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熊孩子”:
這些日子,為了成為大紅大紫的人,為了讓我過上“富一代”、你過上“富二代”的生活,我去參加了一個真人秀節(jié)目。出版公司的老板說:“曉晗哪,現(xiàn)在做人都得為自己的IP值(IP值據(jù)說是知名度的意思,我也是剛剛知道,之前一直以為是電話卡)而努力,換來的都是真金白銀?。 ?/p>
你的這個幾乎連辦公室都沒坐過的傲嬌老娘,要去參加一個需要過集體生活,成員之間緊密聯(lián)系,小心競爭,喜笑顏開,一天除了睡覺吃飯、拉屎尿尿之外都必須呈現(xiàn)在鏡頭前的節(jié)目。我以為這些是輕而易舉可以克服的(我想象中的自己總比實際的自己厲害九十七倍左右),沒想到只堅持到第十八個小時,在編導設計的各種極端情境中,我在鏡頭前面突然號啕大哭。
一天的拍攝都平淡無奇,那一刻,現(xiàn)場導演簡直像撿到五百萬的彩票,大喝一聲:“上??!”一圈攝像機對著我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拍起來。拍我的抱怨、沮喪、滿臉鼻涕,還有黑色的眼線順著臉頰流到下巴。當時我心里逼著自己忍住,可越是想忍,越是哭得喪心病狂。腦子里跑馬燈似的滾動著一行字:我完蛋了。
我聽到周圍人的議論:她不是性格很好的人嗎,怎么會這樣?
我哭得更傷心了,我真的完蛋了。這么多年來我所有的偽裝都瓦解,我終于摸到了自己的軟肋和極限,一步步走到這么糟糕的境地。
回到房間里,我還是被極其沮喪的情緒籠罩著,一推開酒店房門就呈“大”字躺在地上繼續(xù)哭?;叵胱约簭哪畲蠖r出來賺錢,一刻沒有停過,每年至少寫幾十萬字,大多數(shù)是無法被投拍,或者拍了卻沒辦法播出的劇本。我參加過各種惡心的活動,也遇到過不少騙子,但我都堅持下來了。
所有的開端,是那年我剛滿二十歲的時候,發(fā)生的一件很糟的事。這件很糟糕的事讓我有了一個極端的反思,認定自己是很難融入集體的人,混圈子更是不可能,討好人壓根兒不會,在感情里的服務意識也很弱,我的人生只有華山一條路,要么單打獨斗拼出一個“贏”,要么就在想要贏的路上死掉。
恰好老師介紹我去寫電視劇劇本,我二話沒說就接了,稿酬大概是現(xiàn)在的五十分之一吧。最重要的是,我完全不會寫電視劇,一切要在工作中從頭學起,三個月不眠不休。介紹我去寫劇本的老師就問了一句,扛得?。课艺f,扛得住。
想不到的是,這么一扛,四年多過去了。當夜深人靜時,想想自己當初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這個輪廓已經完全模糊了。我也變成了一個麻木、虛榮、只用存款后面的“0”來論輸贏的人。這些忽略不計,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如何停下來。
寫電視劇劇本的時候,寫到過一個有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角色。為了寫這個角色,我采訪了一個曾被確診并且接受過系統(tǒng)治療的朋友。我們從下午聊到晚上店鋪打烊,聊她如何走到今天,聊到陰影對我們的影響。我面前第三杯檸檬茶里的冰塊都已經完全融化,我叼著吸管,不敢再看朋友的眼睛,低著頭,為掩飾心虛,插科打諢著。
時間是一位很狡猾的朋友,不管多么深的創(chuàng)口,它也只是草草地在你傷口上貼上創(chuàng)可貼,它只能為你粉飾太平,讓你假裝不記得,但并不能治愈什么。
嗯,那么就趁現(xiàn)在坦白地說出我害怕融入集體的真正原因。玩過一個測試,如果時間能倒流,你愿意回到哪一天。我聽到最多的答案是,高考之后那一天。那么多人,希望人生可以重來,但是沒有人愿意把高中重來一次。從書里讀過這么一段,當時一字一句抄在我隨身帶的筆記本里:“高中是長達三年的大逃殺,老師們心里有數(shù),以前的學生回來撞見他們,不會有一個人認為自己的高中時期能用美好來形容。也許他們經歷了考取名校、結婚、升職、裁員、離異甚至流產,回頭比較一下,還是覺得生命中再沒哪個階段比這三年更加弱肉強食、不堪回首?!焙芸杀氖牵覀兊娜松^、價值觀、世界觀,可能往往就是在如此殘忍的三年里初見雛形。我相信你長大后,也會經歷。高中每個年級,都會有一個被其他所有女生排擠的女生,很不幸,我就是那個家伙。
有些女生因為美貌被排擠,有些因為各方面都差勁,有些因為和男生說話時笑聲太大,有些因為家境,或者沒有任何原因,只因為有一次聚會你沒有參加,就成為眾矢之的,接著就被大家討厭了。這種排擠在無知又兇猛的青春期特別明顯,想來既齷齪又骯臟,是可憐人欺負可憐人的方式。但不可避免,總在發(fā)生著。長大成人之后,也多多少少會有這樣的情況。
最倒霉的是,我被排擠時,想不到任何原因。又或者只是我不知道,而哪個理由又都占據(jù)了一點。圖書館里,我和一個女生為小事爭吵,我提前離開了。第二天到了學校我都幾乎忘了前一天的事,高興地和所有朋友一一打招呼,她們的反應像士兵似的整齊劃一,就是低下頭干自己的事,而我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殆盡,最后僵在臉上,成了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我走到最后一排,委屈地哭起來。這一刻,所有的人回頭,臉上帶著一副勝利者的輕蔑,互相交換著眼神:“看吧,果然就是個沒事找事的小賤人。”
同桌利落地收拾好書包,舉手跟老師說:“我要換座位?!?/p>
我上的高中是名校,校園是全市中學里面積最大的,據(jù)說也是最漂亮的。在其他學校的學生還在為臃腫的校服苦惱時,我們的校服全市有名,是水手服,夏天放學時,一排女生背著書包大笑著走出來,像日本電影里那樣,清新柔軟。
但是當時我就發(fā)誓,高中畢業(yè)之后,我永遠不會再回到這里。
高中畢業(yè),這段歷史很快被我拋到身后,我大步向著未來跑去。我回避著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但是日后一段段被我搞砸的關系——戀人也好,朋友也好,都是這件事的翻版。我越來越恐懼集體的感覺,恐懼彼此信任的關系,我希望所有感情都止于智,不要融于情。
有朋友說過,我是表面很熱情、內心非常冷漠的人。我問他怎么會有這樣的感受,他說:“你自己沒發(fā)現(xiàn)嗎?你沒有事的時候,從未打過電話給我?!蔽艺f:“沒事的時候大家各自活著,干嗎要聯(lián)系呢?”
被他說過之后,我才想到,大學之前,我多么迷戀沒事找事的聯(lián)系。天天在學校見的朋友,放學后要一起在肯德基做作業(yè),回到家還得打電話對答案,聊隔壁班那個很帥的男生。
如果沒有人提醒我,我再也不可能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在你身上經歷過,但你跑著跑著,說沒就沒了。
說下“扛得住”三個字的原因,只不過因為搞砸了一段感情,甚至家長都出面來爭吵,經歷了非常狼狽的過程。男生開車把我送到學校,我下車時,他說:“你這輩子一定會很孤獨的,了解你的人,都會害怕,你心里不樂觀,只是裝作快樂,沒人會真的喜歡你?!蔽覜]說話,就離開了。
就這樣離開了。
我很心虛,因為他說的都對。我就想,如果賺很多很多錢,或者成為一個很有名的人,就算性格奇怪一些,也會被人喜歡吧。哪怕是假的,至少不會太孤獨。
說真的,寫下來之后,我輕松多了。
為什么又能勇敢地說出這些呢?那天我在酒店哭到3點鐘,真的受不了了,收拾好行李,準備立刻逃跑。恰巧,在走廊里碰到了一位忘帶房卡的前輩,是中戲畢業(yè)的一位很棒的演員。當時進組,他也作為嘉賓,卻沒人認得他,但是我說我認得。大家可能以為我是逢場作戲,但是我真的認得。上大學時買過孟京輝的話劇影集,有孟京輝十年的作品和訪談,里面好幾個作品,他做過最初的主演。后來段奕宏、廖凡、郝蕾都紅了,但是他一直當著演戲很棒、臉卻不被記住的配角。
他喝完酒,忘帶房卡了,站在走廊等服務員送房卡上來,正抽著煙,看我一把鼻涕一把淚拉著行李箱跌跌撞撞往外跑,站在電梯門口,狂踢電梯,希望它快點來。他喊了我一聲:“干嗎去?”我回頭看看他,抹干眼淚:“回家。”他問我:“你回家我怎么辦啊,咱們不是搭檔嗎?”我說:“你明天有新的搭檔,今天需要的文章我已經寫完了。”他說:“哦,我看了,你寫的你媽?!蔽尹c點頭。
“寫得很好啊?!彼f。
我心想,放屁吧,當演員的句句都是場面話。
他說:“我知道你為什么會這么任性了,原來你家人對你真的很寬松。但是咱們中國大多數(shù)孩子都不這樣?!?/p>
當時我也是視死如歸,脾氣上來,就很認真地說:“是的,我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我就是想成為蕓蕓眾生中很酷的那位朋友。我不積極、不樂觀、不開朗,也不會活出匯報演出似的精氣神,我認了,改不了了,我也不用把自己扔到花花世界里改得和大家都一樣?!?/p>
沒想到他優(yōu)哉游哉地吐了一個煙圈,說:“小丫頭片子,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覺得現(xiàn)在這樣做沒意義。但是把自己扔到花花世界使勁看一看,你就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你見多了,就不再是忍受,而是理解。井底之蛙有什么資格說,‘我見過世界,但選擇繼續(xù)做自己。最后勸你一句,所有的事都是沒有意義、沒有成就感的,只是你堅持下來了,就會看到一些堅持不下來看不到的關卡;而如果你放棄了,一切就得重來,毅力、信譽、克服困難而努力邁出的步子,全部清零?!?/p>
說完電梯來了,他把煙掐了,罵了句“這什么破服務,還不來”,就走進電梯準備自己下去補辦房卡。
我站在電梯門口,他抬起頭,說了句:“別進來,要走自己等下一趟。”
電梯門緩緩合上。
有時候我想,我們感謝的總是幫我們打開門的人,而有時關上門的人,才能讓你了解真正的自己。
親愛的寶貝,明天我要繼續(xù)出發(fā),去錄那個我一直覺得有點白癡的節(jié)目。但竟然可以懷著完全不同的心情,也算是一種進步吧。原來大街上走著那么多快樂的人,都是藏著感觸一步步走過來的。去年看過一部電影《心花路放》,里面有句臺詞:“陰影也是我的一部分啊。”
愛你的老娘張曉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