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好像很少談個人的價值,我們總是談一個人在大的群體里的價值,所以會覺得如果我只在群體里有價值,那么我個人存在的意義在哪里?
我覺得自己在青少年時期是個很叛逆的小孩,喜歡躲在一個角落里讀自己喜歡的書,那些書大人基本上是不準(zhǔn)我看的,連《紅樓夢》都不準(zhǔn)看。后來我才知道,其實我父母不準(zhǔn)我讀《紅樓夢》是因為有一句古訓(xùn)叫“少不讀紅樓”,《紅樓夢》的許多內(nèi)容在講青春期的事。我躲在棉被里用手電筒照著看,不知道為什么覺得這本書跟自己那么靠近。它講十二三歲時的身體發(fā)育,身體有一種恐懼,不曉得這種變化從何而來,其實這是沒有答案的,可你不能跟父母講,也沒有辦法在學(xué)校里跟老師講。現(xiàn)在也許好一點點,但那個時候的教育很保守,孩子根本沒有機會跟一個比自己年長的人談?wù)撋眢w上的很多困惑、焦慮。所以那時候?qū)ξ規(guī)椭畲蟮木褪菚?/p>
我躲在房間里看書的時候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因為怕被爸爸發(fā)現(xiàn)。后來他跟我說:“我沒有反對你讀《紅樓夢》,但你的功課因為讀《紅樓夢》而變得一塌糊涂,也是事實。”他一直覺得,我原來在學(xué)校的功課很好,就是因為讀了這些小說,成績慢慢退步了。當(dāng)然,今天的父母也未必沒有這個壓力,就是希望孩子接受社會給他的安排,這其中,在學(xué)校里做一個好學(xué)生是極其重要的事,而好學(xué)生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考試成績第一名、第二名。
印象里,我總是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爸爸,因為他工作很忙。等我終于見到他時,他一定會問,這個月考了第幾名?我就說第二名。他一定又會說,為什么不考第一?我忽然覺得很有趣。父親走了之后我在想,他跟孩子的對話其實是一個很固定的模式,還有就是,如果我考了第一名,不曉得他會講什么,他永遠覺得你目前做得不夠,你應(yīng)該做得更好。
那時母親和父親的角色不太一樣。我媽媽沒事就喜歡敲我的房門,我知道她很擔(dān)心,因為她不知道我一個人在房間里干什么。她問:“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吃點藥?”我說沒事,然后一臉臭相地把門關(guān)了。過一會兒她又來了,說:“我燉了雞湯,要不要喝一點?”這種話她大概一天會講很多次,所以我在《孤獨六講》里面有一句話——“母愛有時候也是一種暴力”。
其實我跟我母親很親很親,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在青少年的時候自己會在日記里真的寫下了這句話——“母愛有的時候真是暴力?!蔽矣X得人有兩次剪斷臍帶的時候,大概第一次是在出生的時候,第二次是在發(fā)育的時候。我希望跟母親脫離一種關(guān)系,因為只有脫離才能證明我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到底是什么。當(dāng)然自己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我跟學(xué)生相處,也知道愛大概是給對方最大的自由,是去祝福他走得更遠。
我曾經(jīng)看到一種青楓——日本的楓樹。青楓的種子有兩個翅膀,我看到以后很感動。我覺得在大自然里,一個母體樹結(jié)了種子,它是想祝福種子能夠飛得很遠,所以送它們一對翅膀,因為如果種子落在母體樹下是長不成大樹的。
其實還是矛盾,所以有時候也會覺得很殘忍,就像我不知道我怎么會跟如此愛我的母親講“我要離你很遠”這樣的話。在我25歲離開臺灣到巴黎去的時候,我興奮得不得了,覺得整個人都飛起來了,因為有爸爸媽媽,6個兄弟姐妹,一大堆的阿姨、嬸嬸、伯父、叔叔的家庭聚會是我最頭疼的事情。每次聚會我都覺得很虛偽,大人們在那里一直謙讓,12個人一桌,讓來讓去都坐不下來,我看了就很煩。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很叛逆,我就一屁股坐下去,回去當(dāng)然是被痛打一頓。因為我爸爸跟我說:“你知道嗎?每個人都知道該坐在哪里,他們是故意在讓?!蔽衣犃撕闷婀?,為什么他們要故意讓?難道是在測試別人有沒有教養(yǎng),懂不懂禮貌?我現(xiàn)在跟學(xué)生出去,他們一屁股就坐下來,我又覺得悵然若失。我的意思是說,人總是兩難,不知道我們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
可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希望自己有一個很孤獨的時期,甚至讀大學(xué)的時候會跑到廟里住很長時間。我媽媽嚇壞了,因為你到廟里去住,去掛單,捐一點錢給廟里后,別人就會寄他們的通知給你,上面寫著“蔣勛居士”。我媽媽看到“居士”二字就覺得我已經(jīng)出家了。我跟她開玩笑說,我還早得很,還不能立刻出家。
到巴黎以后,我發(fā)現(xiàn)同齡的青年朋友好像跟家里沒有這些沖突或者困擾。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可能在十三四歲時,背著一個背包就出走了,而我卻不敢走出去,因為家里人會告訴你,你走出去就是危險。我父母是從戰(zhàn)亂中過來的那一代人,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
那個時候我的法國朋友跟我說,法國流行站在路邊搭便車。我常常看到,也很羨慕,但是我不敢做這樣的事。法國朋友說,他們13歲就開始跑遍整個歐洲,身上一毛錢都沒有。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安全感跟我認識的這些朋友的安全感距離那么大。
有一次,我的好朋友開車帶我去法國的東南邊,一個靠近阿爾卑斯山的地方,叫白山。這地方是通向意大利的通道,他們說:“我們把你丟在這里,你今天就往意大利走。”因為我跟他們講了很多次我多么想去意大利。他們走了以后,我簡直是心亂如麻。我一直覺得我很叛逆,我想尋找我自己的孤獨,但其實我沒有辦法走出去。當(dāng)時,我緊張得不得了,后來有一部車停在我面前,我拉開門立刻就鉆進去,因為已經(jīng)是下午5點鐘了,入夜后我大概會在山里被凍死。很奇怪,我想到的全是壞事。更奇怪的是,我的兩個朋友其實沒有走,他們一直躲在遠處看著我。
一個月以后我回到巴黎,他們說其實那樣輕易上別人的車很危險,你至少要看看這個人的面相善還是不善。而事實的真相是,我上車才發(fā)現(xiàn)司機是意大利威尼斯人,在瑞士工作,所以他每個周末都回威尼斯的家。他開著車在阿爾卑斯山的山路上一路唱著歌,那個時候,我忽然覺得“豁達”這兩個字好美。
所有的害怕和恐懼都在想象中,一旦跨出那一步以后,那種恐懼忽然就不見了,于是我也跟他唱歌,不會唱就跟著他哼。他那天很興奮,還請我吃了晚飯,我們聊得很好。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威尼斯,我忽然很大膽地說我不要,我說我要去米蘭,要看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就是達·芬奇那張幾百年前的壁畫。他說:“好,我把你放在米蘭,因為米蘭是一座很大的城市,我進去再出來大概要很久,我就把你放在高速公路上,你自己走進去?!蔽艺f:“好??!”
我下了車,背著一個背包就走了。那個時候我們很喜歡一首英文歌《離家五百里》,然后我就開始唱那首歌,忽然覺得好快樂,就是所有原來捆綁你的(不只是家族的關(guān)系,還有朋友的關(guān)系、社區(qū)的關(guān)系),全部不見了,就是你一個人。我拿著一個青年旅館的地址開始走,因為那個人開車之前指著那片燈光說,那就是米蘭。就像今天你在上海的邊緣,有人把你放下來,說那就是上海,于是你就往那個方向走。
我跟很多朋友和學(xué)生講,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一定要做一次這種事。后來臺灣有一個“流浪者計劃”,每年鼓勵年輕人去他們想去的地方。我有一個學(xué)生就騎了三個月的單車去西藏,我一直覺得那個東西很可能是我自己身上一直缺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