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巧
一
冬日的傍晚。
余暉從西邊的山頭上和煦地照過來,一層金色砂礫似的陽光鋪在村莊的瓦房頂和地上。幾只雀鳥,停在樹枝上。坪地上鬧哄哄的,一群穿得臃腫的孩子正在你推我搡地耍鬧,像一個個大阿福。
“唷,瘦猴快不行了哎!”
“用力,用力!”
“往前沖??!”
兩個孩子被圍在了中間,被喚作“瘦猴”的孩子明顯不是對手,他滿臉是汗,拼命地左右躲閃,引得圍觀的人群像一個蜂窩跟著他“左搖右擺”。另一邊,牛生兩頰憋得通紅,如一頭倔強的小獸,雖然占了上風,但仍然拼足了力氣。牛生是村子里的孩子王,是斗雞的常勝將軍,可是一局都不愿意輸?shù)?!他用力地扳著左腳,往前猛沖過去,這一下把瘦猴撞得往后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大家都“噢噢噢”地叫起好來,人群一擠,一個瘦小而孱弱的孩子就被擠了出來,他是阿孝,比其他孩子都矮一截,整個人都縮進了天藍色的大棉襖里,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
冷風里,阿孝的小臉凍得通紅,鼻涕吸得哧溜直響。
“唉……我不行了,不行了,牛生哥,饒命……”瘦猴的腳噔的一下落在地上,氣喘吁吁地說??吹绞莺锏哪_著地,幾個孩子嚷著:“瘦猴輸了!羞羞羞,刮豬油。熬白菜,放醬油!”他們跑到瘦猴面前要去刮他的鼻子。瘦猴用手擋著,口里叫著:“別吵,別吵!”“瘦猴,站好,大爺我要狠狠地刮你的鼻子!”勝利者牛生兩腳叉開,發(fā)號施令般說道。這一下,大家都不吵了,一個個睜大眼睛,有幾個人捂著嘴巴偷偷地笑,阿孝也踮起腳尖來瞧。
就在這時,從村口那條黃土坡上,傳來了一聲聲的呼喚:“阿孝——阿孝——”坪地旁那幾間黃色的磚瓦房后露出了人影,一個跛腳的婦女正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她的左腿不自然地彎曲著,比右腿短了一截,腳掌往外翻,走起路來很是吃力。
“喂,阿孝,你的瘸子媽又來喊你吃飯了!”一個孩子沖著阿孝喊。
“阿孝,還不回家吃飯,天要黑了?!卑⑿尦⑿[手,阿孝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戀戀不舍地站出來,牽著媽媽的手。孩子們繼續(xù)玩他們的,牛生往手上哈了口氣,狠狠地刮了一下瘦猴的鼻子,瘦猴怪模怪樣地叫了一聲:“哎唷,我的鼻子給刮掉了!”
人群里立即爆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已經(jīng)走遠的阿孝聽到了笑鬧聲,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回頭看。
每天傍晚,阿孝的媽媽都要到村子里來喊阿孝。
阿孝是村子里的人,一家人卻住在村外。阿孝的爸爸是個聾子,快四十歲才娶媳婦兒,后來就有了阿孝。因為阿孝的媽媽腿腳不方便,家里的農(nóng)活做得少,夫妻倆就在村口的馬路旁開了一家小店,賣些雜貨。開往鄉(xiāng)鎮(zhèn)和市里的車都從這條馬路過,逢著每月“三六九”趕集的日子,生意倒還不錯。后來,阿孝爸在店外面搭了一個棚子,給下雨天路人躲個雨,暑熱天路人乘個涼,等車的人有個好休息處。慢慢地,店里的生意越來越好,阿孝爸就干脆在店外再砌了一間房子,全家人都住在了村子的外邊。
村外面,只有阿孝一個孩子,沒有玩伴,放學后阿孝就老是往村子里跑,跟著那一幫大大小小的孩子耍。于是,每到傍晚炊煙裊裊的時候,阿孝媽那一聲聲“阿孝——阿孝——”的呼喚聲,就悠悠地回蕩在村子里……
二
牛生是孩子王。
他是村里年齡最大的一個孩子,頭大,眼睛圓鼓鼓的,上面橫著兩條粗短的眉毛,臉寬寬的,身子結實,把兩只手往腰間一叉,神氣得很。村里的孩子都怕他,上山掏鳥蛋,下溝捉泥鰍,到鄰村老林家打棗子,所有的行動大家都乖乖聽牛生的,要是孩子們聚會商量事情,少了牛生,這事兒還不能有個結果!
矮小瘦弱的阿孝老實,性子單純,在村子里總免不了受到牛生的欺負。孩子們在山頭上玩“將軍抓逃兵”的游戲,牛生永遠都是當“將軍”,而阿孝就是那個“逃兵”;碰到一些難題,牛生就老愛叫站在一旁的阿孝去做。
阿孝就常常被這幫大孩子們弄得淚眼婆娑,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小模樣。
農(nóng)歷新年剛過不久,一些人家的房屋前,還零碎地散落著嫣紅的鞭炮紙。
這天下午,牛生帶著村里的孩子們放鞭炮,他們把一個鞭炮用土埋好,只露出燃線,鞭炮一響,連帶著炸出了幾把爛泥巴。剩下的鞭炮,男孩子們便躲在一旁,看見女孩子們往這邊過,就點著一個鞭炮往路上丟,把村里的女孩子嚇得一驚一乍的。
牛生是點鞭炮的好手,他玩得不盡興,坐在坪地的石階上看著瘦猴和劉四在那里埋鞭炮。
村頭,張老頭正提著一根細竹竿,嘴里吆喝著趕鴨子回村了。牛生瞟了一眼,搓了一下手,想出一個歪主意?!拔梗⑿?,你過來!”他擠眉弄眼地朝阿孝招招手。
阿孝愣愣地走過去,牛生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阿孝聽得臉色都變了,小小的腦袋搖著說:“牛生哥,不敢……”牛生噘了一下嘴,擺出一副鄙夷的神色,說:“小女孩子家家的,這有什么不敢的!你不去就是膽小鬼!”
“噢,膽小鬼喲!”瘦猴和劉四他們也在旁邊起著哄。
阿孝漲紅了臉,伸出小手,接過了牛生遞給他的幾個鞭炮。
原來,牛生讓阿孝去炸張老頭家的鴨群。這張老頭是村子里最兇的老人,一生氣,嘴上那灰胡子抖得十分厲害。他愛養(yǎng)鴨子,一年四季,每天都要趕著他的那些鴨子去河里,傍晚又從河里趕回院子里。
六個男孩躲在張老頭家院外的側墻,阿孝排在最前面。張老頭口里吆喝著,用竹竿在鴨群旁邊劃拉著,把它們引進院子里。
“快啊!”牛生在背后使勁兒地戳了一下阿孝,把阿孝往前推。阿孝遲疑著,小臉早已嚇得白慘慘的,他一手拿香,一手拿著紅色的小鞭炮,顫抖著好不容易把鞭炮給點著了,他眼睛一閉,把鞭炮丟進了張老頭的院子里。
“砰!”鞭炮炸響了。
本來要排好隊走進院子里的鴨子們,這下全給驚著了,啪嗒啪嗒地四處亂跑,小扁嘴里“嘎嘎嘎嘎”地亂叫?!澳膫€玩命的小鬼頭!”張老頭咆哮著,他丟下竹竿,沖出院子。牛生和瘦猴他們早已跑開了,阿孝還沒反應過來,人小又跑得慢,才跑到路上,就被張老頭一把給抓住了。
張老頭最心疼自己的鴨子,把它們當寶貝看,現(xiàn)在看到那些毛絨絨嫩黃黃的小鴨們一個個驚慌失措的樣子,心里已經(jīng)要淌血了??匆姲⑿⑹掷锏南?,張老頭罵道:“好你個阿孝,膽子大了!要是炸死了鴨子,你家的房子都要倒!”張老頭氣不過,伸出干硬枯樹般的手指,在阿孝的腦袋瓜上狠狠地敲了三下——敲得咚咚咚響。
牛生他們躲到對面的瓦房后,看著心里直樂。等張老頭進了院子,牛生就走到路上,學著阿孝媽媽走路的樣子,一只手按著左大腿,斜著腳掌,跛著腿走了幾步,然后回過頭叫著:“喲,喲,阿孝,怎么跑這么慢哪?是不是也像你媽一樣,是個瘸子——跑不快吧!”
牛生那滑稽的樣子惹得瘦猴幾個都哈哈大笑起來。被敲了三個“核桃”的阿孝,頭嗡嗡地痛,他手里還拿著那根香,正裊裊地冒出一絲青煙,看見牛生學媽媽走路的樣子,阿孝呆呆地站在路中間,大大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著轉……
雖然總是受到牛生他們的欺負,但過了幾天,阿孝又跟著村里那幫男孩子的屁股后面瘋跑。
或許,每個孩子都是容易感到孤獨的。
三
牛生的爸媽要去城里打工了。
這些年,村子里的人去外地打工的越來越多,初春,開墾荒山的人少了,原本逢著農(nóng)忙時節(jié)就一片熱火朝天的土地,漸漸地寂寥起來,也漸漸地干涸起來。年后,阿孝家的生意總是特別地好,因為農(nóng)村人回家過完年,這個時候大多要返城打工了,那些曾經(jīng)靠著在田里勞作而生存的農(nóng)人,如今都背著大包小包翹首等著,要離開他們?yōu)⑦^汗水的土地。
牛生爸媽走的那天剛好是二月二。
二月二,龍?zhí)ь^,牛生爸說,這是個好日子,龍都抬頭了,我們到城里能不掙上大錢嗎?牛生爸說這話的時候,牛生坐在屋前,靠著那面紅漆剝落的木門,用手摸著家里那條大黃狗背上一圈發(fā)白的毛,眼神飄乎乎的。
這天正午,阿孝家的涼棚坐滿了等車的人,牛生黑著一張臉,悶聲不響地坐在一條長凳上,雙腳在黃土地上不停地來回摩挲著——磨得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坑。
車來了,涼棚里的人都提著包,急匆匆地站起身來。
“牛生,我和你媽走了啊——”牛生爸背著一個大大的麻質包,用手掂了掂。牛生聽見了,兩只耳朵都聽得清清楚楚,但他埋著頭,不起身,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鼻腔堵成了一團,堵得頭有些發(fā)暈。
見孫子還坐著,牛生奶奶就來拉,可是牛生像坨生鐵,緊拽著就是不動。牛生媽看見牛生這個樣子,有點心酸,背過了身去抹眼淚。牛生奶奶口里嘟囔著:“都十二歲了……這個孩子,脾氣還是倔?!?/p>
車開走了。
地上卷起了一圈黃色的土。牛生這才抬起頭,兩只大眼睛里竟含著滿眶的淚,望著空蕩蕩的馬路,他忍不住哭了起來。
“阿孝,吃完了就回屋去?!卑⑿寷_著坐在屋外的阿孝喊。
牛生猛一回頭,見阿孝正站在店門口盯著自己,驀地,他心里涌起一陣惱恨,擤了一把鼻涕用力地甩在地上,狠狠地瞪了阿孝一眼。
阿孝嚇得趕忙躲進了屋子里。
牛生這才站起身來,扯平了衣襟,臉上又恢復了那種不馴的表情,昂著頭走回家去。牛生奶奶著急地跟在后面。
阿孝從沒看過牛生哭,剛才牛生掉眼淚的樣子還真讓他有些吃驚。這時,瘦猴在窗口探頭探腦,沖阿孝招著手喊:“喂,阿孝,過來過來,搞點好吃的東西來吃!”因為家里開了店,村里面調(diào)皮的男孩總是向阿孝討糖吃。
見阿孝磨磨蹭蹭的,瘦猴癟了一下嘴說:“唉喲,又不是我一個人吃,牛生、桿子他們好幾個人都說要吃呢!”
一聽到說牛生,阿孝便問:“牛生哥還在哭哩?”
“牛生哭?”
“嗯,剛才我看到牛生哭了,哭得可傷心哩……今天他爸媽都去城里打工了?!卑⑿⒅噶酥傅觊T外,“喏,就是在這里坐車走的?!?/p>
“噢,沒哭了,沒哭了?!笔莺镅壑榈瘟锪镆晦D,口里含混地說。
阿孝從罐子里拿出一包糖從窗口遞給瘦猴,他想牛生哥今天那么傷心,吃了糖也許心里會好受些。
瘦猴接過糖,說了聲“謝謝你的糖啊”,就一溜煙跑了。
一回村,瘦猴立即把牛生哭的事情告訴了桿子和劉四他們幾個,還添油加醋地說牛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像個要出嫁的小媳婦。村里的孩子平時都怕牛生,一聽這事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背后傳開了,傳來傳去,最后就變成了牛生爸媽走的那天,牛生在村口大哭,哭得死去活來,哇哇大哭的聲音在村子里都可以聽得到,而且啊,他還從衣服里掏出了一塊粉色的花手絹來擦眼淚呢!
這話傳到牛生的耳朵里,牛生氣得咬牙切齒,他要查出是誰造的謠,恨不得沖到造謠者面前一把抓起來吊在樹上。有人私下報告牛生說是瘦猴。牛生一聽,二話不說,就找到瘦猴。
“瘦猴,你站住!”
瘦猴見牛生這氣呼呼的樣子,大半個膽子已經(jīng)嚇沒了,忙嬉皮笑臉地說:“牛生哥,你叫我?”
“叫你,我還要找你算賬呢!”牛生把臉一橫,問:“是你跟他們說看到我哭?”瘦猴一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即點頭哈腰對天起誓說是阿孝告訴他的!
牛生想起那天在村口送爸媽,自己哭的樣子可不正是被阿孝給瞧見了嗎?
過了幾天,牛生瞅準了一個時機,看見阿孝一個人走在榨油坊旁邊的小道上,就堵住了他。
“阿孝,你跟瘦猴說我哭鼻子?”牛生擋著路。
“牛生哥……”阿孝仰著頭。
“我問你,到底是不是?”牛生臉色一變,兇狠地喝道。
“是……”阿孝沒處躲,背后就是一碰便沾得全身是黃土灰的墻,墻上油膩膩的,終年冒著一股油香。村子里的大姨大娘們路過榨油坊時,總要不自覺地縮一縮肥胖的身子,因為身上的衣服一蹭上油坊的墻,就沾上了一塊油漬。
一聽阿孝說“是”,牛生氣不打一處來,他抓著阿孝單薄的肩膀“咚”的一聲摁在墻上,“你還說我哭得像個小媳婦?”
阿孝驚恐地睜著眼睛,著急地辯解說:“我沒……沒有……”他想解釋,可是一看到牛生怒氣沖沖的樣子,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了。牛生黑亮的眼睛放出灼人的光,攥緊了的拳頭,用力地打在墻上,鼻子貼著阿孝的臉吼道:“阿孝,你皮癢癢!我告訴你,你給我老實一點!你要是再亂說話,你的聾子爹都要小心點!”
可憐的阿孝靠在油坊的墻上,衣服上已經(jīng)沾了一片油漬,像只小貓一樣地啜泣著。
四
天漸暖,南方的春日是短暫的,柳樹才抽了嫩綠色的新條,過了幾日,微暖的日光就變得有些灼熱起來。
村外的小河被絳紅色的太陽曬了一天,緩慢地向前流動。
天一熱,河里的水就暖暖的。夏天,鄉(xiāng)下的孩子都愛往河里撲騰,他們帶上要換洗的衣服,在河里游個泳,順便就當洗了個澡。在太陽底下曬著的牛生,等不及地要到河里去洗澡,憋了一個秋冬,他早就耐不住地想到水里去扎幾個猛子了。
一試水溫,不涼。
牛生脫了衣服,光著膀子,只穿了一條灰布的四角短褲,在河里暢快地游起來,身子像一條褐色的小泥鰍來回翻騰。
牛生向東游了去。
河流和村口的馬路相依,兩三百米開外,阿孝和他的聾子爸爸正在河岸邊,阿孝爸佝僂著背,在給阿孝搓澡,阿孝也拿著一塊小毛巾好玩似的往爸爸的手臂上擼。
牛生看見了阿孝父子,他沒有游過去,而是獨自在河的這邊游起來。
一會兒,阿孝爸站在河里,兩只手掌撐著阿孝的胳肢窩下,扶著阿孝游泳,他拍打著兒子兩條蘆柴棒似的細腿,口里“唔唔”地說著什么。阿孝在水中就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鳥,兩只手撲打得水面嘩然作響。
阿孝爸的手一松,阿孝便沉了下去,在水里大聲地叫。
“哼,旱鴨子!”牛生在水面上翹著鼻子,斜看了一眼。他本來想打一個響指,嘲笑阿孝一番的,但不知怎的,他并沒有出聲,而是從水里冒出來,看著這對父子在河里嬉戲。自己小時候剛到河里下水時,爸爸不是也這樣扶著自己嗎?在水里扎了幾個猛子,從河對岸游了過來,又摘了幾棵狗尾巴草含在嘴里。玩了一會兒,牛生覺得獨個兒在河里游有些沒趣,他爬上岸,訕訕地撿起了自己衣服,回了家。
屋門前的紅對聯(lián)已經(jīng)有些褪色,許是沾了雨滴,高懸門楣上的橫聯(lián),黑色墨跡的“家和萬事興”中的“家”字暈開了,四周模糊了一片。奶奶正端著碗放在桌子上,看見孫子回家了就說:“回來了?趕緊吃飯吧。”牛生把衣服往肩上一搭,甕聲甕氣地答了一聲:“不想吃?!比缓髲阶宰哌M了自己的屋子。
“飯都不吃,這孩子鐵打的……”
牛生一進房間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屋里很暗,十一瓦的燈泡被一根電線扯著,貼在墻壁上,燈泡上暗黃暗黃的,上面沾滿了灰塵和幾只死蛾子。以前家里這時候多熱鬧啊,大黃狗跑來跑去地叫,媽媽在廚房里忙進忙出,爸爸大聲地說著話,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沒有了。牛生的奶奶八十多歲了,每天吃完晚飯便要去睡了,牛生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害怕夜晚的到來——屋子里那么靜,靜得叫人有些發(fā)慌。
這天晚上,牛生沒有睡著。
月光黃澄澄,從幾片玻璃中穿透下來,地上照得白亮了一塊,瓦房四角的頂上雕著的朱雀,靜默,撐著翅。透著窗,遠處的山脈在夜幕之下成了寶藍色。牛生有些悵然,他開始感覺到了一種叫做孤獨和寂寞的東西,這種傷感和落寞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覺得心里空了好大一塊。
靜靜的夜,隱隱地聽見田里已經(jīng)有蛤蟆在叫了。
牛生倚靠在床上,黝黑的面龐被月光照得顯出桀驁的青白色,他想起夏天,自己最愛爸爸帶著他去田邊捕捉蛤蟆,帶個竹簍,放在水田旁,一扣一個準兒。
夏天,夏天要來了吧?
可是,今年夏天,自己和誰去抓蛤蟆、摸田螺呢?
沒有父母在家的牛生,比以前更加放肆,只要吃完了飯他就在村子里瘋跑。他帶著瘦猴和桿子幾個,把村里高婆嬸子家才剛長出一點的葡萄吃了個精光,還吐了一地的葡萄籽,氣得高婆嬸子在院子里大罵,說等牛生的爸爸回來,一定要去告?zhèn)€頭狀!
看見瘦猴犯了事兒被他媽扯著耳朵罵,牛生也會暗自慶幸還好爸媽都不在家,不然的話,他的屁股早腫了!
隔了些日子,牛生就要挎?zhèn)€筐子去扒松針,后山上全是些山毛櫸葉和干枯的松針,做引火的柴禾最好。山里空曠,風吹著樹枝嘩嘩作響。牛生漫不經(jīng)心地挎著筐子,用叉子在地上胡亂扒拉著。
一陣笑聲,阿孝和他的聾子爸爸從山那邊走了過來。
阿孝爸像個小老頭,瘦,一道道的皺褶擠在眼角和額頭上,他臉上滲出了一層密汗。阿孝騎在他的背上,手上拿了幾把大大的棕櫚樹葉,這棕櫚樹葉曬干之后拿來做蒲扇最好,一到夏天,每戶人家都要新做好幾把蒲扇。阿孝扇著手上的棕櫚樹葉,嘴里念著:“小巴狗,跳南壕,又沒尾巴又沒毛,有人來到它不叫,蘆葦塘里到處跑!”
“呸!”牛生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惱恨地看著,心里罵道:“一對寶!阿孝都七歲了,還這樣背在背上!像個兔毛娃娃!”
牛生撿了一個大石頭,往阿孝他們身上丟過去。
石頭落在了地上——沒砸到,阿孝和他爸爸卻都嚇了一跳,兩人都朝山上看。牛生卻早就趴在地上,讓人瞧不見了。
阿孝爸背著阿孝,又樂呵呵地走了。
牛生頹喪地躺在地上,地上到處是石塊,他也不覺得硌。他攤開雙臂,望著天,天空湛藍,白云高高地飄著,牛生想起了爸爸和媽媽,這時候——他們在城里正干什么呢?
……
一滴眼淚,從牛生的眼眶里無聲息地滑下來,落在他脖子下的一棵青草上。
牛生越來越看不慣阿孝。
阿孝媽每天傍晚在村子里喊“阿孝——”的聲音,在他聽來非常地刺耳。他說不出對阿孝的那種芥蒂,是嫉妒嗎?嫉妒他有個聾子爸和瘸子媽?不,我牛生會嫉妒還掛著鼻涕的阿孝?
他總是尋著機會去捉弄阿孝。
這天,一幫孩子在山里掏鳥蛋,阿孝也在后面跟著,臉上弄得臟兮兮的。
鳥蛋沒掏到,大家個個臉上汗涔涔的。
“阿孝,過來,你給我作個揖!”牛生坐在一個隆起的土堆上,雙腿岔開,擺出一副領導者的架勢,一幫小孩圍在他身邊。
“我不曉得作揖?!卑⑿肃榈卣f。
牛生看了一眼正站在身邊的瘦猴,說:“你作一個給他看看!”
瘦猴上前兩步,兩只瘦瘦的手掌搭在一起,放在頭下一拱,對著阿孝鞠了一個躬。
牛生抬起腳踢了一下瘦猴的屁股,罵道:“蠢,你倒給他作起揖來了!”大家都笑了起來,阿孝也“咯咯咯”地笑。
看見阿孝開心的樣子,牛生心里忽然涌起一陣反感,他喝道:“阿孝,你還不快作揖!”
阿孝很快從牛生和那幫孩子臉上的表情判斷出,叫他作揖是叫他難堪。他學著瘦猴剛才的樣子,把兩只小手搭在一起,哆嗦著彎腰向牛生鞠躬??吹桨⑿⒖蓱z巴巴的樣子,牛生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心里有了一種暢快的感覺。這時,他一眼瞟見了阿孝腳上那雙嶄新的黑色方口皮鞋,皮鞋上還有一個亮亮的金屬小扣。村里,阿孝算穿得好的孩子,他爸媽疼他,每次去城里進貨,總要捎回些好東西給他。
牛生瞇了一下眼睛,騰地站起來,一腳踢向阿孝的腿,阿孝因為站立不穩(wěn),摔在地上。桿子和劉四他們吐了吐舌頭,不知道阿孝什么時候得罪了牛生,讓牛生鉚足了勁來教訓。
牛生扒了阿孝的鞋,那只嶄新的黑皮鞋被牛生用樹枝頂著,在半空中晃蕩著。
“嘿嘿,來拿你的鞋??!”牛生舉著鞋,笑著喊。他笑嘻嘻地把樹枝放在阿孝的面前,像逗一只小猴子。阿孝光著一只小腳,舉著小手,滿臉通紅地跟著牛生跑。
地上,一塊白藍色的瓷碗片從土里冒出個口子。
阿孝一蹦一跳,忽然,他大叫了一聲,然后整個人都跌倒在地上——他的腳被碎瓷片兒給扎了!
鮮血頓時流了出來?!安坏昧耍瑒濋_了一道口子!”桿子趕緊上前一看,阿孝的腳從腳背到腳板上劃開了近一寸半長的傷口,露出了里面粉白白的肉??粗稍诘厣贤吹脭Q作一團的阿孝,牛生愣住了。樹棍上的那只鞋,掉在了地上。
……
五
阿孝的腳被紗布包了一個月,走在村子里,像他媽媽一樣一瘸一拐的。
不過,牛生再沒取笑過他。
阿孝仍舊像往常一樣,小心翼翼跟在牛生那些大孩子的后面,但是不知怎的,牛生對阿孝有了一種客套的回避,每次看到阿孝,他就低下頭,側過身子,繞開了。
牛生變得有些沉默,沒了以前的火熱氣。
暑氣上來了,空氣燥熱得像劃根火柴都要燒著了,在山村的夜晚,倒能感到一絲絲涼意。
夜里,阿孝一家便都坐在涼棚里乘涼。這天夜里,山坡上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身影越來越清晰,快走到阿孝家門口時,一拐彎,這個身影便朝水塘那邊走去了。
阿孝覺得那人影好像是牛生哥,他立即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看,可不是牛生哥嘛——穿著那件白色的汗衫和四角闊短褲。
這么晚了,牛生哥還去水塘那邊做什么?
第二天,第三天……連著幾天,每天晚上阿孝都看到牛生獨自一人走出村外。阿孝是想和牛生和好的,他甚至想討好地去和牛生說話,但是每次牛生都板著臉,嚇得阿孝不敢靠近。
這天晚上,阿孝看見牛生下了山坡,拐到水塘那邊去時,跟媽媽說:“我去村里耍。”然后就忍不住地跟了去。
牛生一直往前走,穿過了一個洞口,爬上了陡峻的石頭小路,這里便是田地,以前他爸媽也在家里做農(nóng)活的時候,還在田旁邊掘了一個水塘,種了些藕和慈姑。牛生脫了鞋,踏進了水塘。
阿孝躲在了一棵樹的后面,偷偷地探出頭。
牛生彎下腰,雙手插進田里,整個背都弓著。他摸到了一個田螺,看了看,咚的一聲把田螺丟進了水塘里。
阿孝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過了一會兒,牛生手里又拿著一個田螺,他看了看,又把田螺丟進了塘里。牛生哥這是怎么了?他要撿什么呢?是摸田螺嗎?還是要摸別的什么東西?阿孝好奇地看著。當牛生再次直起腰時,手里拿著一個大大的田螺,田螺上沾滿了泥和苔蘚,青褐色的粗糲紋路依稀可見。終于,他把這一個田螺放進了腰間的竹簍。入夜,水田旁就到處飛著蚊蠅,一會兒,小小的蚊蠅便在阿孝的身旁成了群,農(nóng)田里的蚊子大得很,咬起人來又疼又癢,它們直往阿孝的腿上叮。
阿孝輕輕地將手掌往小腿上一拍:啪。
“誰?”牛生機警地直起腰。
阿孝慢慢吞吞地從樹后面挪了出來,他眼睛朝上看著牛生,怯怯地說:“是我,牛生哥。”牛生一看是阿孝,愣了一下,似乎秘密被人撞破后還沒回過神來的樣子。
“牛生哥,你在摸田螺哩……”
牛生扭過頭,繼續(xù)摸他的田螺,不回答。過了許久,牛生才從水塘里爬上岸,他解下自己腰上的竹簍,擱在田壟旁的草叢里,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歪著腦袋喊:“阿孝,你過來。”阿孝受寵若驚地走過去。
“阿孝,還有兩個月,就到八月十五中秋了吧?……我爸爸最愛吃田螺了!到了夏天,媽媽就愛在晚飯的時候炒一盤田螺,爸爸總說我媽媽炒田螺是最香的,那香料和剁椒一放,嘖嘖,那飄出來的香味,前村里的人都聞得到呢!”他拿起身邊的竹簍子用力地搖了一搖——竹簍發(fā)出哐當哐當好聽的聲音。
“阿孝,有時候……我真羨慕和嫉妒你哩……”他的聲音低低的,臉上露出傷感的神色,阿孝默默地聽著,不敢說話。
“是呢,羨慕你,羨慕你爸爸媽媽都在家,一家人在一個屋子里——多好?!?/p>
“牛生哥……”
“羨慕你一回家就能看到爸爸媽媽,晚飯媽媽能做給你吃,晚上一起到田里捉泥鰍摸田螺,羨慕你家里熱熱鬧鬧的,羨慕夏天你爸爸能和你一起去河里洗澡游泳……”說著說著,牛生哽咽起來,他低下了頭,帶了點哭腔,“阿孝……你知道嗎,我爸媽過完年去城里打工,到現(xiàn)在都還沒回來過一次!”
阿孝這才想起,牛生哥的爸媽是還從沒回家來過呢,大半年了!
“阿孝,我爸說等中秋放假了,就回來……我天天盼著他們回來呢……”牛生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阿孝沒有想到自己原來竟是被牛生羨慕著,他覺得心里很難過,也抬起頭,看著夜空中的明月,在心里企盼地說:月亮啊月亮,你就快些圓起來吧,等圓了,牛生哥的爸媽就要回來了!
月亮不說話,高高地懸著。
——這山間的明月啊,可聽到孩子們的心聲了嗎?
六
第二天夜晚,涼風習習,牛生等奶奶睡了,就又從家里提了竹簍,輕輕地關上門,像前幾日那樣,出了村。
遠遠地,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在水塘里,牛生心里一驚:誰呢,怎么晚上也來水塘里?他緊走兩步,來到水塘邊,一看,是阿孝!
“阿孝?!彼p輕地喊了一聲。
月色下,阿孝的眼睛亮得像星,他瘦小的身子站在水塘里,水沒過了他的大腿??匆娕I鷣砹耍⑿⑿邼匦α诵?,手黑乎乎的,拿著一個青褐色的大田螺說:“牛生哥,看,又是一個大田螺……我來幫你摸田螺……”牛生的眼眶濕潤了,他忍住哽咽,脫了鞋,也下了水塘……
水面上,那細碎的月光如片片閃爍的魚鱗,兩個孩子赤著膀子并排站在水塘里。他們弓著腰,一個高,一個矮,腰上都系著小小的竹簍。夜空,那輪皓月的光傾瀉下來,一片黃色的月光,柔和地鋪灑在他們光亮的脊背上……
插圖/peipeili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