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芃
好萊塢新版《灰姑娘》上映,在全球又引起一陣觀影熱潮。不止如此,其他的經典童話題材,如《美女與野獸》、《阿拉丁》等也多次被精明的百老匯搬上了音樂劇舞臺,并獲得成功。利用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改編音樂劇,幾乎成了百老匯的票房必勝法寶,觀眾對故事的熟悉程度不但未降低舞臺演出的吸引力,反而讓藝術魅力呈現一種疊加的狀態(tài)。與之對應,同樣是“以歌舞演故事”的戲曲,在解放初期還出現過京劇《白蛇傳》、河北梆子《寶蓮燈》、川劇《芙蓉花仙》、黃梅戲《牛郎織女》、《天仙配》,越劇《追魚》、《柳毅傳書》等等民間故事和神話改編的經典劇目,為什么在新時期作品中這種熱鬧好看,充滿童心的經典故事改編偏偏缺席?我認為是創(chuàng)作者的心態(tài)決定了他們對這類淺顯易懂的經典題材的視而不見。當代的新編戲曲更多集中在精英化和農村化兩個極端,反而忽略了城市普通民眾的審美口味,一直以來有一個誤區(qū)就是把戲曲都市化等同于精英化,把戲曲民間化等同于鄉(xiāng)鎮(zhèn)化。自改革開放以來,這種觀念上的誤區(qū)一直影響著我們的戲曲創(chuàng)作直至今日,長此以往,我們的戲曲市場將進一步萎縮和邊緣化,令那些原本對古典戲曲保持好感的白領、大學生等年輕都市人群竟至無戲可看。
戲曲能夠成為中國人的主要娛樂生活長達幾百年,其間積累下的生存智慧彌足珍貴,但當代很多文藝工作者卻視之為老舊陳腐,將之忽略甚至刻意丟棄,當我們看到西方舞臺如此這般熱鬧,也該在“生書熟戲”上琢磨琢磨了,這句話道出了符合評書和戲曲這兩種不同藝術特點的真諦。評書的優(yōu)越性在它的敘事技巧,所以大家喜歡聽新故事。而戲曲由于本身是具備唱念做打的綜合藝術,形式感極強,它最吸引人之處莫過于聲腔音樂之美和身段舞蹈之美,戲劇的敘事功能反而退居次要,戲曲舞臺上的故事為觀眾所知并不影響觀眾的欣賞興趣,出色的演員表演仍會帶給觀眾極高的藝術享受。甚至恰恰由于故事熟悉,觀眾并不會執(zhí)著于劇情的復雜,而是陶醉于對表演藝術的品味玩賞中,達到了一種“但賞其美”的境界。所以傳統(tǒng)戲曲中改編自經典故事的佳作比比皆是,歌劇、舞劇、音樂劇等注重形式的西方舞臺藝術也同樣如此。
然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觀眾的審美趣味也相應變化,傳統(tǒng)戲曲中那些注重家庭、社會倫常的古老故事已經不再能滿足當代觀眾的情感宣泄,現代劇場美學觀念較之以往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面對觀眾訴求的改變,戲曲創(chuàng)作者便逐漸否定“生書熟戲”的說法,更多去創(chuàng)作情節(jié)新穎復雜,思想深刻多義的原創(chuàng)戲曲作品,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適應當代觀眾的審美。殊不知這種過于新穎復雜的故事與戲曲富于形式美的本體特點并不完全契合,在戲曲觀眾中,無論哪個時代都愛看“熟戲”,喜歡簡單真摯、絢麗熱烈的作品。只是舊時代觀眾關心的那些忠義節(jié)孝的題材,小姐書生后花園私定終身式的愛情故事都不能再引起當代觀眾的共鳴,而被過去的正統(tǒng)觀念斥為誨淫誨盜、怪力亂神的各種神怪、公案反而能引起興趣。筆者認為,時代的進步不應該讓“熟戲”減少,而應該根據當代觀眾的審美傾向,創(chuàng)作出不同以往的“熟戲”,如何在古老的故事中挑選那些更能聯(lián)通當代人情感的故事,挑選那些在舞臺處理上更為唯美夢幻的故事,才是當今可行之計。
中國傳統(tǒng)戲曲劇目中,取材自古代神話傳說的比例不多,前人往往把這種現象歸結為題材不適合搬演成戲曲,實際上未必是不可為,而是不去為,皆因儒家正統(tǒng)思想重現實而輕浪漫,重社會而輕個人的美學精神長期統(tǒng)治著包括戲曲在內的藝文界,抑制了帶有羅曼蒂克色彩作品的產生。直到近代,西方個性解放思想涌進中國,影響了從知識界、商界到市民等不同階層,從“五四”至解放初期,神話傳說改編的優(yōu)秀戲曲應運而生,層出不窮,贏得了廣大民眾的熱烈歡迎。
盡管新時期以來,根據經典故事改編的佳作較少,但仍有一些敏銳的戲曲主創(chuàng)者,緊抓住觀眾的口味,創(chuàng)編出新穎鮮活的“熟戲”,此類作品也都取得了良好的口碑。在此談談對其中幾個戲的一點看法,進而探討一下新編戲曲對經典題材應如何開掘才能吸引當代觀眾。
一 題材家喻戶曉,
戲曲舞臺罕見作品
上海京劇院的《盤絲洞》取材于《西游記》,把小說中女兒國和盤絲洞兩段故事捏合到一出戲中。不僅把西游降妖故事完整地搬上舞臺,還改編得更加豐滿曲折,它利用戲曲的綜合手段,刻意放大了原作中女王和妖精都愛戀唐僧這一情節(jié)并由此構建起戲劇沖突,妖精、女王、唐僧、悟空、八戒各有各的立場和行為邏輯,彼此牽引出強烈的戲情。
戲中行當齊備,眾多角色戲份分擔均勻,第一主角是一人分飾蜘蛛精和女王兩角的旦角,豬八戒充當插科打諢的丑角,此外武生扮演的孫悟空和老生扮演的唐僧也各自承載著重要的戲劇作用,或偏于武打功架或偏于唱功表演,讓整出戲在文戲與武戲之間獲得了平衡。該劇尤為令人稱道的是非常注重觀賞性,對表演手法精雕細磨,創(chuàng)作出蜘蛛精為首的蛤蟆、蝎子、蜈蚣、蝙蝠等五毒妖精,給這五毒設計了各具特色的武打動作,豐富了舞臺表演手段。本來刀馬旦的打出手和花衫的長綢舞都是京劇的固有程式,這里把兩種程式糅合在一起頓時讓人耳目一新,且用在蜘蛛精身上又具有仿生的含義,這類巧心思給“熟戲”帶來了新鮮感和游戲感,一下子變得新鮮活潑,趣味十足。
異域風情、纏綿愛情、神怪變身、正邪斗法、精彩武打,這些精彩熱鬧的元素都通過京劇的聲腔舞蹈,技藝表演展現得淋漓精致,并在舞臺燈光布景的配合下極盡奇幻神秘之美。對主角蜘蛛精,主創(chuàng)更是不吝一切手段讓她成為舞臺上的焦點,根據主演方小亞文武兼?zhèn)涞奶攸c,主創(chuàng)不僅為她設計了前面提到的長綢表演,還設計了女王的夢幻雙人舞蹈和蜘蛛精入洞房時的醉酒身段。劇中還有個深受觀眾喜愛的部分,蜘蛛精在引誘唐僧之時運用梅尚程荀四大流派聲腔的唱段,這段唱腔既展現演員的演唱功力,又增加了該劇作為神話劇特有的游戲意味。
二 戲曲改編頻繁,
新版本另辟蹊徑作品
戲曲《白蛇傳》早就不新鮮了,各大劇種都演出過,然而當臺灣明華園歌仔劇團的《白蛇傳》登陸上海,卻為觀眾帶來了不一樣的感覺。這臺宣稱為“超炫白蛇傳”的歌仔戲,是“明華園”的看家之作,它讓內地觀眾驚呼原來《白蛇傳》竟可以這么“酷炫”,由此吸引了大批平時不看戲的年輕人。
這是一出廣場戲劇,更是運用現代環(huán)境戲劇理念演繹的傳統(tǒng)戲曲,它打破了當代戲劇鏡框式舞臺的表演方式,還戲曲以親和力和草根性。第一主角白娘娘由素有“無敵小生”之稱的明華園當家小生孫翠鳳扮演,與大多數劇種中白娘娘的溫柔嫻淑不同,編導結合主演的個人特點,在靈動飄逸之外,賦予“這一個”白娘娘更多既嫵媚又陽剛的妖性。明星演員與恢弘場景的完美結合鑄就了這出奇觀戲曲,一向善于演繹神話宗教故事的歌仔戲,為兼顧當代觀眾的審美,在處理《白蛇傳》題材時,聰明地加入了流行的仙俠故事元素。開場白素貞、小青的千年修行;法海阻止白蛇成婚時的斗法;佛祖調解蛇僧糾紛的警告偈語“蓮不入水,心不染塵”;端午節(jié)前法海率領眾高僧擺下“舍利封魔陣”圍困白蛇等等,都讓該劇在眾多白蛇版本之后仍能為觀眾帶來新鮮感。該劇最大的賣點就是實景化的水漫金山,白娘娘從舞臺騰空飛起,在觀眾頭頂高處盤旋打斗,伴隨激昂的唱腔,現場同時動用多臺消防車,真實再現水漫金山的場景。臺上臺下大雨滂沱,蝦兵蟹將由觀眾席沖上舞臺鏖戰(zhàn),“白娘子”和“小青”吊著威亞升到 12層樓高大戰(zhàn)法海,空中刀劍交鳴,火光四濺,觀眾則披著雨衣觀戰(zhàn),與劇中人物同呼吸共命運。如此刺激的演出令觀眾終身難忘,這種現場感覺是影視作品無法替代的。據說臺灣觀眾每年端午必看“明華園”《白蛇傳》,年年如是,大概這正是“熟戲”的魅力所在。
以上二例劇目的成功都是有跡可循的,一是尋找古典故事中能與當代生活產生共鳴,以往戲曲又較少改編的題材;二是對傳統(tǒng)題材從內容到形式的符合現代口味的包裝;三是劇情不必追求西方戲劇的完整緊湊,要給歌舞、武打、程式表演留出足夠的展現空間,同時注意舞美對全劇風格的渲染;四是對歌舞技藝處理應花心思出新出奇,反復打磨,精益求精,爭取使其成為可以獨立表演的段落。
通過以上的分析,能發(fā)現很多具有浪漫色彩的題材尚未開發(fā),如眾多的遠古神話傳說、唐宋傳奇、《三言二拍》、《聊齋志異》,乃至《西游記》、《濟公傳》這類通俗小說,就是當代的仙俠網絡小說《搜神記》、《誅仙》等也同樣可以改編成戲曲。經典故事是戲曲題材的寶貴源泉,可惜多年來戲曲工作者一直在“抱著金碗討飯吃”。在文化體制改革的大背景下,在呼吁文藝作品要接地氣的今天,成功運用好這筆祖先留下的精神財富會給我們的戲曲帶來生機和驚喜。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音樂與影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