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織布
那些年里,我其實偷偷在心里叫你彼得潘。
沒辦法,彼時的你長得實在太像彼得潘了。
學校組織的夏令營,大家大都聚攏在一起聊八卦。唯有你,捧著一本莎翁全集靠在蔥郁的樹下,發(fā)梢額頭沁著汗珠,神色卻專注。
你頭發(fā)天然卷,發(fā)梢翹起的弧度遠遠看去很像戴了一頂深棕色的帽子,鼻頭略微翹起,神色里寫滿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高傲與孤獨。像極了插畫版的彼得潘。
于是那天,我到底沒能忍住好奇。
我問出一直好奇的問題,你是個文藝青年,哦不,文藝少年嗎?
你像看神經(jīng)病一樣看我,說,我認為,靈魂只有在文學中才能找到安放之地,人間無處寄存,只好轉(zhuǎn)去文學之中尋覓靈魂的溫柔鄉(xiāng)。這回答著實出乎我的意料,卻又超出我的理解范圍,我只好訕訕離開,躲回溪澗邊繼續(xù)做個安靜的女胖子。
是呀,遇見你時,我是個女胖子,參加夏令營只為了減肥。而你呢?則期冀高強度的鍛煉可以有助于你長高。十七歲的你,與我同年的你,彼時卻還沒有我高。
你的名字常年居于圖書館借閱書量的榜首,我只要每天按時出現(xiàn)在圖書館,準能在三樓右側(cè)第五扇落地窗旁找到你。
我抱著一大堆與書籍無關(guān)的雜物落座你對面,動靜太大,你不禁抬頭看我。片刻怔愣后,對我綻放一個略微不自然卻相當友善的笑容。
我也跟著傻笑,在你對面占座,第一次捏復雜的彼得潘,成品失敗, 我瞥一眼對面心無旁騖的你,將紅配綠的羊毛氈小飛俠推到你面前,等著你發(fā)話評價。
你也認真看了一眼,樂了,用手指撥過去,塞過口袋,說,謝了。
我啞然,一個人莫名偷樂了好一會兒。直到身旁的同學不滿地抗議,對我說,同學,你能不能別再挪動椅子了,動靜太大你知道嗎?
我有點尷尬,低聲道歉,默默挪到桌子邊緣。
那人大約看我好說話,又嘀咕了一句,死胖子。
我尚未回神,你已經(jīng)扔下書站起來,好大的聲響,說什么呢你,說誰死胖子呢你,給她道歉。
彼時你的個頭只到那人的肩膀,氣勢卻絲毫不遜色。我當時真是被你突然站出來嚇到了。
因為違反了圖書館條例,我們倆被勒令一個月內(nèi)不得進入圖書館。你只好轉(zhuǎn)移陣地,在舊操場雜草叢生的草地上鋪一塊方格藍布,野餐似的將書本倒出來,我隨手拿起一本,全是英文,看都看不懂,怏怏地放下,躺在綿軟的草地上看頭頂絢爛的紫藤蘿。
而后你當著我的面,不再避忌,將瓶瓶罐罐的維生素與鈣片拿出來,問我要不要吃。我要了兩片,食不知味地咀嚼,看著你吞咽下那一大把藥片,如鯁在喉。
我記得我家鄉(xiāng)有位很有名的老中醫(yī),可以通過針灸按摩促進骨骼生長……
我和你去拜訪鎮(zhèn)上深居簡出的老中醫(yī)。
那半個月里,你白天去老中醫(yī)家接受針灸,傍晚才一臉疲憊地歸來,品嘗我搗鼓了一天的黑暗料理。吃完晚飯,我拉著你去石鎮(zhèn)上的打燈節(jié)。
你將燈籠鉤近,我忙不迭掏出紙箋,上面是一句納蘭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我霎時蔫了,覺得這句詩美則美矣,卻不夠吉利。
你在那半年里,奇跡般地躥高了二十厘米。
我從此前俯視你,到如今仰視你,看你如何意氣風發(fā),看你如何漸入佳境。
我卻依然毫無長進,胖得像個黑皮球,你偶爾也叫我胖子,一副坦坦蕩蕩的姿態(tài),如此坦然直白,反倒不是介懷。你督促我要多讀書,用知識武裝精神世界,我不以為意,說,哎呀,我還是做個安靜的女胖子就好啦。
你無奈,卻又縱容我。高三上半年你負責學校的校慶晚會,說要排《哈姆雷特》的舞臺劇,叫我反串演哈姆雷特最好的朋友霍拉旭。
你說,我來演哈姆雷特,你來演霍拉旭,哈姆雷特對所有人挑剔、敷衍,唯獨對霍拉旭真誠不欺,多好的朋友,多像我們。
那是你第一次對我們的關(guān)系做官方描述。我敏感地捕捉到“友情”二字,止不住黯然。
我搖頭說不演,你只好另覓他人,直到正式演出前都沒主動和我說過話。
正式演出那日,我沒能去看,禮花適時綻放,我所在的教室忽然一陣搖晃,我只當是禮花引起的,片刻后卻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眼前的空間在震動搖晃,我扶著窗戶才勉強站穩(wěn),憑借著求生意識往外跑。
地震了!人群像被沖散的螞蟻一般擁向四面八方。
我運氣還不錯,成功跑出了教學樓,卻被落下的一塊玻璃砸中。
后來的事情是聽別人說的,說你在地震后的第一件事,是撒腿便往教學樓的方向跑。你吼著說路今還在教室,你在教學樓坍塌之前,找到了不省人事滿臉鮮血的我,我在臨時醫(yī)用帳篷里醒來,你就躺在我身旁,腳踝腫得老高,手臂與左腿固定著夾板,有個長頭發(fā)的女生守在你身旁,低聲啜泣。
沈南望?我吃力地叫你。
你沒有立即醒來,長發(fā)女生卻應聲回頭,梨花帶雨的一張臉。
我不知道那時我為什么會有一種天翻地覆的絕望感,你身邊的人是岳姍姍吧,全校男生公認的女神岳姍姍。
你也曾對我說過,說她有種人間四月天的溫婉氣質(zhì)。
除開岳姍姍,你未曾評價過任何一位女生。
不知是否因禍得福,在養(yǎng)傷的那段日子里,我以摧枯拉朽之勢瘦下來。
我聽說你打算與岳姍姍一起申請香港的大學。我在走廊盡頭追上正要去交申請表的你,欲言又止,神情凄楚,幾分玩笑幾分可憐地說,你去了香港,不就剩我一個人了?你說過我們不分開的。
你提前回來了。額頭上還貼著紗布,我站在你面前,接過你沉甸甸的行李,仰頭的一剎那才意識到你已經(jīng)那么高了。
你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你說,岳姍姍和那渾球富家少爺在一起了。眼角眉梢卻浸著悲傷,如此矛盾的神情,烘托出如此悲傷的你。
你從香港回來后,安靜得簡直不像話。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這么不動聲色地用孤獨冷漠蠶食自己,于是我說,你為什么不去找岳姍姍問清楚呢?我覺得她是喜歡你的,你要霸道一些,把她搶回來。
你笑了,轉(zhuǎn)過臉看我,說,你小說看多了吧。
我也笑,卻不料你忽然伸出手,輕觸我尚未褪去青紫的額頭,問,疼嗎?
我喉嚨一哽,差點哭出來。
你跟我道歉,路今,對不起,因為姍姍的事情,我欠你太多。
我到底沒能忍住眼淚,哭得形象全無。
我們?nèi)タ措娪埃璩繖n的恐怖片,我被嚇得往你懷里縮。
你送我回宿舍,在冬青樹下俯身,親吻我的額頭。
我瞠目,聽見你鄭重地道謝,我打算申請去香港做交換生,一會兒回去就寫申請。
我強忍喉嚨處的酸哽,頷首附和你,去吧,加油。
所有人都在長大,都在取舍,只有彼得潘永遠鐘愛長不大的小孩。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是不死且永恒的,從另一種角度而言,他其實早已死在長大離開的玩伴心里。
就如你,在我心底你永遠是初見時的樣子,不老的永恒。
大三那年,我去電視臺實習,你回學校準備考研。你依然在香港與學校之間兩頭跑,偶然見面,笑容卻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你臉上。
那年,六十年來最兇猛的臺風席卷香港,而臺風過境后,你喜滋滋地給我打電話分享好消息。你說,女神在你的努力下妥協(xié),她答應畢業(yè)后和你一起去倫敦,去圣三一教堂看創(chuàng)作出你最愛的《哈姆雷特》的莎士比亞。
我竟也為你高興,恭喜你如愿以償。
畢業(yè)那年,你出錢,請我也一起去倫敦,從圣三一教堂回來那晚,我們仨在下榻的小旅館看《美國偶像》第十季的直播,Chris Medina唱《What are words》。
我一直忍到歌手訴說他與妻子的感人故事,才借故名正言順地大哭出聲。
你扭過臉看我,笑著跟岳姍姍解釋說我最近有些多愁善感。
是啊,我本就多愁善感,可為痛哭者是你,可為流涕者是你,可為人言者,卻只有你所不知的那個,愛得悄無聲息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