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紅
由于歷史原因,甲骨殘斷破損,文辭不全,使許多甲骨學和商史研究課題撲朔難解。殘斷甲骨通過綴合,則能使其“價值倍增,成為新材料”①參見黃天樹:《甲骨綴合的學術(shù)意義與方法》,《故宮博物院院刊》2011年第1 期。。筆者在整理甲骨文的過程中,新綴一例,補足《合集》3410 與《合集》11051 的殘辭,成就一段完整卜辭,為殷人特別關(guān)注生育白馬的事實補充一條有力的證據(jù)。本則綴合糾正了學界對“白羌”的誤讀,“白羌”實為“白癸”。并且通過卜辭,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殷人的育馬水平,他們已經(jīng)能夠估算馬崽的預產(chǎn)期。
一
裘錫圭先生在《從殷墟甲骨卜辭看殷人對白馬的重視》一文中闡述了殷人重視白馬這一觀點。在論述這一觀點的同時,附帶為讀者解釋了一條與之相比照的卜辭②參見裘錫圭:《從殷墟甲骨卜辭看殷人對白馬的重視》,該文是提交給1987年安陽中國殷商文化國際討論會的論文。原載《殷墟博物苑苑刊》創(chuàng)刊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又載《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2年版),亦收入《裘錫圭學術(shù)文集》(第一卷:甲骨文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07頁)。:
丁亥卜□(王?):子白羌毓(育),不□(其?)白。
《合集》3410,《京津》2064(見圖一)
圖一
圖二
可知“子/白羌”應(yīng)斷作“…子白。癸…”。鑒于裘錫圭先生論文在學界的巨大影響力,“白羌”誤讀也難免帶來連鎖問題。
其一,卜辭中是否有“白羌”?
“白羌”見于以下兩條卜辭“戊子卜,叀貞:叀今夕用三白羌于丁,用。[十二月]” (《合集》293)。“三白羌于…” (《合集》 296 +《合集》10048)?!鞍浊肌敝傅氖鞘裁??姚孝遂先生在《商代的俘虜》③參見姚孝遂:《商代的俘虜》,《古文字研究》(第一輯),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378頁。中認為,“白人”當指其膚色而言?;蜃x為“百”,誤。卜辭“白”與“百”區(qū)分極為嚴格。還有“白羌”和卜辭中的“白牛”“白馬”“白豕”“白兕”等當屬同一性質(zhì)。并從瞿潤緡謂“當如字讀”。洛人④參見洛人:《“三白羌”辨》,《史學月刊》1983年第3 期。、李旼姈、劉書芬、劉新民等學者均持相同觀點,其所根據(jù)不外乎認為「祭祀用羌數(shù)未見超過百人之例」,「卜辭中此二字用法判然有別」,以及另有以所謂「白人」進行燎祭的辭例,可與之相參照等意見。⑤轉(zhuǎn)引自張惟捷:《說卜辭中「白羌」的有無與相關(guān)問題》,發(fā)表于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4年1月19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ID=2219張惟捷透過類似辭例比對分析,認為“三白羌”應(yīng)釋做“三百羌”為宜。裘錫圭先生在《從殷墟甲骨卜辭看殷人對白馬的重視》一文的注釋③中指出,卜辭中屢次出現(xiàn)“三白羌”,一般以為當讀為“三百”。究竟是和卜辭的“白?!薄鞍遵R”“白豕”“白兕”等屬同一性質(zhì)的“白羌”,還是“三百羌”,由于未找到其他完整明確的卜辭做支持,裘先生認為這一點有待進一步研究。也許裘先生這樣推論,是因為如果能找到“某+白羌”的卜辭,“某”又不能為“三”或其他數(shù)詞,才有可能鑿實“白羌”并非“百羌”。因索解未果,故非常審慎。而《合集》3410 拓片上卜辭雖有殘缺,但恰有“非數(shù)詞+白”的刻辭,“”形與“羌”和“癸”的上半部分字形十分相近,由于未發(fā)現(xiàn)卜辭中“白癸”的組合,因而裘先生以此條作為“白羌”不讀為“百羌”的例證。⑥參見裘錫圭:《從殷墟甲骨卜辭看殷人對白馬的重視》。
其二,“白羌”是否支持尚白問題?
一般認為,重視白馬,是“殷人尚白”觀念的具體體現(xiàn)。裘先生實事求是地認為,“殷人尚白之說究竟有沒有真實性,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⑦同上。。朱楨對這個復雜的問題從五個方面試作論證⑧參見朱楨:《“殷人尚白”問題試證》,《殷都學刊》1995年第3 期;該文亦收入郭旭東主編:《殷商文明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236-255頁。。其中在談到“白色人牲及白色人種問題”時,以卜辭中的“白羌”材料,說明“白羌”、“白人”之用為祭牲,正如“白?!?、“白羊”、“白豕”一樣,當是基于“殷人尚白”、“殷牲尚白”的宗教觀念。接著提出一個問題,“這‘三白羌'究竟是從普通羌族人中選出的三個膚色較白的作牲呢?還是本來就存在著一支白色皮膚的羌部族?抑或上古之時已有白色人種居住于殷商王朝疆域鄰近不遠的地方而與殷人發(fā)生了某種關(guān)系?”①同上。并以裘先生對“子白羌”的分析作為左證。由本則綴合看,“子白羌”在現(xiàn)存卜辭里不存在,《合集》3410 一辭不能作為“白羌”的例證?!鞍浊肌眴栴},涉及了上古民族的種屬問題,有待發(fā)掘新資料做進一步研究。
二
由本則綴合可知,該卜辭內(nèi)容并非“白羌”問題,而恰恰是裘先生所要特別強調(diào)的白馬問題。筆者認為,裘先生對殷人重視白馬問題的結(jié)論十分公允確鑿。本則綴合為這一觀點提供了強證。
先談?wù)勽缅a圭先生是如何論證白馬的重要性的。
殷人尚白問題,古已有之,眾說紛紜,但是缺乏信實的證據(jù)。裘錫圭先生在《從殷墟甲骨卜辭看殷人對白馬的重視》這篇文章中指出:殷人尚白之說究竟有沒有真實性,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目前恐怕很難得出公認的結(jié)論。但是殷人最重視白馬,在殷墟卜辭里卻是確有證據(jù)的。裘先生的論證如下:
在占卜“取馬”、“以馬”、“來馬”以及為馬的災(zāi)禍、死亡等事占卜時,一般不指明馬的毛色。反之,上述兩類卜辭里出現(xiàn)的指明毛色的馬名,確鑿無疑的也只有白馬。而其中對占卜是否生育白色的馬崽情有獨鐘。為方便讀者,摘引如下②這八條卜辭釋文摘自《從殷墟甲骨卜辭看殷人對白馬的重視》。:
(21)甲申卜:馬隹(唯)白子?!逗霞?0085,《京津》3024
(28)不其白。 《合集》14751,《乙》1697
通過這八條卜辭來說明殷人特別關(guān)注不同毛色的馬是否生育白馬。由于這八版大多殘斷,辭例欠完整,每一條卜辭都不能單獨表述一個完整的占卜生育的過程。只有通過彼此補足,才能形成相對完整的辭意,表達明確的占卜過程。一般而言,常見相對完整的一條卜辭有敘辭(前辭)、命辭、驗辭。據(jù)此對八條卜辭辭例格式和字體分類情況⑤參見黃天樹:《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北京:科學出版社,2007年。莫伯峰博士論文《殷墟甲骨卜辭字體分類的整理與研究》,2011年10月,待出版。列表分析(見下頁表格)。
由下表可知,殷人特別重視生育白馬這一觀點,是裘先生憑借八條卜辭的歸納互補推演得出的。由于卜辭殘斷,這一結(jié)論缺乏一條完整的卜辭作為支撐。筆者綴合的這版卜辭辭例相對完整,具有“敘辭”“命辭”和“驗辭”。為裘先生論證殷人重視是否生育白馬問題補充了一條完整的、有力的論據(jù)。
命辭 驗辭 字體(21)甲申卜 馬隹(唯)白子。敘辭①師賓間類(22)無 小無子白。不白。師賓間類(23)王 小白。無 師賓間類(24)十一月子白。不。師賓間類(25)□□卜 □子白。無 師賓間類(26)丙辰卜□鼎(貞)賓組三類②(27)無□馬子白無毓(育),白。無 師賓間類(28)無 不其白。無 師賓間類筆者綴合 丁亥卜王子白?癸酉毓(育)。不白。師賓間類
① 參見黃天樹:《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第9頁,頁下注釋③?!逗霞?412 中“十一月”記錄占卜月份,應(yīng)屬于敘詞。敘詞中的日期分為干支記日和數(shù)字記月兩部分。干支日刻在卜辭最前面,數(shù)字記月刻在一段話的后面,類似于書信的落款。
② 這八條卜辭的字體大多為師賓間類,應(yīng)出于同一刻手,只有《合集》5729 為賓組三類卜辭。字體所屬類組依黃天樹先生之說。
三
本版綴合后卜辭內(nèi)容是說,在丁亥這天王卜問:(將要出生的)(該字用A代替,拓片中馬字左面的偏旁用B代替)③A字《合集釋文》為,非是。《摹釋》未隸寫,依原字摹出,但漏摹下面兩只手?!缎a尅酚锰撊碧柎?,可能不知如何隸寫。《類纂》未收此字。裘先生采用糅合的隸寫方法,隸定出右邊的“馬”字,左邊形體B采用原形。諦審形,上面像線條狀物體交叉的樣子,下面是兩只向外翻展的手。裘先生的隸寫準確恰當,并認為“應(yīng)該是一種馬名”。黃天樹先生進而補充認為,字義當與馬、馬相類,是一種馬名。李宗焜先生《甲骨文字編》1957 號摹寫為形(《甲骨文字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79頁),未隸寫。其中B下部的外展雙手沒有摹出,只剩兩豎畫,似不確。認為此字體屬于典賓,非是。姚萱在其博士論文《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的初步研究》(又線裝書局2006年版,第199-212頁)中曾對B字形及其在卜辭中的用法做過清晰地梳理,隸寫為,讀為意為“病愈”的“差”或“瘥”。后在她撰寫的《非王卜辭的“瘳”補說》(《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 期)一文中改讀為“瘳”,并在文末一段推測 A字“疑該馬名字可讀為‘'”,可從。常見字形兩手與B形兩手位置不同,黃天樹先生在《非王“劣體類”卜辭》一文中,談到關(guān)于人物的事跡,分類列舉了“”、“有”、“”劣體類、子組、圓體類三類卜辭,所以、與A應(yīng)為一字異構(gòu)。(該文見于《徐中舒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巴蜀書社1998年版,第69頁)。崽的毛色是不是白色?過了四十八天,也就是癸酉這天,母馬生育了。馬崽的毛色不是白色。這段卜辭從占卜角度為殷人的養(yǎng)馬、相馬、育馬技術(shù)的成熟提供確鑿的證據(jù)。袁靖在《馬到成功——馬年說馬》④參見袁靖:《馬到成功——馬年說馬》,《文物考古周刊》2014年第111 期。談到,動物考古學家考古發(fā)現(xiàn),中國最早的家馬出現(xiàn)于3700年前。殷墟西北岡發(fā)現(xiàn)大量馬坑,坑中埋葬數(shù)百匹馬。最早的史書記載,秦人是一個以養(yǎng)馬為主要職業(yè)的游牧部落。而殷人用馬的最早記載來源于甲骨刻辭。養(yǎng)馬技術(shù)的成熟更體現(xiàn)在本則綴合中。這版卜辭是在小馬崽出生48 天前的丁亥日這天進行的占卜。母馬妊娠期統(tǒng)計表明⑤參見顧德章:《母馬妊娠期的變化規(guī)律》,《青海畜牧獸醫(yī)雜志》1987年第4 期。,純種和雜交種母馬的懷孕期平均為329.25 ±0.26 天,其中最短妊娠期為296 天,距離平均妊娠期約為34 天。考慮到馬的品種和馬的進化等因素,殷人在平均妊娠期之前48 天、或最短妊娠期之前14天進行占卜是合適的。因此本版綴合說明殷人掌握了豐富的育馬經(jīng)驗,能夠推算馬崽出生的準確時段。也許這些是由商王朝干預養(yǎng)馬事宜的“馬小臣”負責的①參見王宇信:《商代的馬和養(yǎng)馬業(yè)》,《中國史研究》1980年第1 期;該文亦收入《甲骨文獻集成》(第26 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69-372頁。??梢?,商朝的養(yǎng)馬業(yè)和育馬技術(shù)有了突出的發(fā)展。
要之,甲骨邊緣文字殘斷,信息有限,擬補釋文間或有誤。只有恢復甲骨原貌,才得以使諸多考證憑依有據(jù),如本文“白馬”“白羌”等問題才能有深入的研究。
附錄:本文所引甲骨文著錄及簡稱
《甲骨文合集》——《合集》(郭沫若,中華書局1978-1983年版)
《戰(zhàn)后京津新獲甲骨集》——《京津》(胡厚宣,群聯(lián)出版社1954年3月版)
《殷墟書契續(xù)編》——《續(xù)》(羅振玉,影印本1933年9月,又1970年臺灣藝文印書館重印本)
《龜甲獸骨文字》——《林》(林泰輔,日本商周遺文會影印本1921年版,又北京富晉書社翻印本)
《殷墟書契菁華》——《菁》(羅振玉,影印本1914年10月,又重印本)
《小屯南地甲骨》——《屯南》(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中華書局1980年10月版)
《殷墟文字乙編》——《乙》(董作賓,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4年6月版)
《甲骨文合集釋文》——《合集釋文》(胡厚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8月版)
《殷墟甲骨刻辭摹釋總集》——《摹釋》(姚孝遂,中華書局1988年2月版)
《甲骨文校釋總集》——《校釋》(曹錦炎、沈建華,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12月版)
《殷墟甲骨刻辭類纂》——《類纂》(姚孝遂,中華書局198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