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躍華
這個標題有點令人詫異,卻是實話實說。卅年前,我是個地地道道的山村小鐵匠;廿年后,我有幸高攀上了眾多的皓首時賢,《附庸風雅》中所撰寫的十七位老先生就是其中代表。
我七歲喪父,母親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育成人,希望我身懷一技,早日成家立業(yè),我的生命之舟只能由母親來擺弄。高中畢業(yè)后,我賣過冰棒、挖過煤炭、修過水庫,一心等待機會去當兵,母親卻安排我跟姨父學篾匠。姨父放不下家里剛剛分到的幾畝田,決定用主要精力種糧食,不再外出攬篾匠活。母親聽到這個消息也不氣餒,又找到堂姐夫吳寅階,說服我跟他學鐵匠。
鐵匠曾是鄉(xiāng)村八大匠人之一,也是一門古老的職業(yè)?!拌F匠先祖在何處?山西洪洞老槐樹。樹杈有座老鴰窩,窩下茅屋有兩座……”他們不僅家當簡單,一個七八平方米的鐵匠鋪,一只風箱,一方鐵砧,一個烘爐,幾把鐵鉗和幾只大小鐵錘,而且坐等生意,不誤農時,雨天打鐵,晴天下地,不分白天黑夜,無需找米下鍋。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當起了學徒。
“舊行當,三般苦,打鐵、撐船、磨豆腐”。當我跟隨師傅小鐵錘的指引,掄起大錘“趁熱打鐵”時,我對鐵匠之苦有了切身感受:一苦難穿新衣服,終日和火神爺打交道,鐵錘一落火星四射,渾身上下布滿窟窿;二苦全身臟亂差,夜以繼日煙熏火燎,臉龐黑不溜秋,發(fā)內落滿灰塵,鼻孔就像煙囪。這不是年輕人向往的生活,也不是我追求的夢想。
反抗有違母意,認命心有不甘。我忍氣吞聲跟著師傅打鋤頭、耙子、鍋鏟,打菜刀、剪刀、鐮刀,耳濡目染,居然掌握了打鐵的一般本領,一年后另起爐灶、單立門戶,每天有十塊八塊錢的進項。這在當時的農村算是高收入了,媒婆悄悄開始給我提親。
我不想困死鐵匠鋪一輩子,天天喊著要當兵,母親見我“無可救藥”最終松了口。我離開家鄉(xiāng)時,咬牙切齒將打鐵所用的風箱、鐵錘、鐵鉗等工具賣個精光。母親站在一旁小聲勸我:“兒子,不留點?”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一點也不留,即使今后退伍,也不干這鳥活!”1983年10月,我這個從沒到過縣城、見過火車、翻過名著的山村小鐵匠,懷揣著二十五個客戶的九百三十八點八七元鐵貨欠賬單,懵頭懵腦走進了武警湖南總隊二支隊一中隊。
打鐵與寫文章二者相距十萬八千里,但我軟磨硬泡指導員黃棉吉,從長沙隧道執(zhí)勤點調到了湖南人民廣播電臺執(zhí)勤點,天天給電臺新聞部打開水、拖地板,以自己的辛勤勞動博得編輯老師的好感,換來他們的悉心指點,努力實現(xiàn)二者之間的角色轉換,不久調到支隊政治處任專職新聞報道員。
人民軍隊是一所大學校不是虛言。我在這所大學校里學文化、讀軍校、上地方大學,濫竽充數(shù)于新聞隊伍,后來成為京城的所謂報人,不久又卷入收藏大軍行列。
丁亥(2007年)初秋,我嘗試著與當代學人打交道,第一站是吳小如先生。當時目的很明確,一求他們的自書詩,二請他們?yōu)猷嵭Ⅰ銈螡M國歌手跡題跋。這就應了“腳步為親”這句老話,隨著登門拜訪、書信往來的日益增多,我交往的老先生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有故事。如何珍惜這筆寶貴財富?我想八小時以外寫點交往記趣之類的文章,將來像模像樣出本集子。
這時我還是“空想主義”,一個字都沒有寫,卻在與小如先生閑聊中斗膽說出了自己想法:“吳老,我是個山村小鐵匠,沒有什么文化,承蒙您樂當曹丘之引,讓我高攀上這么多名師大家,我想若干年后出本集子,書名叫《附庸風雅》,您看怎么樣?”小如先生想了想點頭認可,并當場揮毫寫下這四個字。
2010年國慶,《書屋》執(zhí)行主編胡長明兄去北京出差,我和他聊起交往過的學者名師,遞上《特立獨行——何滿子》、《塵外孤標——吳小如》兩篇習作敬請批評指正。長明兄草草翻過就下定單:“你寫一個我發(fā)一個。”我言聽計從,斷斷續(xù)續(xù)寫了《耆宿碩彥——周退密》、《閑云野鶴——何兆武》、《篳路藍縷——趙寶煦》、《縱橫三學——來新夏》、《散文王國——黃裳》。
2012年7月,我告別從事二十七年的新聞工作崗位,離京赴滬就任武警政治學院副政委。學院工作不那么緊張,且有寒暑假,我又與家人兩地分居,八小時以外便集中精力寫這類稿件,一月或兩月一篇,陸續(xù)寫下了《物藝相通——范敬宜》、《學者詩人——厲以寧》、《國學院長——馮其庸》、《天遺老人——虞逸夫》、《南大名師——卞孝萱》、《出版重鎮(zhèn)——鐘叔河》、《精神貴族——邵燕祥》、《未悔齋主——馬識途》、《歌詞巨匠——喬羽》、《辛亥專家——章開沅》等文章。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如今拙稿可送上海三聯(lián)書店的馮征先生編排了,這在我文字生涯中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鐵匠寫時賢,師傅看不見。我十分懷念病逝的姐夫、師傅吳寅階。他就像“平民詩人”劉半農在《鐵匠》中所塑造的那位粗獷、剛健的勞動者,憑借手中鐵錘打造出各式各樣的生產工具和生活用品服務遠近鄉(xiāng)親。劉半農對鐵匠形象十分鐘愛,多次贊美鐵匠:“人家說打鐵朋友苦連天,我釘釘鐺鐺打鐵也打過十來年。我打出鐮刀彎彎好比天邊月,我勿打鋤頭釘耙你哪里哼好種田?”“鐵匠鏜鏜!朝打鋤頭,夜打刀槍。鋤頭打出種田地,刀槍打出殺魍魎?!蔽?guī)煾祵﹁F匠營生十分熱愛,他活到老打鐵到老,對機械化蠶食傳統(tǒng)手工業(yè)懷有天然的敵意,病入膏肓還嘮叨著:“我?guī)У奈辶鶄€徒弟都不打鐵了,這門手藝很快就要失傳了?!?/p>
我一直為自己的鐵匠出身而自豪,當《湖南日報》創(chuàng)刊六十周年邀請我寫回憶文章時,我詩興大發(fā)附打油詩一首:“投鐵從戎跳農門,急不擇路寫新聞。笑憶邯鄲學步美,飲水不忘挖井人?!焙髞砦艺堄讶死L“躍華先生憶舊圖”,上有二老題詩,其一:“文章已獲連城價,寶劍常隨壯士身。回念當年爐錘畔。玉成于汝是艱辛。己丑夏至,九六老人周退密。”其二:“欲肩大任先勞力,煅鐵嵇康亦可人。握筆持槍同報國,從來成事在修身。己丑閏五月為躍華題,小如?!蓖嗣芟壬?、小如先生慷慨贈予溢美之詩,這是對我這個有老人緣的大兵的鼓勵和鞭策。
本書出版,得到了劉鳳橋、歐陽亮、葉昌盛諸君的無私幫助,這種文字之交情志相通、純真高雅。妻子劉愛紅獨自帶著女兒肖瑤、兒子肖和,不請保姆,上班、教子兩不誤,她的超常精力、超常承重、超常付出,給了我附庸風雅的空間和自由。我得雙手抱拳衷心地感謝他們。
是為序。
癸巳清明滬上初稿
癸巳小暑京門改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