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與虐殺：一場游走在法律邊界的博弈

鄒碧穎 王雪瑩 張韻

“可無”（網(wǎng)名）從一開始就意識到這將是一場拉鋸式的“人肉”戰(zhàn)。

他與他的團隊陸續(xù)“人肉”出一個網(wǎng)名為“崇景一郎”的幾乎所有私人信息，住址、手機號、戶籍、家庭成員及工作單位，甚至包括當事人的幾處不動產(chǎn)。

和大部分“人肉”一樣，被“人肉”者犯了“眾怒”。在反虐殺者們的世界里，“崇景一郎”是一個與邪惡捆綁在一起的名字，他與他的同伴們的愛好極為血腥、殘暴、令人發(fā)指——虐殺。

在一個名為“小動物作業(yè)同好實驗園地”的QQ群里，群主“崇景一郎”正在和大家討論虐殺小貓的各種手法和用具。30人左右的群，主要用來分享虐貓的手法經(jīng)驗。虐貓的過程被拍成視頻，上傳為群文件，而其中大多視頻的始作俑者是“崇景一郎”本人。

與這30人的虐殺群相比，反虐殺的力量顯然要龐大得多?！翱蔁o”是“中國反虐殺聯(lián)盟”的創(chuàng)始人，他創(chuàng)立的其中一個反虐殺群，就有成員五百多人，自2010年成立以來，該組織一直關(guān)注著社會上各種虐殺動物的活動。不同于普通動物保護團體致力于對受傷小動物的救助，反虐殺聯(lián)盟主要靠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曝光虐殺人的真實身份來援助動物。

一場用非常規(guī)的“人肉”方式阻擊非正義的虐殺行動由此開始。

虐殺群

一個月前，“可無”在微博上看到一個網(wǎng)友的QQ群的9張虐貓截圖。圖片正是來自“小動物作業(yè)同好實驗園地”的QQ群。

這個QQ群建于2014年11月，申請加入時需要審核認證，但當時的審核相對較松，它的作用就是要讓外界知道他們的虐貓動態(tài)，核心人員還有一個內(nèi)群，人員固定，一般人無法進入。

僅兩周時間，群文件就上傳了20多部虐貓視頻，以群主“崇景一郎”上傳的視頻最多。“群成員的流動性很大，他們會不定期地上傳視頻，發(fā)布者有男有女，視頻里的人基本都是不露臉的。”一位群中的網(wǎng)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中國新聞周刊》翻閱其中的兩個視頻，“崇景一郎”極其血腥地虐待小貓、小狗等動物。3月19日，群友“靈魂教父”出差路過廣州，約群主“崇景一郎”一起“玩玩”。他們在QQ群里進行了一次虐殺直播，畫面中的男子還哼唱起輕快小曲。網(wǎng)友們發(fā)現(xiàn)，他們所在的房間里可以清晰地看到“7天連鎖酒店”字樣。

一位網(wǎng)名“貓神”的虐貓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崇景一郎”屬于虐貓中的殘忍的“派別”，“我們?nèi)?nèi)知道自己的行為不被認可，所以不會頂著風頭行事，更不會像‘崇景一郎他們那么高調(diào)?！?/p>

“貓神”所在的QQ群分類標簽為“生活休閑-其他|殺貓|運動”，群里有421個成員，來自各行各業(yè)?！拔易约簺]有特別的原因，就是個愛好。國外還有虐戀食人文化呢。”“貓神”這樣談論虐貓的起因。

“可無”的線人臥底在“崇景一郎”的虐殺群里，3月12日上午帶來了新消息：“崇景一郎”在虐殺群里告訴其他人，自己晚上要去“吃個鴻門宴”，和想要勸解他的愛護動物人士談談。

“我想這正好是一次展示的機會。在他們眼里，我們是社會底層，心理有問題的一撥人，我要去給他們展示一下我，讓他們對殺小動物有一個新的認識。”QQ群截圖里，“崇景一郎”似乎興致勃勃。

這令“可無”異常氣憤，“必須把這種變態(tài)‘人肉出來?！薄翱蔁o”說。

“人肉”

很快，在網(wǎng)友們的協(xié)助下，“崇景一郎”的私人信息逐一被找到。上述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群友曝光了“崇景一郎”的QQ號和手機號，“號碼是他之前在群里公布的，為了方便同伙找到他。”

“可無”通過信息分析，最終認定“崇景一郎”是一個名叫雷明（化名）的青島籍28歲男子。經(jīng)多方打探，他得到了雷明的身份證號、出生地、戶籍地址等基本信息以及雷明的三張自拍照，并于3月18日證實以上信息均屬實。

網(wǎng)友們發(fā)現(xiàn)，作為“慣犯”，雷明已不是第一次被“人肉”了，他曾是虐殺貼吧的吧主，上傳過很多虐殺貓狗的視頻，早在2012年，就因被“人肉”，還在百度貼吧發(fā)了道歉帖。

“可無”寫了一條長微博《群主崇景一郎事跡全公開》，匯總了所有“人肉”到的雷明的信息。“話說找到他的那一瞬間，我們無比激動，就像申奧成功一樣?！薄翱蔁o”在微博上感慨。同時，他還號召網(wǎng)友將長微博的內(nèi)容發(fā)送到各國駐華大使館郵箱，以防雷明出境。

這或許對雷明起到了震懾作用?！翱蔁o”加了雷明QQ?！拔艺\心道歉?，F(xiàn)在我錄視頻。”雷明在QQ上對“可無”說。但令后者氣憤的是，在所謂的道歉視頻中，雷明并未對虐貓表達悔意，只是對在網(wǎng)上傳播視頻和照片表示歉意。

視頻里，一個男子用粉布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整個視頻一共持續(xù)了33秒。放大后，與之前“人肉”出雷明的自拍照對比，確為同一人。“眼鏡都是同一款式?！币晃痪W(wǎng)友說。在接受當?shù)仉娨暸_采訪時，雷明甚至承認“人肉”出的照片是自己，但否認參與虐貓。

“可無”覺得雷明毫無誠意。當晚，他就把視頻放在了微博上，“本來答應你不發(fā)的，但是你也讓我擺正了態(tài)度，對付你這種人，就得干到底。”

緊接著，“可無”居然收到了與雷明一起虐貓的“靈魂教父”發(fā)來的9段虐貓視頻，“這是赤裸裸的挑釁啊?！薄翱蔁o”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可無”開始“線下人肉” ，自費飛到青島，通過之前的線索找到了雷明家所在小區(qū)，現(xiàn)場確認了雷家的門牌號，拍了一些照片?！拔沂窍胱屒鄭u本地的網(wǎng)友到他家來施壓，必須在現(xiàn)實中給他點教訓?！?/p>

第二天，“可無”在微博上號召網(wǎng)友打青島市長熱線電話，鼓勵大家做宣傳單到青島分發(fā)，希望將雷明的行為公之于眾。

線上“人肉”也在升級。

依靠網(wǎng)友的力量，雷明的個人信息愈加詳細，他的兩張工行卡號，以及父母的姓名、工作單位和單位電話均被曝光。除了青島的一處房產(chǎn)，雷家在北京的三處房產(chǎn)也被曝了出來。還有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雷明還擁有哈薩克斯坦永久居住證和5年的俄羅斯定居簽證。

接踵而至的是網(wǎng)友們的種種質(zhì)疑，雷父為公職人員，如何購買價值上千萬的房產(chǎn)？怎么負擔雷明長期居住海外的生活費？甚至有網(wǎng)友表示已向中紀委舉報 。

激進的反虐殺者

虐貓視頻的刺激之下，雷明所有被“人肉”出的信息似乎也就成了譴責的渠道。一位網(wǎng)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曾打電話到雷母工作過的單位，另一位網(wǎng)友向《中國新聞周刊》播放了她與雷明的兩分多鐘的通話錄音。雷明接起電話第一句就是：“大姐，你別再打了?！痹摼W(wǎng)友讓雷保證日后不再虐貓，而雷先矢口否認，接著稱其父親正接受組織調(diào)查。

“我已經(jīng)接了上千個短信和電話，把我都快罵死了?！崩酌鞲赣H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自從網(wǎng)上公布他家信息后，他的手機就沒有消停過，“但我不介意，如果真是有這事，你罵我是應該的。”雷父說，他并不知道兒子的事，被“人肉”后，曾與雷明長談，兒子否認虐過貓。

對于“可無”的做法，雷父說：“如果我小孩真的有這個行為的話，他早點給我打個電話，我絕對是感激不盡，何苦要在網(wǎng)上公布?！崩赘父嬖V《中國新聞周刊》，此事已向單位匯報，也已報警，“現(xiàn)在也講不清楚，事情總有一個最終的結(jié)果?！?/p>

與此同時，“可無”想起了半個月前就“人肉”出的虐殺群“二把手”——“許晨晨”。

很快，“許晨晨”的真名、QQ號、手機號、在蘭州的住址被“可無”公布在微博上。第二天，就有網(wǎng)友按圖索驥找到了“許晨晨”所在的晨晨家電維修中心，并將現(xiàn)場照片再次發(fā)到微博上。

似乎意識到“人肉”的風險。4月3日凌晨，“許晨晨”通過微博向“可無”喊話：“可以認識一下嗎？我是許晨晨”。接著，“許晨晨”更新了兩條微博，將他知道的虐貓者名單的QQ資料截圖，公開在了網(wǎng)上。

“許晨晨”的微博投名狀并未讓他擺脫危險。第二天，有六七個人借修東西為由，將他的家電維修證偷走，扔到隔壁化妝品店的垃圾桶里，還砸壞了玻璃柜上的電路板?！熬褪悄切﹦游锉Ｗo的人干的?！薄霸S晨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但我沒虐過貓，只是為了看暴力的血腥的圖片，尋求刺激，就像看恐怖片一樣。”22歲的“許晨晨”這樣向《中國新聞周刊》辯解道。他覺得很委屈，“我不是什么‘二把手，‘靈魂教父可以為‘崇景一郎徒手捉貓，至今住在一塊，他才是‘二把手。”

4月5日，“可無”發(fā)了一條微博：“請不要對‘許晨晨做出過激的行動，我們還需要他做污點證人，他對‘崇景一郎了解得肯定比我們要多?！?/p>

“許晨晨”隨后寫了一篇長微博——《我所知道的宅男虐貓史》 ?（宅男即“崇景一郎”），介紹了自己加入虐貓群的前因后果，也公開了“崇景一郎”“靈魂教父”的相關(guān)信息。4年前，“許晨晨”在“奧斯辛貓集中營”的貼吧里認識了吧主雷明和“靈魂教父”，他們經(jīng)常與網(wǎng)友發(fā)布大量虐殺貓狗的視頻。

“‘靈魂教父是因為花十多萬買的日本錦鯉被貓咬死之后，才開始虐貓的。”“許晨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但對雷明起初虐貓的動機并不清楚，“聽說他吸食致幻類藥物，然后幾天幾夜不睡覺?！?/p>

就在一個月前，“許晨晨”因試圖勸說雷明放了一只大花貓，被雷踢出了虐貓群。

“許晨晨”對打砸他店鋪的動物保護者們亦頗有微詞。三年前就有動物保護者“人肉”“崇景一郎”，“許晨晨”還提供過幫助，將“崇景一郎”的地理位置信息、招待所房間號都找了出來?！斑B實景地圖都箭頭標出，但是那些動物保護者也沒有找到他?！痹凇霸S晨晨”看來，動物保護者們四年來一直被雷明牽著鼻子走，“他們只知道瞎搞，根本就不是想找到‘崇景一郎?！?h3>組織阿姨團

在“可無”看來，雷明和他的虐貓追隨者們?nèi)绱藝虖垼且驗橹两駴]有相關(guān)法律的制約，只能從道德層面進行譴責。

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楊通進在《人對動物負有何種道德義務》一文中就曾提出，傷害動物不是人的權(quán)利，只是一種被允許的行為。而不傷害動物是對動物負有的一種初始義務。

事實上，早在2009年，我國首部《中華人民共和國動物保護法（專家建議稿）》就公開向社會征求意見。項目起草組由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社會法研究室主任常紀文牽頭，全國多所高校學者參與擬稿。

常繼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動物保護法》當時一共起草了兩個版本，一個針對短期，以反虐待為底線;另一版針對長期，關(guān)注動物福利。

當年的專家建議稿中特別指出，動物具有一定的感受疼痛、痛苦、憂傷的能力和記憶能力，應當避免給動物帶來不必要痛苦和傷害。針對虐待動物，應當對個人處警告或者1000元以下罰款，并責令具結(jié)悔過;故意虐待動物，擾亂社會秩序，情節(jié)嚴重或者造成嚴重后果的，還應以刑法追究刑事責任。值得一提的是，如果這種虐待行為使公眾的身心健康受到傷害，任何單位、個人和組織都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停止侵害的民事訴訟。

2013年3月8日，多名志愿者來到杭州江干區(qū)九堡鎮(zhèn)宣家埠三區(qū)，找到了一個藏貓窩點。一個小小的棚子里，堆著四個鐵籠子，每個鐵籠子里關(guān)著三四十只貓。志愿者和藏貓者從早上一直僵持到了深夜。最終，藏貓者妥協(xié)，將這一百多只貓無償交給志愿者處理。圖/IC

“后來提交到全國人大法工委，考慮到我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還不高，人的問題還都沒解決，擔心在民眾間引起爭議，于是就擱淺了?！背＠^文這樣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動物保護法》未能如期出臺的原因?！暗俏覀冇薪ㄗh配套修訂《刑法》和《治安管理處罰法》，對虐待動物的殘酷行為作出禁止性規(guī)定，并對違法行為進行處罰。而且十年內(nèi)出臺《動物保護法》是有希望的。”

“7年來家里那么多殘缺的尸體和血，家里人不知道也太搞笑了吧?！薄氨叹G色的兔子”（網(wǎng)名）看了虐殺視頻，推測雷明是在家進行的虐殺行為，“每天血淋淋的尸體都可以不知道，每天的慘叫不知道？”

“可無”和“崇景一郎”的網(wǎng)絡“決斗”遠沒有結(jié)束。“可無”的中國反虐殺聯(lián)盟成員因此猛增，他重新設計了LOGO，發(fā)布了反虐殺聯(lián)盟群規(guī)。4月11日，管理員統(tǒng)計了群成員所在地之后，開始籌備建群以來第一次有組織有計劃的反虐殺行動，組織北京阿姨團赴青島，要求當?shù)叵嚓P(guān)部門傳喚雷明，并讓其公開道歉，解散虐殺組織。隨著事件影響力的擴大，香港導演爾冬升、內(nèi)地演員張馨予也相繼轉(zhuǎn)發(fā)了“可無”的微博。

然而，“可無”的做法顯然也超出法律的邊界。2014年10月，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guān)于審理利用信息網(wǎng)絡侵害人身權(quán)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網(wǎng)絡用戶或者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利用網(wǎng)絡公開自然人基因信息、病歷資料、健康檢查資料、犯罪記錄、家庭住址、私人活動等個人隱私和其他個人信息，造成他人損害，被侵權(quán)人請求其承擔侵權(quán)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這就意味“人肉搜索”將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這就不用你們操心了，媒體總說人肉不對，把我們搞得像犯罪分子一樣?！贬槍︻H受爭議的“人肉”，“可無”這樣回復《中國新聞周刊》，“我們就是要用這種方式推動動物保護立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