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1
夜長得似乎沒有盡頭,殿內(nèi)的滴漏一聲聲輕響。
連窨不知道自己保持著同一姿勢已坐了多久,她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懷中那張小臉上,孩子正病得滿臉通紅,迷迷糊糊中還在小聲地嗚咽,聽得她的心被針扎一樣的疼。
殿內(nèi)靜靜的,能聽到那漸近的腳步聲,然后珠簾被掀開,進(jìn)來的宮人恭聲稟:“娘娘,御前的人說陛下已在嚴(yán)貴妃那兒歇下了,至于小殿下的病,陛下讓娘娘……自己看著辦……”
連窨面上不辨喜怒,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p>
似乎是太難受了,孩子皺著眉哼了起來,連窨將兒子摟得緊了些,拍著他的背哄:“彥兒乖,不哭,很快就不難受了……”
哄著哄著,就停了聲,像喉中噎著什么,輾轉(zhuǎn)生疼。
或許是這樣沉的夜太容易讓人心生無助,那些壓制的記憶便浮了出來,微晃的燭光下,恍惚就能看到曾經(jīng),那個人抱著她,也是這樣一聲聲寵溺地輕哄。
她知道這殿里有他的人,哪怕他們走到如今這般境地,她的苦楚她的無奈,她所有的孤弱與難堪,他依舊是一清二楚的。
她幾乎都能想象到他的樣子,一定是皺著眉,帶著悲憫又無奈的神情,道:“窨窨你看,離開了我,你過得一點都不好…”
2
天光欲曙的時候,長史陸垣回到了譽王府。
蕭翊所居的院子里,下人在廊下候著,陸垣一進(jìn)屋內(nèi),就看見了窗邊的漆案旁,燭臺上的蠟燭已燃得欲盡了,燈下一襲月白襕袍的男子拿著書卷,仿佛未有倦意。
“如何了?”蕭翊放了書卷,轉(zhuǎn)首來問。
“小殿下的高熱已退,已無礙了?!彼A完,抬頭卻見主上仍瞧著他,便明白了,繼續(xù)道,“宮里人來報,娘娘倦極已經(jīng)歇下了。”
“嗯,你去叫外頭人進(jìn)來侍候吧?!碧煲盐⒘?,要去早朝了。
陸垣已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了。有時也不是宮里那位有事,夜里他在外頭就看見這里面的燈亮著,窗上映著蕭翊煢煢的影,直到天曉。
這些年,他離蕭翊最近,有些事也最清楚,終是不忍,便勸道:“王爺,您默默做的一切,莫說小姐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會動容,您何苦為難自己?!?/p>
正起身的人微愣,往衣架上取衣帶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小姐……有多久,沒聽見有人這樣稱她了,所有人都叫她娘娘,仿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如今她已不在他身邊了。
窗外晨光透入,蕭翊恍惚去看,仿佛還能見著那個小姑娘,在這院里或笑或嗔——
如在眼前。
他苦笑了一下,原來不經(jīng)意間,竟已過了這么多年。
“可如今我能做的,也唯有這些了……”他的聲音淡淡的,可陸垣卻還是看見了那藏在目光深處的哀傷。
3
圣駕再來披香殿,連宮人都有些驚訝了。
隨著嚴(yán)貴妃圣眷日隆,圣駕多久未至連窨已記不清了。
其實她初入宮時,也算是寵冠六宮,那時蕭奕把她捧在手心里,什么都是最好的,那時她還不知道,帝王的恩寵,對這后宮的女子有多重要。
“彥兒的病如何了?”蕭奕入殿便直接問她。
“彥兒早已痊愈,謝陛下關(guān)心?!彼淮鹬?,心里卻只覺得好笑,過了這么久才過問,孩子在他看來有什么要緊的。
蕭奕一見她這不冷不熱的樣子便有氣,問:“你這母親是怎么當(dāng)?shù)模咳裟阕霾缓?,朕便叫人將孩子抱去長樂宮,讓你得閑。”
長樂宮是嚴(yán)貴妃的宮室,嚴(yán)貴妃之父乃是當(dāng)朝丞相,身世顯貴,后又誕下二皇子蕭昱,聽聞蕭奕已與朝臣商議,準(zhǔn)備冊其為皇后。
蕭奕共有二子,彥兒雖長,可她出身不高,朝中一直在議立儲之事,大多都是支持二皇子的。
若嚴(yán)貴妃封后,立儲之事便會隨之而定,她如今已受如此冷落,那時更加無以立錐了。
“能有陛下如此‘關(guān)懷,彥兒自然逢兇化吉?!彼创较嘧I,反正已退無可退,便再無畏懼。
“你不就是仗著有他在,朕不敢動你嗎,”蕭奕冷笑了起來,伸手捏住她的脖頸,他積疾已久,手上沒幾分力,目光卻寒如利刃,“這宮里有多少他的耳目,你說朕如此待你,他知道了該有多心疼?
“可你來朕身邊,也不是為了得到朕的疼惜,你不過為了報復(fù)他,”他傾身在她耳側(cè),如同舊時繾綣一般輕聲問,“如今,后悔了嗎?”
“臣妾不悔,臣妾記得陛下曾說過,無論臣妾為了什么愿到陛下身邊,陛下都會好好待臣妾,”她迎著他的目光,“臣妾以為,君無戲言!”
蕭奕徒然放開了手,是的,是他自己曾說過,無論她為了什么而來,他都永遠(yuǎn)待她如初。
4
蕭奕是從娘胎里帶出的弱癥,幾乎打出生就注定,這輩子無法長命百歲。
之前他寵著連窨,可她的出身太低,立后便一直拖著,這幾年,一來他轉(zhuǎn)了心思,如今嚴(yán)貴妃可說是皇后的不二人選,二來他的病越來越重了,不立儲君怕國體不穩(wěn)。
妃嬪們也知道皇后之選是板上釘釘,都千方百計地在長樂宮逢迎獻(xiàn)媚,連帶著也一齊作踐與嚴(yán)貴妃不和的連窨。
蕭奕自不會管這些事,更不會為她做主,君恩薄如水,何況覆水再難收。
正當(dāng)所有人都在等著那道冊后詔書時,前段時間大理寺正查的戶部貪墨案卻有了新的進(jìn)展。
戶部三庫之一的緞匹庫的理事貪墨被揭,大理寺抓人問審,卻拔出蘿卜帶出泥,戶部官員挨個兒挨個兒地被供了出來。
戶部侍郎正是嚴(yán)相之子,嚴(yán)貴妃的胞兄嚴(yán)朗,嚴(yán)朗自然受了言官們諸般彈劾,被蕭奕壓了下去,只罰其俸祿以示懲戒。
不料牢中那些官員供出了個驚天的大秘密,牽連當(dāng)初國庫虧空案。
當(dāng)初那起震驚天下的國庫虧空案,是先帝下了旨意要徹查到底,只是案子查到一半先帝駕崩,便擱下了,如今舊事重提,所有線索都指向嚴(yán)朗。
連蕭奕都偏袒不了,嚴(yán)相只得辭了官,這才平息眾怒,可如此,嚴(yán)貴妃的鳳印也沒了。
蕭奕近來本就圣體違和,這一氣,病情更重了。
他正喝著藥,宮人來稟,說譽王已候在殿外。
蕭翊跟著太監(jiān)進(jìn)到殿內(nèi),那股藥味撲鼻而來,蕭奕自小病弱,幾乎是在藥罐里泡大的。
“皇叔來了?!笔掁确畔滤幫氲?。
朝中本有兩方勢力分庭抗禮,一方是嚴(yán)相,一方是譽王蕭翊,如今嚴(yán)相辭官,就是蕭翊獨大了。
兩人正談著政事,外頭宮人又來報,說連妃娘娘領(lǐng)著大皇子來探望陛下,正在殿外。
“朕與皇叔正商談國事,讓她先候著。”蕭奕瞥了一眼榻前那人,淡然道。
5
宮里入冬早燒了地龍,殿內(nèi)四角火爐又旺,紫宸殿內(nèi)暖如春晝。
可外面是怎樣的寒風(fēng)瑟瑟,從前她最怕冷,冬日里待在暖閣里不會出去一步,如今卻要立在寒風(fēng)中,等著另一個男人的垂憐。
蕭翊只覺得滿室熱氣,卻沒一絲暖意。
朝事本已說完,蕭奕又和他閑話家常,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是有些倦了的樣子。
“來人,去告訴連妃,朕乏了,讓她回吧。”蕭奕吩咐宮人,洞悉一切地看著他。
蕭翊神情依舊,瞧不出心里的情緒,行禮告退,卻被蕭奕喚住。
“皇叔,”蕭奕的聲音帶著戲謔,“當(dāng)初朕將她從譽王府接走的時候就說過,此生都不會讓她再見你一面,帝王豈可失言,皇叔說是不是?”
從紫宸殿出來時,大雪紛揚,視線里白茫茫一片,遠(yuǎn)處似有人影憧憧,可蕭翊知道,那都不是她。
他也知道蕭奕是故意讓她候在殿外的,明明只隔了數(shù)尺,卻也只能那么遠(yuǎn)遠(yuǎn)相對。
這皇宮能有多大,偏偏能將咫尺隔成了天涯。
回到王府,陸垣忍不住出言相諫:“王爺,如今陛下病重,正是部署的好時機(jī),您卻只顧與嚴(yán)相為敵,您的對手本不該是區(qū)區(qū)一個丞相,拉下一個嚴(yán)貴妃,日后也會有張貴妃、李貴妃,縱使您能永遠(yuǎn)保住她在宮里的地位,難道能替她贏回君心嗎?”
他自然知道那個“她”指的是誰,這樣的話,下面的幕僚也勸了不知多少次,蕭翊笑了笑道:“我的對手確實不是區(qū)區(qū)一個丞相,卻也不是一個命不長久的帝王?!?/p>
所有人都以為他要的,是那個至高至寒的位置,可就算坐上那個位置又如何。
縱使手握天下繁華,也不過是,獨落一身孤零。
其實若說他想,他想的,只是能回到過去。
蕭翊記得那是連縈剛嫁給他時,他是剛封了王的皇子,待他剛?cè)腴T的王妃也是百般寵愛。
連縈是大將軍連釗的長女,那時父皇因偏愛幼子,幾次想廢太子而改立他,朝中也因此分為兩派,與連家結(jié)親后他便得到了連釗的支持。
婚后他陪著妻子回門,第一次見到了連家的小女兒,妻子一直掛在嘴邊的幼妹,連窨。
她才十來歲的年紀(jì),梳著雙鬟,一進(jìn)了門就撲到連縈的懷里,“阿姐,阿姐”地喚著,眼圈都紅了。
連夫人皺眉道:“快來給王爺見禮?!?/p>
那時他唯記得她一雙盈盈大眼,抬眼望了他一眼,然后上前來行了禮,粉雕玉琢的模樣,很是招人憐愛。
那時他記得她,只如記得一切匆匆過眼的人與物,并未經(jīng)心。
6
再相見是在多年后的官奴署中,署中司役將官婢皆召到一處,請他去看。
黑沉沉的屋子里,一排粗衣女子,他挨個兒看過去,看到角落里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時,差點沒能將她認(rèn)出來。
“窨窨?”他有些不確定地喚。
她抬了頭,曾經(jīng)水靈靈的大眼里全是瑟縮與畏懼。
連釗受冤而死,連家男子一律腰斬,女眷盡數(shù)沒為官奴,連縈聞知后飲毒自盡,連家如今也就剩了她這唯一的血脈。他想起連縈死前,拉著他的手,求他一定要找到這個妹妹。
他愧對連釗,愧對連家,那時便對自己說,這個小姑娘,就是他今后傾盡所有要守護(hù)的人。
外面下著大雪,她卻僅著一件破舊單衣,他將裘衣脫下裹在她身上,牽著她紅腫不堪的手,走了出去。
連釗的死,意味著他最終在那場奪位之爭中落敗,不久身為太子的長兄即位,雖因父皇死前的遺詔而不敢動他,卻也奪去他手中所有勢力。
他整日不出王府,形如幽禁。
便每日守著她,親自照料不假他人,那時他想,他們皆是失去了所有,權(quán)當(dāng)相依為命了。
她親眼看著父兄受刑,因受了驚嚇而失了聲,大夫說,那是她心中恐懼太深而不愿發(fā)聲,等她心中的陰影散去了便能恢復(fù)如常。
可那片陰影多久會散,誰都不知道。
他試過教她發(fā)聲,一次一次地試,她就是抿著唇,有時逼急了,就捂著耳朵渾身發(fā)抖,那模樣看得人心發(fā)緊,他禁不住只能將她護(hù)在懷里,輕聲低哄:“窨窨別怕,我在這里呢?!?/p>
幾乎花了整整一年,她見了他眼中才沒了懼怕,也漸漸愿意與他親近。
每到雷雨夜,她總會因噩夢驚醒,他只能一直守在她的榻前,她從不哭,只是睜大著眼,驚恐地看著眼前一切,瑟瑟發(fā)抖,一身的汗。他就握著她的手,到后來,只有他在,只有握著他的手,她才能鎮(zhèn)定下來。
她不肯說話,他便教她臨字,原先家中也曾給她請過夫子,教的卻都是《女誡》之類的,他則教她臨詩文,都是些活潑有興味的。
她也喜歡那樣靜下心來,忘卻舊事,一筆一畫寫著那些趣味盎然的詩句,嘴角才有了幾分恬然的笑意。他就靠在一旁長榻上,自己看著書,四下寂靜,互不相擾,等日頭一點點斜去,倏忽之間,已至黃昏。
她漸漸長成,眼中陰郁漸漸散去,對他有了信任,生了依賴,在他的面前會淺淺地笑起,安寧無憂的樣子。
后來,他開始帶她出府,去京郊的山中,暮春時節(jié)滿山青翠,山澗流瀑碎玉亂濺一般,那么好的景,一一看過去,只覺得滿心的寧靜,像是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才叫歲月靜好。
府中的下人,包括陸垣等幕僚都以為他將她當(dāng)作連縈的替代,將無法給予已逝妻子的愛給了她。其實不是的,你愛一朵花或許是因為它的美麗,你愛一段曲或許是因為它的悅耳,可你愛一個人,有時候,僅僅就是因為她是她而已。
所以她寧愿永不開口。
如今想想多么天真,以為那樣,就可以自欺,就可以永遠(yuǎn)。
“娘娘,”那人出聲喚她,分明只是個宮婢,卻又不是之前那個了。
“你是誰?”她戒備地問。
“王爺讓奴婢告訴娘娘,”那婢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您不會有事的,他會幫您解決一切?!?/p>
他永遠(yuǎn)都是這樣,在她的生命里扮演著救贖的角色,一次次幫她筑起坍塌的城垣,驅(qū)散她所有的流離。
她在他身邊待了五年,整整五年,他無微不至地照料著她,一點一滴,那樣溫柔的姿態(tài),任世上任何一個女子都無法不沉湎于那份寵溺里。
而其實呢?
當(dāng)初她只知道父親受害是含冤,以為那些罪證是與蕭翊爭位的太子命人捏造的,直到后來她才知道,那些罪證和名單是真的,當(dāng)初父親為了蕭翊扳倒太子的確動了手腳。
可那些罪證,卻是蕭翊在事情敗露后,為了自保而丟車保帥,親手交到大理寺的。所以阿姐才會自盡,他才會找到她,將愧疚都彌補到她的身上。
她曾以為他是照亮她生命的光,卻原來,那光也是焚毀一切的業(yè)火。
10
連窨的病在一月后好轉(zhuǎn),她身邊都被蕭翊打點好了,連吃食都被細(xì)細(xì)檢查過了才送來。
每日倒也算悠閑,至于外面的事,卻是一概不知。
她出西園的那天,是難得的晴日,夜晚星辰格外明亮。
她本已歇下了,外間卻有雜沓的腳步聲,院門被人從外面打開,門開無數(shù)手持火把的士兵,一個老太監(jiān)立在最前。
是一直在御前侍候蕭奕的太監(jiān)。
“娘娘,”那太監(jiān)向她行禮,“陛下想見您,讓老奴來宣您?!?/p>
夜風(fēng)很涼,她跟在那太監(jiān)身后,每走一步心都更沉一分。
蕭奕要見她,必然是有事發(fā)生了,何況尋常的宣見如何會遣這么多的士兵,她在西園待了月余,外面定然是天翻地覆。
她滿心疑惑,卻是那太監(jiān)突然停住,低聲對她道:“娘娘,老奴給您透個底,陛下快不行了,此番見您就是交代后事,您且做好打算?!?/p>
她沒有太驚訝,其實心里已猜到了,努力地裝作鎮(zhèn)定問:“那,那譽王呢?”
那太監(jiān)突然就直直瞧了她一眼,然后才開口:“譽王因謀逆已被拿下,如今……全憑陛下決斷?!?/p>
紫宸殿外全是肅立的士兵,階前跪滿了太醫(yī)。
她進(jìn)去的時候正看見蕭奕靠在引枕上,面上竟是一片紅潤,她以為那太監(jiān)說他快不行了只是夸張,卻不知他剛飲了一碗?yún)?,且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回光返照。
“阿窨,你過來?!彼谎矍埔娏怂?,招手示意她坐到他榻邊去。
她走了過去,立在他身前。
“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撫上枕邊的木匣,瞧著她道,“這里是傳位的詔書,朕決定把皇位傳給彥兒,你高不高興?”
“蕭翊呢?”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問,沒有人知道她牙齒都在發(fā)著顫,那是害怕到極點的反應(yīng),她如一張緊繃的弓弦,仿佛他吐露一個字就能讓她崩斷。
“自然是死了,你不是猜到了嗎?”他冷笑起來,“他不死,朕怎么敢把皇位給彥兒呢?”
她心中是有了猜測,卻希望它不會應(yīng)驗,如他所言,蕭翊若在,他怎么可能放她出來,又傳位給彥兒。
“你貶我至西園……其實是為了逼他對吧?”她面色慘白地笑起,“甚至這些年,你故意冷落我,寵愛嚴(yán)氏,就是為了讓他去與嚴(yán)家相斗,兩相損耗,局勢便握在你手中了。”
“是啊,這些年朕看著他一門心思暗中護(hù)你,看他為你不計得失,看他如了朕的愿,可是朕卻高興不起來,”他冷笑著搖頭道,“你口口聲聲說你恨他,可你其實還是愛他的對嗎?”
她沒有回答,仿佛是被那個問題問住了,就愣愣地立著,突然,她抬頭問他:“你把他關(guān)在哪里了?你讓我見見他好不好?”
她從未有過那樣卑微的神情,這些年,從她進(jìn)宮起,她從未再提起過他,仿佛真的是恨他入骨,將他遺忘了,若沒有最后這一刻的失措,連蕭奕都要被她騙過去了。
而她如此的神情,仿佛是在嘲笑,嘲笑他最終還是輸了。
“他死了,他和朕做了交易,用他最后的籌碼和性命,換來這紙詔書和你的太后之位,你看他多蠢,連你都看出朕貶你至西園不過是為逼他,他竟然猜不到朕原本就打算把皇位給彥兒的?!彼匦α似饋恚壑袇s沒半分笑意,“朕當(dāng)年猜對了……”
他猜對了,她是他的軟肋,他因她而沒了判斷失去理智??蔀楹嗡X得,自己這一路謀劃,只是為了證明那人愛她。
殿內(nèi)突然響起一聲響動,很輕微的,可連窨像是感應(yīng)到什么一樣,她順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看去,殿內(nèi)深處的珠簾之后,里面未點一盞燈燭,重重的簾幕掩蓋下仿佛藏著什么。
蕭奕的臉色已變,她卻已眼尖地看到,一線殷紅已從簾幕下的地磚上洇出。
她在剎那間猜到什么,起身欲向那里奔去,可蕭奕的聲音已在身后傳來:“拉住她!”
殿內(nèi)的宮人一擁而上地將她拉住,她用力地掙扎,卻終究無法移動一分。
嘈雜的殿上,人聲盈耳,可她仿佛聽見,那簾幕之后,那息漸弱漸無的呼吸。不知過了多久,簾幕已再無一點生息,或許,本就是她的幻覺,那個人或許早已逝去。
她也終究無力,就那么杵在了那里。
蕭奕在她身后咳了起來,伸手去捂時已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像是瞬間被抽去全部力氣。
“陛下!”那老太監(jiān)驚慌叫出聲,所有的宮人盡數(shù)跪在地上,聽著那太監(jiān)顫著聲道,“陛下駕崩了!”
哀哭聲響起,連窨站起了身,再沒人來攔她了,只要她上前幾步,就能掀開簾幕見到里面的人,或許,這將是他們唯一能相見的機(jī)會。
可她終究還是止了步,轉(zhuǎn)過身,朝殿外走去。
她不能去看,不能知道真相,或許她余生都會因今天的止步而后悔,可她知道,唯此,她才能有余生。
11
連窨被關(guān)入西園的消息傳來時,蕭翊決定賭上一切。
他知道她過得不好,可當(dāng)初她是帶著決然恨意要離開他,他沒有辦法,而這些年來所能做的,不過是暗中替她打點好宮中一切。
可并不是沒有難過的,他曾一直如珠似寶地護(hù)著的姑娘,在他知道卻不能相見的地方,承受著旁人給的委屈。
他后悔只是當(dāng)初,蕭奕即位時,朝中他的舊屬請他入朝主持大局,他本想拒絕的,可那時朝局實在不穩(wěn),這江山怎么也還是蕭家的。
幕僚也道,他是曾與先帝爭過皇位的,等日后新帝掌權(quán),豈能容得下他,若手中無勢,便只能任人宰割。
后來她便依稀知道了些當(dāng)年的事。
蕭奕來迎她入宮,他將人全攔在府外,她卻說,她要跟著他去。
那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離開他。
然后那一別就是后會無期,隔了千萬宮闕相望,從此天長地遠(yuǎn)遙不可及。
可他至少要能護(hù)得她平安,蕭奕寵愛嚴(yán)妃,這次更將她貶去西園,若將皇位傳給二皇子蕭昱,必由嚴(yán)妃垂簾嚴(yán)家掌權(quán),那時連窨別說終老西園,更是性命都難保。
蕭奕已經(jīng)快不行了,這正是出手的最好時機(jī)。
他沒想到這都是蕭奕的一場謀劃,逼他動手,然后早埋伏好了后招將他拿下??伤擦袅藗€心,并未從之前計劃好的重玄門入宮,而是從最偏遠(yuǎn)的一處領(lǐng)兵而入。
故而蕭奕也失了算,等他事先埋伏下的人趕至?xí)r,蕭翊已將紫宸殿圍住了。
蕭奕卻是早有準(zhǔn)備的樣子,對他道:“皇叔,殺了朕你也逃不出去,咱們做個交易吧,你交了薊、原幾州的兵符,再自行了斷,朕讓你如愿,將皇位傳給彥兒,讓他們母子享無上尊榮。你原不就是求的這個嗎?反正困局已解不開了,用你最后的籌碼來換,也不吃虧……”
蕭奕還說了什么他記不得了,他也累了,在宮廷朝堂上總是云譎波詭,你謀我算,他不過相求一刻舊日的清凈,卻一路為她擔(dān)憂至此。
這也是他欠了她的,當(dāng)初受大哥陷害,連釗知道已無活路便與他商議,讓他將所有罪證交與大理寺,與連家劃清界限以自保,只求他能保住連縈與連窨兩人。
他答應(yīng)了她父親的,他欠了連家的。
他平靜地看著蕭奕,道:“我要再見見她。”
她踏進(jìn)殿內(nèi)時,他飲下的毒已發(fā)作了起來,珠簾后漆黑一片,她卻站在不遠(yuǎn)處光亮所聚之處,終于讓他能,將她看仔細(xì)。
身后有人制著他,讓他不能動,喉中有鮮血溢出,讓他不能言,他只感覺到胸腔里最后跳動的心臟,每一下溫?zé)岫鴽坝康奶鴦佣挤路鹪趩局男彰伤齾s聽不到。
他們在最靠近的地方做了最遙遠(yuǎn)的告別,腹中的痛讓他已再無力支撐,最后的意識也漸遠(yuǎn),他大口地喘氣,伴著每一次劇痛用力多呼吸哪怕一次。
他依稀間似乎看到她察覺到了,朝這里奔來,他合上眼,漫天的黑暗涌來,
眼前最后出現(xiàn)的是多少年前的春光,她握著筆臨詩,他去看,然后握住她的手,一筆一筆寫下去。
他甚至還清晰記得那首詩,多像她們的這場離別。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