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
夜色漆黑,沒有半點星光,我獨自走在通往縣城的路上。
我的思緒像被槍聲驚嚇的鳥兒,忽地飛到東邊,忽地飛去西邊,不敢在一個地方停下超過兩秒。父親的肝病,需要長期住院。
錢,像烈日炙烤下的露珠,還沒有濡濕干枯的禾苗,就已沒有蹤影了,連點痕跡也沒留下。我真的弄不來錢了,但我又必須弄出錢來。
此刻,我的口袋空得像團空氣,我不得不步行五十里進城,找熊三。
熊三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他高大健壯,我卻瘦弱矮小,他可以揉著被打破的鼻子,掄著磚頭跟高年級的同學(xué)打架,我卻看見血就會頭暈??晌覀儌z的關(guān)系很好,這很奇怪,也不奇怪。很多事情都在對立中統(tǒng)一,辯證中互補。我尋求著熊三的庇護,他尋求著有人幫他抄作業(yè)蒙騙老師。我們彼此欣賞,彼此愛護。
幾個月前,我見到了熊三,這是我們中學(xué)畢業(yè)后第一次見面。不知道熊三在縣城干什么工作,但他很闊綽。我把父親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后就趕緊出來弄錢,我心里很急,腳步很慢,我想不起還能敲開哪家親友的大門。
我就這樣急得冒著汗,緩慢地走。這時,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下來個大塊頭,赤裸的胳膊上有個青色的狼頭。
大塊頭站在路邊,扯開褲子,對著路溝小便。我經(jīng)過他的時候,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喊:“文亮?!蔽彝2?,望大塊頭,哦,原來是熊三。
他上下看我?guī)籽?,說:“文亮,跟我去縣城吧?!蔽艺f:“我還有急事。”他掏出一把錢,塞給我,說:“我今天也有事,這錢就當(dāng)請你吃飯了,來縣城跟著我混吧,我缺個管賬先生。記得來找我啊,縣城西街天堂俱樂部。”
熊三走后,我數(shù)了一下錢,三千二百元。我的手哆嗦了幾下,這么多錢啊,我種地一年也難掙到這個數(shù)。
等到錢用完最后一張的這天夜里,我動身去縣城找熊三。我知道,跟著熊三,他不會虧待我,我更明白,跟著熊三,不會有好下場。
熊三是干什么的,我想象得出來。但我又能如何呢?我的人生不就像此刻走著的夜路嗎?漆黑,沒有星月,沒有溫暖,沒有希望,父親在病床上等著我弄來錢,母親和幾個幼小的弟弟妹妹也等著我弄來錢。
一束燈光從我身后射來,我往路邊靠了幾步。車走近了,放慢了速度。我沒理會,依然慢慢低頭走。車和我平行了,眼前的路清晰起來,路面上的幾個坑,在燈光照射下,像吞噬一切的黑洞。
我想,熊三就活在黑洞邊緣,而我馬上也會活在黑洞的邊緣。最后,都會跌進黑洞里去。
車摁了一下喇叭,車窗搖下來了。司機問,要坐車嗎?我扭頭,看見車頂上的燈箱,原來是一輛出租車。我搖頭說:“不坐?!?/p>
司機說:“到縣城還有二十多里地呢?!蔽覅挓┝?,還生出悲哀,我沒有一分錢,怎么坐出租車啊。我忽然堅定了跟著熊三干的決心,我需要錢,去他的未來吧,去他的黑洞吧。
我生出狠勁來,腳步也仿佛有了力量。司機說:“兄弟,我不收錢,就當(dāng)有個說話的吧,來,上車?!蔽毅读?。
車停下了,車門打開,司機說:“我剛送完人回來,這條路坑坑洼洼的,跑不快,一個人無聊,你正好可以陪我說說話。”
我說:“謝謝。”司機是個中年男人,圓臉,大眼睛,親切地笑著。他很健談,和我天南海北地聊。
我發(fā)現(xiàn)方向盤前貼著一張彩色的畫,司機見我看畫,打開了燈,說:“這畫是我女兒畫的,親手貼在這兒,說看見畫就能感受到家的溫馨,真是走多遠(yuǎn)都有一份親情讓人心里暖和啊……”
畫上畫著一輪金黃色的太陽,像是一朵向日葵,透過畫,仿佛能看見一家人牽著手,笑著,迎著陽光。我心頭一陣溫暖,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多么美好的生活啊。我想,將來我一定也會有溫柔的妻子,有可愛的女兒,有幸福的生活。
眼淚落了下來,我扭頭看窗外。黑夜里的萬物,在淚光里漸漸模糊,在這些模糊的景色里,熊三的臉卻清晰起來。
我沒有找熊三,而是在飯店后廚找了份工作。我努力學(xué)習(xí)炒菜,沒幾個月,我成了一名廚師。父親的肝病也好多了,回家邊喝中藥邊休養(yǎng)。
一年后,我拿著三千二百元錢去找熊三還錢,但天堂俱樂部沒有了。新老板問我:“找熊三?”我點頭,老板嘿嘿一笑:“遠(yuǎn)著呢,城北監(jiān)獄……”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