宋人的家財。 這樣類推,從古至今都像你曾靜說的一概逆天背理。 既然你講天下本是一家,萬物同出一源,為何要讓中原民族和夷狄民族有等級之分呢? 中國九州四海廣闊,與東西南北四方民族共存天下, 理氣相通, 中原民族與夷狄民族應和睦、平等相處才好。 你贊揚的封建諸侯制度是古代君王治理天下的道理,也是抵御邊遠少數民族的法理。到了后世,各諸侯國干戈相拼,紛爭不斷,百姓遭難。秦國順其情勢, 統一天下而實行郡縣制, 是順應民心,大勢所趨。 我朝太祖神武,遠近四方歸順誠服,再次一統天下,幅員廣大,中原與四方邊遠民族親同一家,成為泱泱大國,這是順應天時人和,日久而成。 難道你讓這個大國分裂,各民族混戰(zhàn),回到春秋戰(zhàn)國時代? 曾靜聽后連連痛陳:我誤信了呂留良的邪說,犯了“該死該剮之罪,誤解了英明君主”[4]。
雍正編纂的《大義覺迷錄》,盡管多處偷換概念,只講一面之理, 但多數觀點符合歷史趨勢和社會公理。
《大義覺迷錄》刊印后,雍正下令頒發(fā)全國,命教官督促各地學子認真閱讀,玩忽不學者治罪。 《大義覺迷錄》首印500 冊,分發(fā)給京城的文武大臣,第二批印出萬冊,發(fā)送各省高級官吏和大量低級官員,送至縣鎮(zhèn)的讀書人。 雍正派人到西北各省宣講,在蘭州的一場講授中, 大約有1 萬名士兵和百姓聚集在一起聽。 在人煙稀少的酒泉,則有2 萬人加入聽講的隊伍。 全國各地書聲瑯瑯,“大義覺迷” 的輿論不絕于耳。 然而,雍正死后,乾隆登基僅43 天,就將曾靜、張熙處以磔刑,嚴令收繳和銷毀《大義覺迷錄》。 《大義覺迷錄》促成漢滿和各民族優(yōu)秀文化的迅速融合,酸菜、豆包、旗袍馬褂、火炕這些滿族生活方式在華夏大地流行,京劇也誕生在清朝乾隆年間。 滿族全面接受了漢族文化,以孔孟之道為國綱,重用有才學的漢人,反清輿論逐漸衰弱。
注 釋:
①比干既是商朝的封王,又是當時商朝最高的政務官“少師”,因為批評紂王暴虐而被挖心處死。
[1]對晉綏日報編輯人員的談話[M].毛澤東選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320.
[2]陳穉常.中國上古史[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55:152.
[3]辛安亭.文言文讀本[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67.
[4]雍正.大義覺迷錄[M].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199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