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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捕影

      2015-05-14 09:46宋雙紫
      飛魔幻A 2015年12期
      關鍵詞:馴獸師麒麟天賦

      宋雙紫

      楔子

      來者叫念棠,自東面嶧城來。

      那一日金風細細,她推開小院的木門,“吱呀”一聲,有細碎的海棠花瓣落在她墨色的斗篷上。

      她的意圖很明顯,想讓我為她繪一幅畫。實際上來找我的,無非都是這個目的。上一個客人的畫尚未干透,我攤在小幾上晾著,她看著那血紅的山水畫,微微一笑。

      我不作一般的畫,需要大量人血作墨,女子純黑的頭發(fā)為筆。這樣描繪出來的,是她們一生里最難忘記的回憶。

      人的回憶有多長?實際上只是一幅畫罷了,人最難忘的,不過是一個瞬間,抑或一張面孔。

      叫念棠的女子穿著寬大的衣衫,風掠過時,我才后覺,她的左袖是空蕩蕩的,她沒有左臂。

      她伸出右手來,手心躺著一截用紅線扎著的頭發(fā),許是很久之前的了,顏色已有些灰澀。

      這樣的頭發(fā)做不了好筆,我無奈道。

      她的聲音略沙啞,透著滿滿的絕望:“對不起……”

      她掀開斗篷,入目的,是滿頭白發(fā)。

      瀛洲東面的嶧城,有奇獸無數,兇猛難馴。歷任城主麾下,都有一支特殊的隊伍,名為捕影,是為捉住并馴養(yǎng)這些猛獸。

      這些馴獸師是經過細致挑選的,不僅要有天賦,且要有面對危險的勇氣。

      念棠被領進捕影那年,甫滿九歲。她不是嶧城人,而是自瀛洲來。瀛洲與嶧城隔著一灣淺淺的海峽,這一年瀛洲換了洲主,正值動亂,念棠舉家逃亡至嶧城。

      然而突來的一場時疫,擊倒了全家人,幸運的是,念棠被救了。

      救她的人并不是好心,而是看中她御獸的天賦。

      行家能一眼看出來,她眼神澄澈銳利,眉心的紅印尚淺,有些天賦異稟的馴獸師,便是擁有紅印。譬如當今城主的幼女拾禾,與她一般年紀,卻已馴養(yǎng)了猛獸數頭。

      念棠被這人以一車珠寶的價格,賣給了捕影。那時她的病尚未完全痊愈,被人領進捕影的訓練營時,整個人瘦弱得似風中枯茅。

      帶著她的人叫葉姑,是負責教新人規(guī)矩的。葉姑頭一次見她,看著她的眉心,愣了片刻,才牽起她的手,帶著她穿過冗長狹窄的小道。

      捕影訓練營位置很隱蔽,小道的盡頭是青銅色的門,葉姑轉動了三下門環(huán),帶著念棠走了進去。

      入目是一片開闊的園地,綠樹環(huán)繞,中心設有極大的擂臺,此刻正有兩人在擂臺上比拼。

      葉姑囑咐了她幾句,便去給她安排住所。念棠見那臺上斗得激烈,便貓腰跑到一旁偷看。

      她看見一個身著緋紅衣裳的小姑娘,揮舞著一條銀鞭,向對方狠狠打去,卻被對手輕易躲開。

      那是個白衣的少年,墨發(fā)銀冠,他彎腰躲避的那一刻,念棠得以瞧見他俊朗的面容。

      他的膚色呈現出異樣的白,只叫人看一眼,便再忘不掉。

      念棠沒來得及多看兩眼,對面又飛來一道鞭影,眼看就要落在他肩上,她呼吸一窒,少年拂袖而過,銀鞭已被攥在他手里。

      風揚起他的衣角,年少風流之意肆虐,念棠呆呆看著,卻見那姑娘甩了鞭子,氣呼呼地說:“涅哥哥你又欺負我!”

      這話聽不出幾分怒意,倒像是撒嬌,那少年安撫了她幾句,忽然一個躍身下了擂臺。

      轉眼的工夫,念棠的面前便出現了一雙黑靴。那少年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好看的眉頭皺起:“你是誰?”

      他發(fā)現了?

      念棠剛緩和過來,這下又止住了呼吸,只能結巴著從嘴里吐出幾個字:“我……我叫念棠?!?/p>

      涅離垂眸看著這個瘦弱的小丫頭,她的眼神怯弱,但是卻很亮,就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樣。

      她不同于拾禾的明艷動人,這樣縮成一團,倒像是一只可憐的動物。

      念棠想要抬頭看他一眼,卻不料一團白影猛地撲過來,涅離一聲大喊,卻還是來不及了。

      念棠眼前一黑,在劇痛到來之前昏了過去。

      葉姑端著藥進來時,念棠正在看一卷書,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

      涅離的靈寵突然發(fā)狂,向她沖過來,盡管涅離關鍵時刻擋了擋,但是念棠依然被它一掌擦過額頭,血流不止。

      念棠從葉姑那里得知,是涅離抱她回來的,他和拾禾還請了人來醫(yī)治她。

      拾禾便是那日的小姑娘,她很喜歡念棠,因為年歲相當,且眉間有一樣的紅印,拾禾將這當作緣分。她是城主之女,眾人尊敬卻不親近她,她唯一的朋友是涅離。

      拾禾常來看望她,和她說營中之事,然而說得最多的,還是涅離。

      她告訴念棠,涅離是捕影營主舊友的遺子,他的爹娘死于一次捕獸途中。那一年他還小,卻展現出驚人的天賦,營主便將他收入捕影,希望他成為出色的馴獸師。

      拾禾從小就跟著他演練,她的功夫,大半是涅離教的。她對涅離很親近,和拾禾講完這些事后,她雙手托著腦袋,抱怨道:“涅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冷了,有時候我都不敢靠近他?!?/p>

      念棠想起少年清冷的眸子,覺得這個形容十分貼切。

      捕影對外招收的新人,按規(guī)矩,都要先通過一次考驗,看是不是有做馴獸師的天賦。

      輪到念棠,是由營主親自來考驗,葉姑稟報他說,新領進來的小丫頭,眉心有與拾禾一樣的紅印,可能也是個天賦異稟的人。

      葉姑領著她上來時,他皺眉打量了一番,天賦可能是有,只不過太瘦弱了。

      考驗是這樣,她需要騎上營中馴養(yǎng)的一頭靈寵,并且不被它甩下來,就算通過。

      由于上一次她被涅離的靈寵傷過,拾禾站在擂臺下有些擔心,臺上的念棠也緊張到了極點,手心里滿是汗。

      三鼓之后,一人牽著一頭雪白的麒麟走上來,白袍衣袂翻飛。

      念棠怔住——是涅離。

      那日的事仿佛還在眼前,驚恐未散,念棠看著麒麟向她踱過來,出了一身的冷汗。

      涅離看了她一眼,再溫柔地順了順麒麟的長毛,就下去了。

      所有人都看著念棠和麒麟隔著幾步路對視。過了許久,念棠大著膽子邁出第一步,就見麒麟抖了抖毛,從鼻子里噴出一口熱氣。

      她沒想到會是涅離的麒麟。

      念棠悄悄摸了摸額頭上剛結痂的傷口,吸了一口冷氣,視死如歸地走向它。

      她努力克服著恐懼,將手放在麒麟頭上,本以為會被它一爪子拍死,卻不料它蹭了蹭她,溫順地趴下了。

      擂臺下,拾禾驚詫地看著這一幕,麒麟被涅離剛帶回來時,看見生人都要撓一撓,頭一次也傷了念棠,這一次怎么……

      涅離坐在營主一旁,看著那一身月白色的姑娘坐在麒麟背上,雙手還害怕地抓住麒麟的犄角,不動聲色。

      然而眼底的笑意一閃而過。

      念棠于是順利地留在了捕影。

      那日深夜,涅離無眠出來時,卻見麒麟趴在月光下,它的身旁蹲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她不知道拿了什么給麒麟吃,被麒麟一口吐了出來,想把她拱到一邊去,別打擾它睡覺。

      她于是落寞地離開了。

      涅離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想著她可能不知道,麒麟的脾氣很大,有時候連他都沒有辦法。

      他是哄了麒麟好久,才讓它乖順一點,沒有在擂臺上再傷著她。

      他對人疏遠清冷,這一次幫她,也覺得只是可憐她罷了。

      然而隔日,她卻跑來向他道謝。

      涅離猜是拾禾告訴了她真相,以拾禾的聰明,猜到很正常。

      她一路跑過來,臉蛋紅撲撲的,也不敢看他,只小聲道:“拾禾告訴我了……謝謝你?!?/p>

      涅離沒有看她一眼,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句冰冷的“不必”。

      念棠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

      大雪飄搖。

      念棠跑上高樓,屋檐下的銅鈴被風吹得左右搖擺,她裹緊大氅,努力向遠方看去。

      在她來捕影的五年里,訓練營遷到了更為隱蔽的地方,這座高樓,是用來觀察外界的唯一窗口,從這里,可以看到高聳的城門。

      此時大雪成災,城門暫時關閉,城墻下堆積著未融化的白雪,整座嶧城,冷清得似無人居住。

      她在冷風里站了許久,城門終于打開,一匹雪白的麒麟沖進來,背上的白衣男子面容看不真切,但是念棠漸漸安下心來,她可以一眼看出,那是涅離。

      一月前,涅離被派出去捕捉一批靈獸。捕影很少會派一人去與一群猛獸斗爭,所有人都明白,營主的意思,是如果涅離成功歸來,那這支隊伍,將由他帶領。

      涅離不在乎營主這個身份,但是他竟然答應了,而且沒有與任何人道別,想一個人在半夜離開。

      他收拾了東西,牽著麒麟走在青石路上,卻叫半夜起來練功的念棠撞見。

      破天荒地,念棠叫住了他。

      這些年念棠與營中人都成了好友,唯一對他,卻總是不敢靠近。他指點她的時候,她連看也不敢看他。然而她面對猛獸時,卻絲毫沒有膽怯。

      涅離想,或者他比猛獸更可怕?

      所以被念棠叫住時,他竟然驚了一下,這是他鮮少出現的情緒。

      但是他沒有停留,只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微微一笑,叫她早些回去。

      念棠模糊地回想,那一晚,涅離是否是對她笑了一下。

      她想,他這樣一個人,笑起來,應是冷淡的,如同霜雪。

      她回到營中時,涅離已經去向營主復命了,他的靈寵麒麟攤開四肢在曬太陽,似乎很累。

      在她靠近時,它差點又撲過來,不過看清了,又繼續(xù)躺著,任由她蹲在自己面前,給它順著雪白的毛。

      她不敢靠近涅離,卻和麒麟是好朋友。

      麒麟大概是記得當年傷她的事,和她玩時都很小心,沒有再傷到她,在她面前,特別乖順。

      和涅離出去了一個月,它渾身臟兮兮的,但是涅離依舊衣白如雪。在他的慶功宴上,念棠端著酒盞在一旁躊躇,猶豫著要不要也上去給他敬酒。

      麒麟哼唧了一聲,爪子扒拉了她一下,她就被推出去了,恰好撞在正走過來的涅離身上。

      沒有人看見,但是念棠的臉還是紅透了,涅離看著她眼底的慌亂,忽然低聲道:“你很怕我?”

      念棠頓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她不是害怕,而是沒有辦法。她想去靠近他,然而又怕自己一發(fā)不可收拾,只好遠遠地避開。她何嘗不想和拾禾一樣,拉著他的手撒嬌?

      拾禾提著酒壺走過來,念棠立刻找借口溜走了,聽見她在背后道:“跑那么快干嗎,算了,涅哥哥我們去喝酒?!?/p>

      念棠不知道,她這是否叫落荒而逃。

      翌日,營主便宣布,由涅離接下捕影,涅離帶著大家訓練時,念棠看見他面色蒼白,忍不住想,他是否受了傷。

      然而涅離并沒有多說,幾天后,他忽然說,要帶一個小弟子出去歷練一下。

      拾禾雀躍著要去,但是涅離在所有人中掃了一圈,目光落在低著頭的念棠身上。

      “念棠跟我去。”

      四周驟然安靜。

      念棠遲疑著抬起頭,她聽不見拾禾抱怨惋惜的聲音,聽不見四周隱約的驚訝聲,他的聲音淡淡的,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是淡然的,卻讓念棠深陷。

      所有人走后,她叫住他,怯弱地問:“為什么……是我?”

      涅離想起慶功宴那晚她的慌張,此刻她也是這般,不敢抬頭看他,聲音也細如蚊蚋。

      “我相信你?!?/p>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出意料地看見她顫抖了一下。

      隔日一大早,他們就出發(fā)了,前往城郊的渭靈山。

      涅離后來會想,他做的這個決定,到底是對是錯。如果重來,他還會不會只帶著她一人。

      大概,是不會的。

      “然后呢?”

      我凝視著念棠,她臉上浮現出悲戚。

      她摩挲著那段青絲,想了很久,才繼續(xù)說下去。

      渭靈山有靈獸,涅離的麒麟便是從那里捕捉來的,念棠想,他這次帶她來,應該是為了給她抓一頭靈寵。

      她來捕影五年,比她來得晚的,都已有了靈寵。她向老營主懇求,想去捉一只,然而老營主每每望著她眉心依舊黯淡的紅印,搖了搖頭。

      紅印沒有光彩,那說明,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而這幾日,念棠隱隱覺得,時機到了。

      大概是涅離也注意到了,所以才帶她來的吧。

      涅離擁著她坐在麒麟背上,看她紅著臉,垂著眼,不知在想什么。

      念棠沒有和他靠得這樣近過,他身上的氣息也是清冷的,連呼吸都是溫涼的。這幾日雪依舊下得大,麒麟的大腳踩在雪上,把下面的枯樹枝踩得嘎吱響。

      念棠聽見他問:“你怎么這么怕我?”

      這是他第二次問了。

      念棠極力解釋:“我……我不是……”

      涅離低低笑了聲,讓麒麟加快了腳步,風從她耳邊呼嘯而過,涅離傾斜身子,為她擋去大半風雪。

      這個時候,念棠忽然驚覺,他也是溫柔而體貼的。

      她為這個認知心跳不已,極力按捺住內心的歡喜。

      大雪封山,再往前走,是堆積著雪的狹窄山道,麒麟這個大塊頭上不去。

      但是這山里有什么兇險還不得而知,念棠看向涅離,發(fā)現他也在沉默著。

      靈獸怕冷,這幾日上去天真好,它們的戰(zhàn)斗力也低,過幾日雪化天晴,就不是那么好對付了。

      涅離知道她有多想得到一頭靈寵,于是做了平生最大的一個錯誤決定——留下麒麟。

      麒麟抬頭看著他,竟有些狂躁不安,而涅離撫摸了它一下,帶著念棠走了。

      一路打敗了幾頭修為不高的猛獸,涅離收了它們的內丹,又繼續(xù)往前走。

      馴獸師一生中會收服很多靈獸,修為不高的,直接收內丹,資質比較好的,就會帶回去馴養(yǎng)。

      涅離為了鍛煉她,一路上都沒有幫過她,快走到山頂時,她已累得滿頭汗。他解下披風裹住她,念棠頓時溫暖了許多,披風上盡是他的氣息,叫她轉瞬淪陷。

      涅離忽然蹲下來,扒開積雪,仔細看了一下,臉色大變。

      他以為,這里最多會有一兩頭麒麟,哪料……

      念棠看著那淺淺的一道痕跡,也緊張起來,是蛟龍。

      傳言渭靈山深處有蛟龍,然而這么多年也沒人遇到過,哪知今日卻被他們碰著了。

      蛟龍是最高等的靈獸,卻也是最兇猛的,它喜歡居于深山,以幼小的靈獸為食,偶爾也會食人。念棠開始后悔沒帶麒麟,然而即使有它,也不見得有幾分勝算。

      涅離皺了皺眉,用劍在四周草木上扒拉了一下,凝重道:“它距離我們不遠,等下你……”

      然而一陣疾風掠過,生生地將他的后半句刮走,念棠尚未反應過來,一道銀白色的影子從眼前閃過。

      是一條銀蛟。

      涅離將她拽過來護在身后,長劍寒氣凜凜,直指那纏繞在巖石上的惡蛟。念棠看著它吐著鮮紅的芯子,一雙墨綠的眼凝視著他們,身后冷風肆虐。

      她還沒有想出辦法,涅離已經迎了上去,普通的兵器對它而言傷害極小,只能在它的鱗片上劃出一道道火花,映亮他蒼白的臉。

      上一次他應該受了傷,念棠心知,他們不可能打敗銀蛟,那涅離如此拼命,又是為何?

      一股力量忽然沖過來,念棠忽然間明白——他是在給她機會逃跑。

      他沒有給她選擇的權利,在遇上蛟龍的那一刻,他是否已做好了這樣的打算。

      念棠不敢多想,緊緊跟在他身后,聽見他喘著粗氣吼道:“你快走?。°吨墒裁??”

      念棠沒有聽他的,趁他與銀蛟惡戰(zhàn)之際,一個躍身,跳到了銀蛟的背上,抓住了它的角。

      涅離忽然知道了她想干什么,古書里記載,除銀蛟,必先割其角。

      她果然是有做馴獸師的天賦的,輕易把住了銀蛟的命門。

      眼看她的匕首已要割下蛟角,然而銀蛟憤怒地擺尾,她便被重重地甩了下來,同時聽見了涅離在呼喊她的名字。山石與積雪席卷而來,一片混亂中,念棠只是想,她不可以走,不可以留他一個人。

      說她傻也好,固執(zhí)也罷。

      疼痛到來之前,她想要抓住那片雪白的衣角,卻只能無力地蜷縮起手指。

      麒麟通知營中人,將他們帶回捕影時,已是在幾日以后了。

      念棠在拾禾的抽泣聲中醒來,渾身疼痛難忍,她倒抽一口涼氣,被拾禾撲了個滿懷。

      “阿棠,你終于……終于醒了。”念棠安慰著她,恍惚想起,她和涅離被埋住時,她曾爬出來過,還用力挖出了昏迷的涅離。

      那涅離,現在怎么樣了?

      念棠掙扎著想要去看一看,卻忽然覺得不對勁,葉姑和拾禾悲傷地看著她,她終于發(fā)現,她的左手,沒了。

      葉姑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流淚道:“念棠,你的手被凍壞了,只能……”

      她沒有說下去。

      念棠臉色蒼白,失去一只手,她不知道,還能否做一個出色的馴獸師,能否繼續(xù)留在捕影。

      她可以無恙歸來,只是因為從山石積雪中挖出了涅離,失血過多再加上受凍,這只手肯定保不了。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后悔。

      她記得在山下與他坐在麒麟上,他那樣溫和近人,為她擋風時,像是從背后擁抱她。

      她不知道,和他在一起時,心底柔軟的感受算什么。

      她和拾禾提起,說起這樣的感受,雖然沒有告訴她這個人是誰。

      拾禾想了片刻說:“這應該就是喜歡吧?!?/p>

      她垂著頭,似乎也想起了某個人。

      念棠沒有注意到,她的心底忽然有些慌亂,似乎是被人看破了秘密。

      從九歲開始,他便是她的燭火,而她是飛蛾。

      擂臺上的白衣少年風流如畫,平日里清冷睿智,同她說話時,他會微微低下頭,眸子漆黑,又似暗夜星辰。

      她遇上的這個人,叫她不得不接近,不得不喜歡。

      接下來幾天,念棠都沒有去訓練,她怕因為失去左臂而被指責說不能再做馴獸師,也怕看見涅離。

      拾禾最近也越來越忙,沒有時間和她交心。

      她時常獨自坐在后山,背著馴獸的口訣,暗習劍術。

      涅離在一個春日找到她,念棠看著他一步步地向她走近,最后坐在了她身邊。

      他知道念棠在擔心什么,他記得她初來捕影時,是個很瘦弱膽怯的小姑娘。這五年里,他知道她一直在盡力地做一個出色的馴獸師。

      所以他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

      念棠合上眼,春風自面上溫柔拂過,她的聲音溫柔而平靜:“你知道嗎?瀛洲有一位能畫回憶的奇人,我曾想過,要是在乎的人已經不在了,才會去找她吧。所以,我希望我永遠也不要去找她?!?/p>

      “我希望我正在做的,是我以為正確而無悔的?!?/p>

      她舒了一口氣,沖他笑了笑:“所以謝謝你,涅師兄,我想通了,”她垂首看著空蕩蕩的左袖,堅定道,“我不后悔?!?/p>

      若是重來,她一樣會這樣選。

      涅離看著她,忽然說不出話來。

      傻姑娘。

      失去一條手臂,念棠的天賦卻突然爆發(fā),她眉間的紅印變得妖冶,幾乎是一日千里。

      而與此同時,她忽然發(fā)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對勁。

      她時常會覺得疲倦勞累,像個老人一樣,而拾禾也出現了一樣的情況。

      拾禾跑去問老營主時,她沒有進去,躲在了屋外偷聽。

      屋內老營主的聲音無奈而惋惜:“拾禾,方知萬物有盈有虧,你與念棠有御獸的天賦,但是卻并沒有常人的長壽,你們會急著老去、死去。”

      念棠一驚,拾禾也驚駭地問起,是否有解救的辦法,老營主嘆了一口氣道:“有是有,只要有人愿意去找城主,將壽命續(xù)給你?!?/p>

      這怎么可能呢?

      無人不想多要得幾年活命,所以她和拾禾,是注定了命不久矣。

      她回去后想了很久,將心事說給麒麟聽。

      “我不能再陪著他了,也不能和你玩了,你看多么可笑,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卻無能為力?!?/p>

      麒麟蹭了蹭她的手,叫她一下子落下淚來。

      “怎么辦呢?我明明才看清了自己的心啊……”

      麒麟卻抬起頭,看著她身后。

      花樹陰影下,涅離臉色蒼白地看著她的背影。

      再給他一些時間,只要再久一點,他就可以讓她不再難過了。

      上一次去渭靈山,遇上了銀蛟,沒有能為念棠抓一只靈寵,這一次和城主去渭靈山辦事,他承諾要給她帶一只靈寵回來。

      “你喜歡什么?”臨行前他問。

      念棠抬眼看著他,近來她對他已經大膽了些:“我喜歡鳳凰?!?/p>

      雪停之后,他終于回來了。

      真的為她帶回一只火鳳凰,念棠看著它笑得很開心,而涅離忽然發(fā)現,她老去得太快,眉間已隱約出現了皺紋。

      他想起去渭靈山的路上,營主與他在山下宿營,篝火燃起,他提出那個要求。

      營主驚訝地看著他:“你要想好?。∵@不是玩笑,你這樣做……”

      他打斷營主,平靜地道:“營主,涅離生來體弱,被您照顧多年已是萬分感激,然而我知曉自己的身體,不如把這剩下的命留給她,畢竟她是無辜的?!?/p>

      他的臉色蒼白,便是因為多年來病疴纏身,上一次又和兇猛的銀蛟大戰(zhàn),他心知,元氣已傷,命數不長了。

      不如,讓她,繼續(xù)活下去,活在他的命里。

      “所以,他給你續(xù)了命?”我將她的手腕包扎好,硯中,是她的血。

      念棠垂下眼,用一種異常緩慢的語氣說:“嗯,我也是很久后才知道的。可是我不喜歡,因為那之后,他對我就像對一個陌生人?!?/p>

      回來以后,涅離悉心教她,在她身上,傾注了太多心血。她得以有更多的時間和充分的理由和他待在一起,她顧不上拾禾看她越來越古怪的眼神,只知道,她想要靠近他。

      她以為余生已沒有什么剩余了。

      然而涅離卻在刻意疏遠她,除去練功,她從未見過他。他待人越來越疏遠,溫和之中,卻將人推到了天涯海角。

      念棠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能一味地討好他。

      冬日的一盆炭火,春天的披風,盛夏的涼茶,濃秋的氈帽,她小心翼翼地做著這一切,一年又一年,始終沒有換來他一個憐惜的眼神。

      拾禾終有察覺,凝視著她:“阿棠,你喜歡他?!彼种貜土艘槐?,是給自己聽的,“你喜歡涅哥哥。”

      而念棠抬起頭,輕聲答:“是。”

      拾禾悲哀地笑了笑,眼角落下淚來:“我就知道,他說不要你知道,原來是這樣……”

      這時拾禾已似行將就木的老人,而她尚未發(fā)覺,自己的衰老,正在慢慢消失。

      念棠不懂她的意思,直到后來終于明白了,卻已太遲了。

      念棠十八歲的生辰到來,她放了一盞河燈,微風送著河燈遠去,她轉身,卻不期然撞見一個人。

      她忽然歡喜起來,是涅離。

      是不是她放出的河燈顯了靈,叫她終于能又靠近他。

      這一夜的他,終于是當年的他了,他低頭看著她,眼底有風起云涌的情緒。

      “念棠?!彼p聲道,似乎在壓制著什么。

      “你不要再執(zhí)迷了。”

      初春的夜晚微風陣陣,一片寂靜里,他這樣說。

      他伸出手,手心里躺著一截青絲。

      那是她的,在他隨城主去渭靈山前,她給他的。

      遺君青絲,是為相思。

      她給他時,絕沒有料到會被還回來,因為他那時的眼里,明明有欣喜。

      他甚至還笑了。

      念棠顫抖著接過來,心底溢滿絕望。

      甚至都沒有看到,夜色濃重里,他的身體脆弱得如同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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