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籍貫山東日照,1955年生于青島?,F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出版有《抗戰(zhàn)時期的延安魯藝》(1999)、《荒野上的薔薇》(2011)等。
有一次,擔任《新文學史料》主編的牛漢先生,專程去拜訪舒蕪,我也隨同前往,有幸結識了他。我并不在《新文學史料》編輯部工作,又沒有組稿的任務,跟著去,純粹是出于好奇,只是想見見這位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思想史上,曾一度大名鼎鼎的風云人物。
舒蕪1979年秋離開人文社,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工作,當時已經退休。他住的是皂君廟社科院宿舍的一套單元房,客廳的家具很簡單,而且很舊,但西墻上懸掛著的書齋名“碧空樓”,卻很顯眼,是程千帆先生所書,東墻上的一個條幅,則是在臺灣大學任教的臺靜農先生的墨寶,1948年書寫的陳子龍詩寄贈舒蕪的。詩云:
端居日夜望風雷,郁郁長云掩不開。
青草自生揚子宅,黃金初謝郭隗臺。
豹姿常隱何曾變,龍性難訓正可哀。
閉戶厭聞天下事,壯心猶得幾徘徊。
舒蕪請牛漢和我在沙發(fā)上落座,吩咐保姆沏上茶,自己就坐在南窗下書桌前的一把舊藤椅上。他們是老朋友,坐下來之后,就聊起來,談笑風生。我坐在一邊,只是靜靜地聽。
牛漢說話聲音大,笑聲也大,舒蕪要小得多。記得牛漢希望舒蕪給《新文學史料》寫關于他一生經歷的回憶文章,似乎就是后來發(fā)表于該刊1997年第2期的長文《〈回歸五四〉后序》。
1993年,舒蕪的《周作人的是非功過》在人文社出版時,我有幸做責任編輯。在書里,他以“以憤火照出他的戰(zhàn)績”的情感態(tài)度,對周作人在現代文學史、現代思想文化史上的作用和地位,文化心態(tài),自我論和寬容論,婦女論,以及“五四”之后的變化,對魯迅的攻擊與附逆投敵等,都進行了歷史、客觀的評價與科學、透辟的論述。對周作人的散文藝術的解讀和闡釋,尤見功力,是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
在這本書中,舒蕪充分顯示出一個研究者深厚的學養(yǎng)、深邃的眼光、精湛的造詣、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和細膩的審美鑒賞力。
邊審稿,邊體味,感觸良深,不時擊案嘆賞。舒蕪則總是很客氣,來信一再說“十分感謝您的費心審閱”,“此稿前后費您的心不少,十分感謝”。發(fā)稿后,他再三叮囑我,一定要自己看二校樣。
書出版后,他寫來一信,并把發(fā)現的錯誤單列了一張表,附在后面,說:“真正錯字只有兩處,衍文一處,這是真正的錯處;此外都只是字模橫倒,漏了逗號,字體不正,不算大錯。所以總的看來,校對質量要算好的?!庇终f,“也許還有未看出的,您如另有發(fā)現,請隨時見告,為荷?!彼€簽名寄贈一冊,扉頁上寫著“培元兄指正”,還鄭重地鈐上了他的印章。
后來,他又陸續(xù)送給我一些他的新著。我發(fā)現,每一次,當他拿到樣書后,都要先通讀一過,隨手改正編校的錯誤。他贈我的那些書,或在書上直接把錯誤改過來,或寄來一份“勘誤表”。
記得送《舒蕪文學評論選》時,他特意告訴我,“太平天國”的“國”字,里邊應該是“王”,而不是“玉”,書里全部印錯了,改不勝改。一查《辭?!?,果然是“王”。
舒蕪1922年7月2日出生于安徽桐城縣城內勺園方宅——出了“姚門四弟子”之一的方東樹、號稱“魯洪方”的一個名門之家。父親方孝岳是著名學者,著有《中國文學批評》、《中國散文概論》等專著。他的九姑方令孺是“新月派”女詩人,堂兄方瑋德是“新月派”后起之秀。
舒蕪自幼在家塾讀書,十二歲那年春天,插入桐城縣中心小學六年級下學期,同年秋,即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著名的桐城中學。只讀到高中二年級,就開始做中小學國文教師,直至大學國文系教授。
他小時候曾夢想像曾祖父方宗誠那樣,當個有名的理學家,談“心”,談“性”,談“敬”,談“誠”,立下個宗旨,自成一家之學。剛過二十歲,他就立志對中國的整個文化問題重新清理一番,寫一部《現代中國民主文化論》,“來發(fā)展馬克思主義哲學,來給個性解放的要求,奠定一套歷史哲學的基礎”。
四十年代初,在四川江津過著流亡生活的舒蕪,結識了“七月派”著名小說家路翎,并通過路翎結識了“七月派”領袖、著名文藝理論家胡風。當時舒蕪在研究墨子,已寫了《墨經字義疏證》等文章。
胡風在信里告訴他,“今天的思想工作,是廣義的啟蒙運動?!边@使他明確了當時要“做什么”。胡風認為,較之純學術的文章,更需要的是“社會評論”,和“不用術語而能深入生活中的意識形態(tài)的解剖”。這使他明確了“怎么做”。
胡風對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還建議他寫一本哲學入門的小冊子,來代替艾思奇的《大眾哲學》。這使他非常感奮。
1943年冬,舒蕪與住在他家里的路翎朝夕相處,常常一起談論他們共同關心的思想文化和文學問題。
一天,他們又憑欄縱談。路翎忽然神情鄭重地問他:
“你說,中國現在最需要什么?”
舒蕪答不出,就回問路翎。路翎明確而肯定地說:
“需要個性解放?!?/p>
這句話,一下子點醒了舒蕪,使他腦子里原來那些不太清楚的想法,頓時明晰起來。他想來想去,覺得的確一切都可以歸納為個性解放。特別是“國統區(qū)”進步知識分子的思想問題,馬克思主義如何進一步發(fā)展的問題,解決的關鍵,都在于個性解放。
通過胡風的介紹,他還認識了在重慶的中共文化人陳家康和喬冠華。陳是中共駐重慶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周恩來的秘書,對他寫的墨子研究文章《釋無久》頗為欣賞。喬是中共主辦的《群眾》雜志的主編。
不久,陳、喬二人因分別發(fā)表《唯物論與唯“唯物的思想”論》、《論生活態(tài)度與現實主義》,在黨內整風中受到批評。舒蕪對認同他的墨子研究的陳家康很有好感,為了聲援他們,寫下了長文《論主觀》。在文中,他表示反對“機械教條主義”,大聲疾呼“容許一切新的探索和追求”,并主張在探索和追求中“充分發(fā)揚”“主觀作用”。
此文初稿完成后,給路翎看過,他提了書面意見,第二稿吸收他的意見很多。定稿后,舒蕪把這篇兩萬多字的文章寄給了胡風。
1945年1月,胡風在其主編的《希望》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這篇文章,并在“編后記”中指出,作者提出了“一個使中華民族求新生的斗爭會受到影響的問題”。
此文一出,立即引起了中共中央南方局文委的不滿,很快在“國統區(qū)”的左翼文藝陣營內部,引起了一場激烈的思想文化論戰(zhàn)。舒蕪亦由此聲名鵲起。
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后來到重慶,曾兩次專門約他談話,批評他的《論主觀》,以及稍后發(fā)表的宣揚“強烈的”、“戰(zhàn)斗的”、“徹底的個性解放”的《論中庸》,是“唯心論”。舒蕪不服,兩個人辯論得面紅耳赤,無果而終。
1953年4月,正在廣西南寧中學擔任校長職務的舒蕪,經中宣部文藝處副處長林默涵介紹,被馮雪峰調入人文社二編室(古代文學編輯室)做編輯。盡管廣西方面不愿意放他走,自治區(qū)委宣傳部部長還找他談話,挽留他,許之以自治區(qū)人民政府文委秘書長、自治區(qū)出版社社長和自治區(qū)文聯副主席等職務,但都被他謝絕了,他一心想到首都北京去工作。
當時人文社的二編室,人才濟濟,常常是“文酒之會,以談為樂”,大家輪流做東。除了下館子,就是以打油詩互贈。
舒蕪首唱贈張友鸞詩云:“傷風晨上值,淋雨夜歸家。白日常尋夢,晴窗偶種瓜。傳聞夸鹿馬,相見話桑麻?!酢酢酢酢酰酢酢酢醪?。” 副總編輯兼二編室主任聶紺弩也參加唱和,并用此韻嘲張,第三句云:“文章王賣瓜?!睆埿{,不以為忤,而對末聯“錯自由他錯,誰將字典查”,張則笑著抗議道:“這可是領導在考核工作呀!”聶連忙改為“一字難分處,康熙百遍查”,之后問:“這行了吧?”
詩酒酬唱,文采風流,那時二編室的風氣,于此可見一斑。
舒蕪堪稱人文社學者型編輯的一個代表。既能編,又能寫,編書的過程,往往也是研究的過程。他編的一些書前,都有他自己撰寫的學術水平很高的前言。如《李白詩選》、《中國近代文論選》、《康有為詩文選》等。陳邇冬編的《韓愈詩選》,也是請他做的序。
1955年四五月間,《人民日報》記者葉遙從舒蕪手里借走了胡風歷年來寫給他的一百多封書信。之后,舒蕪又奉中宣部文藝處處長林默涵之命,寫了《關于胡風小集團的一些材料》(《人民日報》發(fā)表時,改題為“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
中宣部副部長周揚看過后,認為這些信很重要,即于5月9日呈送給最高領導人毛澤東。
于是,這些私人通信,加上了經毛澤東改寫的一言九鼎的“編者按語”,被當作確鑿無疑的“胡風反黨集團”的“罪證”,在黨報《人民日報》上公諸天下。由此,釀成了被歷史學家稱為“共和國第一冤案”的舉世震驚的“胡風反革命集團”案。
新中國最大的一起文字獄,就這樣發(fā)生了。
在“肅反”運動中,舒蕪雖未被當作“胡風分子”追究,但卻被判定為“擁護反革命分子聶紺弩搞獨立王國”。他被視為古編室這個“獨立王國”的“左丞”(“右相”為古編室小說戲曲組組長張友鸞)。
盡管從1956年起,他擔任了二編室副主任,但在1957年的反右風暴中,他卻又成了“舒(舒蕪)、張(張友鸞)、顧(顧學頡)、李(李易)右派小集團”的頭子,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撤銷編審職稱和編輯室副主任職務,由編輯五級降為編輯八級。
一天,舒蕪上班,在樓梯上與張友鸞相遇,兩個人一起默默地往上走,旁邊沒有別人,張友鸞向舒蕪微微一笑,隨口吟道:
“無言獨上西樓。”
166號樓兩家出版社各一半,人文社在西,人民社在東。此時此刻,張友鸞還是這樣妙語如珠,舒蕪不禁感慨系之。
1960年,他調入社內新成立的編譯所,總算是過了幾年安生日子。1964年冬,他和出版社的另外五個人,被下放到山東沂蒙山區(qū)的沂源縣勞動,第二年6月返回北京。但是很快,“文革” 的疾風驟雨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他被當做“牛鬼蛇神”關進“牛棚”,早晚向毛主席“請罪”,無事找事地干體力勞動,定期寫思想匯報,不斷地寫外調材料……
他的妻子陳沅芷,在北京市第25中學當教師,被“紅衛(wèi)兵小將”當作“反革命”揪斗后,又關進學校教室里,捆起來毒打。還讓她站到摞起來的兩張桌子上面,進行批斗,然后把摞起來的桌子推翻,把她從高處摔下來。等舒蕪和兒子方朋趕到那里,見妻子已尸橫在地,嘴角帶著一片血跡。送到火葬場,收費火葬后,卻說是“反革命分子畏罪自殺,骨灰不許領”。
一個深夜,老家安徽來的“紅衛(wèi)兵”,加上街道上的一些人,一起抄了他的家,大衣柜、留聲機、收音機等稍微值錢一點的東西,均被洗劫一空。大人孩子連一件過冬的衣服也沒有了,只好向親友東要一件西討一件,才熬過了那個凄冷的冬天。
妻子的骨灰下落不明。后來在“干?!?,他寫了悼念亡妻的詩,其中有句云:“永夜有人聞獨鶴,十年無地筑孤墳。”
1969年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舒蕪離開北京,被發(fā)配到湖北咸寧向陽湖五七干校勞動改造。1975年初才回京,先是在校對科干了兩年,1977年才重返古編室。度過了十年風雨滄桑,他已經五十五歲,兩鬢斑白了。
前幾年,在撰寫關于魯迅與周作人文化人格比較的文章時,我發(fā)現,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后期,魯迅對士大夫的思想和美學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和痛切的批判,于是對此產生了興趣,便繼續(xù)檢尋、研讀有關文獻資料。舒蕪的周作人研究,及其關于古典文學的有些論述,使我獲益匪淺。
他1948年寫的《王維散論》,簡直就是打開中國士大夫的思想和美學之謎的一把鑰匙。文中說,王維的《酬張少府》中的兩句詩“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道出了他的“全部秘密”,“王維在中國文學史上,恐怕要算最完全最高妙地實現了‘溫柔敦厚的詩教的唯一的詩人,他的詩作乃是中庸主義的最美好的花朵?!蔽覐闹猩钍軉l(fā),于是致函舒蕪求教,還談到了對杜甫詩和忠君思想的一點感受和理解,談到了對士大夫在“道”與“君”之間的尷尬處境及其精神限度的看法。
舒蕪回信說:“古代士大夫,大概都有‘忠君思想,沒有例外。當時,事實上君、民、國三者不可分,觀念上也就難以截然分開。區(qū)別只能看發(fā)展,看成分,看比重。庸俗士大夫,年輕時‘致君澤民,后來越來越拋掉民,只記得君,只著眼于自己的利益。杜甫那樣的‘窮年憂黎元,就算難得的。但是,這也是用‘同情之理解的觀點來看而已,并不是放棄我們的批評?!?/p>
在另一封信中,他說:“我覺得您研究士大夫,是很不容易的事業(yè)。難就難在,陳寅恪那樣的末代舊式士大夫之后,從胡適開始,士大夫以新的形式出現,現在大家狂捧的許多名人,都是這個新式士大夫系列。只有研究這些現實的士大夫,才有現實意義,而這是要挨大罵的?!?/p>
看了舒蕪的信,放棄了擬議中的研究,集中一段時間,翻閱了一些古代作家的詩文,以及魯迅提倡讀的野史筆記。那結果,是寫了一篇開罪了“大文人”的文章《也談魯迅的“罵人”及“施魯之爭” 》,以及《深冬雜識》、《大人物的“艷?!?》、《甲申感舊》、《在“靜穆”與“熱烈”之間》等幾個近乎雜感的短文。
也就在那個時候,又看到了舒蕪1982年出版的談《紅樓夢》的《說夢錄》,一下子就被吸引住,幾乎手不釋卷地讀完了。與一般崇議宏論、高頭講章式的“紅學”著作不同,《說夢錄》是一種“談話風”,文字親切、平易,舉重若輕。題目的擇取,也頗費了一番斟酌和思量,由一般人往往易于忽略處入手,顯示了作者的獨到匠心。
全書貫穿了魯迅關于《紅樓夢》的一系列精辟的論述,文字背后閃耀著五四新文化的光輝。而“哀婦人而代為之言”的現代觀念,更是這本專著的一個格外突出的精神亮點。開篇即鮮明提出,《紅樓夢》“寫的是以寶黛釵這個悲劇為線索而貫串起來的整個青年女性的悲劇”,并加以深入闡發(fā),真可謂提綱挈領、籠蓋全書。
難怪聶紺弩激賞地稱為“說極精,實為獨特之見”,“是紅學的最大空前突破”。還以詩相贈曰:“紅學幾家紅,樓天一問中。顰晴追妙可,猿鶴憫沙蟲。肉眼無情眼,舒公即寶公。女清男子濁,此意更誰通?!?/p>
這么好的讀《紅樓夢》的啟蒙書、入門書,為什么不能盡快重新出版呢?
《紅樓夢》是一部最偉大的中國經典小說,在中國其讀者群恐怕是最龐大的,無書能比。然而,并不是每個讀者都能看出其中的妙處、好處、幽微處、高明處和深刻處。這就需要好的啟蒙書、入門書,引領讀者更準確、深入、細膩、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地去閱讀、鑒賞、品咂、理解、分析,從而真正進入絢麗、神奇、迷人的“紅樓”藝術世界。《說夢錄》當之無愧地屬于這樣的書。
舒蕪說他談的,就是“《紅樓夢》的普通讀者的正常理解和健康感受中最基本的東西,是魯迅所肯定的真理,也是平平常常的常識”。而這,恰恰是普通讀者所最需要的。這既是一部精神層次很高和學術含量深厚的研究專著,又是一本寫給普通讀者的導讀書。通過它,讀者讀《紅樓夢》,可以讀得更明白、有趣和有益,進而增長知識、陶冶性情、滋潤靈魂、升華精神。
當即給舒蕪打電話。他說這本書1982年后沒再印,并表示愿意授權人文社重出此書。我向他建議,新版一定要配圖。為什么呢?因為忽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看《紅樓夢》的舊事。
在那個所有的圖書幾乎都被作為“封、資、修”的垃圾和毒草批判、查抄和封存的時代,在那個無書可讀而又正值讀書欲望最強烈的歲月,在那個有書就讀、不管是《形形色色的案件》、《紅色保險箱》,還是《烈火金剛》、《戰(zhàn)火中的青春》、《鐵道游擊隊》,只要是書翻開來就讀的年齡段,無意之中,我居然幸運地從同學那里,借到了與所有看過的小說皆迥然不同的、偉大的《紅樓夢》!
紙是灰黑色的。書前有一些圖。那種人物繡像的圖,不是嚴格寫實的,似真似幻,別有韻味,非常適合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關于《紅樓夢》人物的一種想象。書中的那些詞語,什么“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什么“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什么“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那些人事,什么警幻仙子、跛足道人呀,什么風月鑒、饅頭庵呀,什么“還淚”、“須眉濁物”、“金陵十二釵”呀……真是又新異、又奇妙、又神秘、又有趣、又深奧、又迷人。
林妹妹、寶哥哥、寶姐姐這些人,不可能是實有之人,而是生活在“大觀園”里的人物,是“太虛幻境”里的人物,是作者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力、虛構力的產物。他們的一顰一笑、憂樂悲歡,連同書前的人物繡像所發(fā)散出的那種特有的神情、風致、格調,一起深深地鐫刻在腦子里,構成了我首次閱讀《紅樓夢》的懵懵懂懂、蒙蒙茸茸、斑駁迷離的印象,至今不忘。
舒蕪很贊成配圖,說《紅樓夢》的插圖很多,以清人改琦的為最好。我有點將信將疑,“難道我看的那種,是改琦的嗎?”一邊想著,一邊漫應之曰:“找找看吧?!苯又?,開始尋索少年時讀過的那個版本的《紅樓夢》,檢拾自己童蒙時代幼稚、紛雜、縹緲、美好的文學夢。
終于,在古代文學編輯室的圖書資料中發(fā)現了,是五十年代人文社出的一種版本。何等驚喜而又親切、溫馨啊!沉睡了幾十個春秋的少年記憶,霎時間,全都閃電般地復活了。捧著書的手,微微地顫抖起來……
又立即借到了改琦的《紅樓夢圖詠》,馬上與舒蕪商定,五十幅圖全部采用。最后,《說夢錄》改名為《紅樓說夢》,于2004年5月出版。首印八千冊,很快售罄,又加印了八千冊,不久又印了一萬冊。
1992年,社里出版了周作人翻譯的《盧奇安對話集》,舒蕪曾托我代購。2004年初,社里出版了英國作家勞倫斯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他又囑我?guī)退I一本。
他喜讀書,寫作亦勤,晚年尤其如此。他樂于接受新事物,2000年七十八歲時“換筆”,開始用電腦寫作。迄今為止,他的近二十種著作(不包括九卷本《舒蕪集》),絕大多數是六十歲以后寫的。
與那種埋頭牖下、皓首窮經的純粹的學問家不同,舒蕪深受以“新文學的最高峰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學的影響和熏陶。他是一位具有理論家氣質、有思想追求、有理想抱負的學者,始終熱心于政治,關注社會現實,“關心著民生國計、世道人心”(舒蕪語)。他所從事的文學藝術、思想理論以及編輯工作,形成了與此密切相關、融合著自己的人生血肉和鮮活社會感受的個性特征。
他說,自己投入精力最大的,是《紅樓夢》研究和周作人研究。朱正認為,舒蕪大約是周作人之后,對婦女的命運、苦難、地位和權利,思考得最多,也寫得最多的作者。
我覺得,他關于中國古代思想、文化、文學的雜感、漫談和隨筆,閃現著“五四”文化精神的批判鋒芒,也極有價值。
早在抗戰(zhàn)之前,他就確立了鮮明的“反儒學,尤反理學;尊‘五四,尤尊魯迅”的思想立場。他晚年的文字,又明確地回到了這一思想支點。這是舒蕪著述中十分寶貴的精神財富。
晚年,舒蕪在長文《〈回歸五四〉后序》中,回顧了自己一生的坎坷和沉浮,清理與反思了自己一生反復曲折的思想遷變。
1949年10月1日,在滿目瘡痍、民怨沸騰的國民黨統治的廢墟上,紅色的新中國誕生了。中國共產黨在軍事上、政治上取得的巨大勝利,征服了、贏得了一直追求進步、向往民主自由的舒蕪的心,使他心悅誠服地在各個方面服膺并接受共產黨的領導。
在工作中,舒蕪感到,“毛澤東思想真已浸透了整個革命的隊伍,隨時隨處看得到毛澤東思想的化身”。他還覺得,“政治上工作上被信任被需要被理解的地位”,“比什么都重要”;《論主觀》這一大公案遲早要公諸討論,“最好是自己早點提出來,運用毛澤東思想來解決”。
他開始對自己原來宣揚的“個性解放”發(fā)生了懷疑,并意識到,學習毛澤東思想改造小資產階級思想,就是“用集體主義反對個人主義”。在對文藝界和文藝問題的看法上,他和胡風、路翎等師友的分歧也越來越明顯。
1951年10月20日,他寫下了《批判羅曼·羅蘭式的英雄主義》,公開向自己寫《論主觀》有所本的羅曼·羅蘭的“新英雄主義”告別。實際上,批判羅曼·羅蘭,也就意味著自我批判。他把此文寄給了在武漢《長江日報》文藝組做副組長的“七月派”詩人綠原。綠原看出了他的改過自新之意,兩個人見面時,就此爭論了一番。
11月9日,舒蕪寫了一首詩,贈給綠原:“相逢先一辯,不是為羅蘭;化日光天里,前宵夢影殘;奔騰隨萬馬,惆悵戀朱欄;任重乾坤大,還須眼界寬?!?/p>
經過思慮和考量,他決定公開表態(tài),在思想上堅決與胡風、路翎他們分道揚鑣。
終于,1952年5月中旬,他寫出了檢討文章《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明確承認《論主觀》所宣揚的個性解放,是反馬克思主義的。此文5月25日在《長江日報》發(fā)表后,《人民日報》很快于6月8日進行了轉載,中宣部副部長胡喬木撰寫了編者按語,稱存在著一個“以胡風為首的文藝上的小集團”。
盡管舒蕪對這一提法感到吃驚,但是,事情仍然繼續(xù)沿著誰也無法逆料的軌跡發(fā)展。《人民日報》來信約稿,要他接著寫一篇較詳細的檢討和批評文章。1952年6月22日,他寫了《致路翎的公開信》,文中接受了《人民日報》按語中“小集團”的提法,說:“我們的錯誤思想,使我們在文藝活動上形成一個排斥一切的小集團,發(fā)展著惡劣的宗派主義。”
從1952年9月6日到12月27日,中共中央宣傳部在東總布胡同,先后召開了四次座談會,對胡風進行批判和“幫助”。舒蕪亦應邀出席。會后,林默涵和何其芳分別把他們在會上的發(fā)言,整理成《胡風的反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和《現實主義的路,還是反現實主義的路?》,于1953年1至2月公開發(fā)表。
1954年7月,胡風寫出《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即著名的“三十萬言書”),上書中共中央。這一年10月,即發(fā)生了所謂《文藝報》“壓制小人物”的《紅樓夢》研究的事件。12月8日,周揚在全國文聯、作協主席團擴大會議上,做了《我們必須戰(zhàn)斗》的講話,胡風再次成為重點批判對象。
1955年1月,中共中央建議將“三十萬言書”在《文藝報》上刊發(fā),進行公開討論??戳酥軗P的《我們必須戰(zhàn)斗》,胡風“不能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11日,他寫了《我的自我批評》,檢討自己違反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的文藝方針,長期拒絕思想改造的“嚴重錯誤”。
14日,他找到周揚,當面承認錯誤,要求收回“三十萬言書”,或修改后再發(fā)表。周揚不同意。胡風又要求發(fā)表時附上他寫的《我的聲明》。第二天,周揚致函中宣部部長陸定一,并轉呈毛澤東,建議不發(fā)表胡風的聲明,說那樣會“在讀者群眾中造成一個他已承認錯誤的印象”,“于我們不利”。
毛澤東當天即在此信上做出批示,說“這樣的聲明不能登載”,“應對胡風的資產階級唯心論反黨反人民的文藝思想進行徹底的批判”。
為貫徹毛澤東的這一批示,21日,中宣部向中央報送了《關于開展批判胡風思想的報告》。26日,中共中央批轉了這個報告。一場公開批判胡風文藝思想的政治運動,就這樣更大規(guī)模地展開了。
這一年三四月間,《人民日報》文藝組記者葉遙,帶著領導交辦的找人寫“胡風的宗派主義”的文章的任務,先拜訪了已調到中宣部國際宣傳處工作的綠原。綠原表示,“水平有限”,“給黨報寫稿,寫不了”。她又找路翎,未果,轉而找到舒蕪。舒蕪答應了,似乎還說曾有寫這個題目的考慮。因而,也就有了前文所述的“借信”事件。
在《〈回歸五四〉后序》中,舒蕪沉痛地表示,由我的《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雖非我始料所及,但是它導致了那樣一大冤獄,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發(fā)狂,各式慘死,其中包括我青年時期幾乎全部的好友,特別是一貫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風,我對他們的苦難,有我應負的一份責任”。
正如林賢治先生所言,舒蕪晚年的那些與“五四”文化精神相契合的文字著述,具有一種“精神救贖”的性質。
在第四屆全國文代會上,他見到了受盡磨難之后總算是活了下來的路翎。他握著這個曾是他年輕時候最要好的朋友的手,激動地說:
“路翎,我是舒蕪,我是方管!”
“哦、哦——” 路翎只是含糊不清地應答著,兩眼發(fā)直、發(fā)呆、發(fā)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而這雙大眼睛,二十多年前,曾經是多么炯炯有神啊!
看著眼前滿頭白發(fā)的老友,看著眼睛已經失去了昔日的神采的路翎,舒蕪感慨不已,唏噓不已,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后來,聽說恢復寫作的路翎,只能寫一點談自己如何在街道掃地之類的文字,已經不復是當年和他一起住在重慶中央政治學校教職員宿舍時,寫作長篇小說《財主底兒女們》的那個才華橫溢的路翎了。舒蕪愈加傷感和悲涼。
在二十世紀中國,舒蕪是一位飽經滄桑、歷盡劫難的知識分子。
新中國成立之初,在思想上相信馬克思主義,在政治上擁護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舒蕪,完全贊成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他認為,不但自己的思想需要改造,而且還有權利、也有義務幫助友人進行改造。他在《〈回歸五四〉后序》一文中,對自己后半生所走的道路,做了這樣的概括:
解放后三十年,我走了一條“改造路”:先是以改造者的身份,去改造別人;后來是在“次革命”的地位上自我改造,以求成為“最革命”;結果是被置于反革命的地位。
如今,與他有關的那些噩夢般的往事,那些恩怨情仇,隨著歲月的流逝,似乎正如煙塵一般,漸漸地消散了,并終將湮沒于歷史的深淵。幾次和他見面,都覺得他是一個謙和的、藹然可親的老人。但是,在外表的平和、平淡和平靜中,似乎仍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波瀾并沒有完全止息。
走過了悲劇性的人生之后,在回首慘痛的前塵往事的時候,他難道能夠無動于衷?在痛定之后,他怎么可能沒有“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創(chuàng)痛?
他的室名,先叫“天問樓”,后稱“碧空樓”。他的一本1999年出版的文集,書名是《我思,誰在?》。書前題記有云:“我思了,我在么?在的是我還是別的人?”
在這當中,我以為,可以看到一點舒蕪的心靈的消息。
2005年11月16日于北窗下
2010年4月26日修改
責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