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

最古怪的是女子纏足。說輕些，是陋習(xí);說重些，是惡習(xí)。此習(xí)雖已取締，但在窮鄉(xiāng)僻壤，尚可拾遺。我的故鄉(xiāng)離西安市不可謂遠(yuǎn)，不可謂近，至今猶有小腳老嫗存世。她們生不逢時，被纏了天足;又欣逢盛世，看著大腳片子婦女大闊步行走，好不羨慕。她們?nèi)粼诒娎锍鰶]，必然引人注目。那一對小腳，在現(xiàn)代人眼里，就像古墓堆里的出土文物，稀奇古怪又別扭。就有人想不通了。妙齡女子，正在花季，擁有一副天足多好，何以自找苦吃？隆胸、紋眉、減肥是女為悅己者容，纏腳是為了什么？

纏腳始于唐末五代，祖師奶奶是南唐后主李煜的愛妾窈娘。也不知是天機(jī)神授，還是心血來潮，這位變態(tài)的美人竟然用帛纏繞自己的雙腳，使之纖小屈突，好像一彎新月。據(jù)說她還在蓮花上跳舞，真不可思議！后人贊美說：“蓮中花更好，云裹月常新?！奔热贿@樣美好，就怪不得官方提倡，百姓趨之若鶩了。到宋明時代，衛(wèi)道士掌權(quán)，理學(xué)家當(dāng)?shù)?，鼓吹“存天理，滅人欲”，使纏腳風(fēng)起云涌，勢不可擋。

至于纏足之法，殘忍復(fù)殘忍，惡毒復(fù)惡毒。所以民間有諺語：“小腳一雙，眼淚一缸。”纏足女子欲成正果，必須忍痛三載，歷經(jīng)四個階段的肉體折磨。首先“試?yán)p”。女子五六歲之時，就被親愛的母親強(qiáng)按雙腳，置于熱水盆中，洗得白白凈凈的，趁一雙稚嫩的嬌小天足濕熱柔軟，將除拇趾之外的四個腳趾人為地向腳心彎曲，并灑些藥面，先用布條層層包裹 ，再用針線嚴(yán)密縫合，以免綻開。女孩子穿著纏腳專用襪，登著尖頭小布鞋，開始苦熬三年暗無天日的纏腳生涯?！霸?yán)p”成功，即行“試緊”，約需半年時間。女孩子正在花季，生長發(fā)育奇快，腳自然也不例外，所以要緊縛力綁，與自然規(guī)律作斗爭。日緊一日，那是什么滋味，完全可以想象。趾斷骨折，出血化膿，腳背肌肉萎縮，甚至長出雞眼。每緊縛一次，無異于一次酷刑。人是行走的動物，再痛苦也得用腳走路。受酷刑的女孩站立尚且艱難，何況走乎？無法走動，也得抓扶著墻壁，只腳跟著地，蹣跚而行。此中痛苦，真難以想象。到此為止，還沒完沒了。女孩子還須再經(jīng)受一次更大的痛苦，那就是“緊纏”。顧名思義，就是緊上加緊，緊得疼痛難忍，還不得不忍，這種情形，縱然鐵石心腸，也當(dāng)為之落淚。腳已萎縮、變形，還嫌不夠心狠手辣，非要加大力度不可！可憐女孩痛徹心扉，驚天地而泣鬼神，卻動搖不了親爹親娘青石板上釘釘子的所謂良苦用心。用現(xiàn)代人的話說，就是纏你的腳沒商量！因為做父母的堅信，這是最后的沖刺，稍微心慈手軟，就會功虧一簣！痛苦到極致，女孩子反而停止了反抗。持久的靈與肉的抗拒不但沒有改變腳的命運，反而受到變本加厲的折磨。稚嫩的心和稚嫩的腳一樣麻木了。腳已面目全非，完全畸形。脫皮，出血，潰爛，化膿，奇丑無比，不堪入目。然而，一經(jīng)治愈，畸形腳又變得柔軟紅潤，小巧玲瓏，盈盈可握了。有詩為證：“小瘦尖彎香軟正”。于是，很自然地進(jìn)入善后工作，時人美其名曰“裹彎”。已經(jīng)少了疼痛，而多了一種麻癢舒服的感覺。這時候裹腳，旨在造型。女子的腳背隆起如弓，腳底深深陷入，拇指下垂，其余四趾被壓入腳底，腳的長度不超過一拃，約合十公分。達(dá)到這項硬指標(biāo)，就是最理想的小腳了。所謂“新目”，所謂“金蓮”，指的就是這樣的小腳。至此，若說大功告成了，尚為時過早。實際上，對一個女子來說，這只是萬里長征邁出的第一步。八九歲往后，仍不敢掉以輕心。腳要日日長，就得日日纏，纏腳的布條也越纏越長。有句俗話：“老太婆的腳布，又臭又長”，出處即在此。這樣的漫長歲月，仍然有痛苦相隨，因而常有偷偷放腳者。有好事者編了不少的歌謠來鼓勵女子身體力行，持之以恒。歌曰：“三寸金蓮最好看，全靠腳帶日日纏?！庇械朗歉改感囊挥玻鹕從_纏成，女兒一生一世，受人尊敬。倘若父母不能心硬如鐵，纏腳有始無終，女兒落得個大腳片子，那就大事不妙了。她縱然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也極有可能永遠(yuǎn)待字閨中了。

“蓮步輕移，男人著迷?！蹦_的畸形，導(dǎo)致審美與愛的畸形。女性最隱秘、最神圣的不是現(xiàn)代人所理解的部位，而是那被又臭又長的裹腳布層層包裹的畸形的怪物。有一幅古人的秘戲圖，最解其趣：丈夫自遠(yuǎn)方歸來，沐浴后斜臥床上，翹首渴望，欲火中燒，雙眼盯的是娘子的腳;那是標(biāo)準(zhǔn)的女子小腳，娘子正在一層一層地解著裹腳布，旁邊已放好了燙腳水。那里火辣辣，這里羞答答，閨中趣味，盡在女子那一雙小腳了?？梢韵胂螅悄_不見天日，泡在熱水盆里會是什么感覺？丈夫盈手把玩，又是什么感覺？

古代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踩，原因之一就是怕露一對小腳。異性摸一下女子的臉蛋或胸只能算是輕薄，若果不慎觸及女子小腳，那簡直大逆不道，其惡也，無異于現(xiàn)代人作奸犯科?！督鹌棵贰防镂鏖T慶追求潘金蓮， 王婆為他設(shè)計的第一招就是摸腳。西門慶有意失落了筷子，裝模作樣彎腰屈背鉆到桌下去拾，趁機(jī)在潘金蓮的小腳上捏了一下。潘金蓮半嗔半笑，西門慶便大功告成。換句話說，女子倘接受異性摸自己小腳，等于以身相許，所以不可等閑視之。正因為如此，女子小腳成了男性頂禮膜拜的對象。許多豪門大戶婚聘，一看生辰八字，二看小腳是否合格，至于容顏品德倒成了其次的其次了。

古代文人雅士，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怪癖，那就是喝所謂“金蓮杯”。元朝有個名士，姓楊，名鐵崖，風(fēng)流好色，每次宴飲之時，見三陪小姐中有“金蓮”奇小者，便強(qiáng)脫其鞋，放置了酒杯，捧在手上，開懷暢飲。時人謂之“金蓮杯”。此事傳開，竟群起效尤。明清時代，喝“金蓮杯”酒，竟蔚然成風(fēng)。

文人雅士，還熱衷于品蓮論足。清代名流李漁，就是品蓮一族的行家里手，他曾經(jīng)大談特談小腳的玩法，令后來人大跌眼鏡。又一位清代名流方絢更是位品蓮大師，所著《香蓮品藻》，把小腳分成五類十八種，還提出小腳優(yōu)劣九品之說，令后人目瞪口呆。此外，還有人專門撰文贊美女子小腳，認(rèn)為小腳至少有四美，一曰形美，二曰質(zhì)美，三曰姿美，四曰神美，其言之鑿鑿，令人不能不拍案叫絕。清康熙帝敕命修纂的《古今圖書集成》里竟也有《弓蓮篇》，專談女人的小腳，足見纏腳之習(xí)，早登大雅之堂了。

文人愛小腳，女人又如何？既然纏腳乃是基本國策，主宰社會潮流的男性一族又情有獨鐘，視若珍寶，甚至愛小腳愛得癡迷瘋狂，就怪不得念《女兒經(jīng)》長大、只知道三從四德的女子們以纏小腳為榮了?？湛跓o憑，有各地流傳至今的舊歌謠為證。河南的歌謠說：“裹小腳，嫁秀才，吃饃饃，就肉菜;裹大腳，嫁瞎子，吃糠麩，就辣子。”四川的歌謠說得更形象：“一張紙兒兩面薄，變?nèi)四兇竽_婆。妯娌嫌我大腳鵝，丈夫嫌我莫奈何;白天不同板凳坐，夜里睡覺各顧各;上床就把鋪蓋裹，奴家冷得莫奈何;輕手扯點鋪蓋蓋，又是拳頭又是腳;背時媒人害了我，滿腹苦處對誰說;二位爹媽莫想我，女兒只怕不得活?！苯Y(jié)論只有一個：惟有苦中苦，才有甜中甜。舍不得孩子，打不著狼。為了不低人一等，死活也要纏腳，而且越小越好。

纏了腳，甘苦腳知道，所以湖南的歌謠說：“裹腳呀裹腳，裹了腳，難過活。腳兒裹得小，做事不得了;腳兒裹得尖，走路只喊天;一走一忽閃，只把男人做靠山。”做了小腳女人，不任人擺布，又能如何呢？

明朝中葉，有個古怪的人叫黃岡瞿，曾提出過一個古怪的御敵方略。他在自己的大作《征君九思》里說，既然我國男人迷戀女子小腳已經(jīng)不可救藥以至于過分透支了精力，因而失去了戰(zhàn)斗力，那么何不將纏腳之法向全世界推廣呢？只要“誘化其俗，令彼婦女習(xí)中國法，俱束縛雙足為弓樣，使男子感溺，減其精力，惰于擊刺”，則中國可以稱霸世界矣！如此奇談怪論，可算得上是纏腳之習(xí)最好的注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