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博雯
歐陽
我想起那個女孩,第一次在那個書吧里遇到的女孩。
黑色的長發(fā),小小的眼睛里跳躍著澄澈的單純,明凈的臉上,帶著恍恍惚惚的天真,像是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她從我的手里搶走梵高的畫冊,我看到她的手腕上有一塊紅色的水彩,知道她是美院的學生。她問我:“你知道梵高的國籍嗎?你知道他是哪個派別的嗎?你知道他的繪畫風格嗎?你知道他最喜歡用的顏色嗎?你知道他一生畫了多少畫嗎?你知道他為什么割了耳朵嗎?……你什么都不知道干嗎跟我搶他的書?”我一時愣在那里。
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jīng)坐在窗邊開始翻那本畫冊了。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我的嘴角浮上的笑意。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曾經(jīng)鋒芒的自己,天真,蠻橫,甚至霸道,總想占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只要是自己認定的,就一定想得到,拼搏,奮斗,像一只饑餓的狼,面對著散發(fā)出鮮血香味的麋鹿般欲望強烈,仿佛周身都是烈烈的勇氣的火焰。
這幾天,我每天都會去那家書吧,我很想再見到女孩。
每天回家我百度梵高,看了百度上所有關于他的資料,拼命的盡可能多記,患了強迫癥一樣??吹桨胍梗蝗煌O聛?,自己都笑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我在網(wǎng)上把跟梵高有關的書和畫冊都買下來了,整整兩大箱,這是我要送給這個女孩子的禮物。
我開車把那兩箱書送到那家書吧寄存。
我終于遇到她了。
在書吧門口,我進去的時候,她正要出來,跟無數(shù)電視劇一樣,狗血的邂逅相似。我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擋住了她的去路。她以為我是無意的,還抬頭跟我打招呼說“對不起,借過一下”。我跟她說,“我有東西要給你?!彼q疑著跟在我身后。我拍著柜臺,老板搬出來兩個大箱子,我告訴她這些書都是跟梵高有關的。她似乎很驚異,又因為聽到了梵高,眼睛閃閃發(fā)亮。她很認真地檢閱這兩箱書,一本一本地拿起來翻,又一本一本放進去。我笑了,她翻了個白眼,我說我不要錢,要她的手機。她就把手機找出來,一通亂按,把存儲卡和電話卡拔了,把手機放我手上。我愣在那里很久,然后跟她說,是要她手機號。我跟她都笑了,出了書吧在外面閑逛,聊了很久。
小音
今天我去了街角的書吧,跟平時一樣,要了手工餅干和茉莉花,心里開始不舒服的時候,我起身離開。
在門口,我遇到了他,他說有東西要給我,他臉上徐徐綻開的笑容,像是午后樹葉間投下的微光,安靜得像漣漪一般在他的臉上漾開。他要給我的是兩箱書,兩箱跟梵高有關的書,我高興得要命卻又不敢表現(xiàn)出來。
我們順著街道走,一直走,走完每一條街道又朝回走到書吧,然后換另一條街道,那里是個十字路口,有四條不同的街道。他說他叫歐陽,上官歐陽的歐陽,在美院隔壁一家大學。
午后的陽光很慵懶,氣氛潮濕溫暖,粘連不清,像一只蜷縮在沙發(fā)旁的大貓呼出的氣息。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香,步子不急不緩,跟我高跟鞋的節(jié)奏配合得默契,我們說了很多很多。討論了后印象派、表現(xiàn)主義,提起了梵高的生平,探討了梵高和高更是不是有斷背的嫌疑。他說,“他最喜歡的畫家是莫奈,莫奈用了43年的時間來畫睡蓮,生命里最好的年華都被他用來堅持做一件事?!彼€說,“他喜歡執(zhí)著的人?!彼穆曇舻统劣辛?,像馳騁在遼闊草原上的風,無形又裹藏著巨大的能量,吸引著你認真把所有都放到耳朵里。在走完第四個街道回到書吧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他直接去美院的那條路。我問他怎么知道,他說,“有一次看到我胳膊上有一塊顏料。”
今天去逛書店,買了幾本油畫教程準備回去臨摹。走的時候,想起來歐陽說他喜歡莫奈,就給他買了兩本莫奈的畫冊。整本的睡蓮,每一株都不一樣,像極了彩色的云朵,在水面上飄著,招搖自己的美麗。真是難為了莫奈,后來他的眼睛壞成那樣,不知道他看著眼前的黑暗,怎么畫出了這一紙的色彩斑斕。
買完后,心里很輕松,輕得像蓮葉一樣悠悠地飄蕩起來,其實,我覺得這是多此一舉,這樣換書的風雅似乎并不適合我,不過要是沒有他,我肯定舍不得,
下午畫完畫,坐在那里修改的時候,他打電話來,我拿著給他買的書就去了,半路下起雨來,到的時候已經(jīng)濕透了,不知道他在心里怎樣笑我。
我給他書,然后伸手要我的書,他應該是忘了帶,急急叫服務員來點菜,岔開我的話,我裝作忘記的樣子看菜單。
這里的菜出奇的好吃,我們吃得很認真,默默無語。
歐陽
那天,她似乎很累,這幾天就沒有打擾她。
我懷著復雜的心情面對她,揣測她,想念她,她像我過去的影子,普通,卻在我眼里閃耀。
看到稿紙上,一團亂麻似的算式末尾寫的竟然是梵音,我從沒有對一個女人這樣入迷過,晚上下班的時候,我約了她一起吃飯。外面突然下起雨來,她到的時候很狼狽,頭發(fā)沾了水,身上也沾了水,長裙?jié)皲蹁醯毓谏砩?,沒有了輕盈,但又有了另一種風情。
她拿了兩本莫奈的畫冊給我,跟我說,她不要我的錢,就跟我換書。吃完飯又拿了三百出來說要AA,我沒有拒絕,只覺得她的可愛。
最近天氣很熱,工作也很少,我就休了公休。打聽到梵音的寢室和她常去的畫室,準備去找她。
我停好車,順著一排畫室走過去,透過窗戶搜尋她的面孔。她坐在髙凳上,曲著雙膝踩在凳子的橫梁上,伸直胳膊,閉了一只眼睛,拿手里的鉛筆比實物的大小。我推開后門進去,悄悄地站到她身后,她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伸懶腰的時候碰到我,轉過來說對不起。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驚奇,笑著跟我說等她一下。
她似乎對她的畫不滿,卻又找不到問題所在,修修補補了半天也沒有什么改觀。其實很簡單,她的布局有些問題,右下角的蘋果應該再向外放一些,跟中間的陶罐和左邊的杯子構成一個斜三角形,我拿過鉛筆在她的畫上畫了一個圈,告訴她蘋果應該放在這里。她急急的去改,果然好了很多,她好像很高興,挽著我的胳膊走出去,到門口的時候,又突然松開了,紅著臉跟我說對不起。
小音
上午我在畫室,他居然找了過去,安靜地站在我身后看我畫畫。他的味道很好認,有薄荷的清涼,在暖熱的空氣中尤其明顯,所以我沒有看就知道是他,在心里感嘆他的神通廣大,面上卻不著痕跡。想得太多,畫畫就心不在焉了。畫的布局有問題,我當然知道,但心思恍惚,亂得根本不知道問題出現(xiàn)在哪,他竟然會知道,拿著鉛筆一勾就圈出來。那一刻,我有一種沖動,愛上他的沖動,他似乎無所不能,少見的,有錢有貌又有品。改完畫,我很高興,挽著他的胳膊走出去,自然得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有什么不妥。在對面的玻璃門上,看到自己影像,正挽著他,嚇了一跳,趕緊松開手。
他帶我去吃飯,他似乎跟這里的服務員很熟絡,一招手,一個穿戴講究的女人就從里面走了出來。他把我推到她面前說:“給你三十分鐘把她打扮漂亮,看到喜歡的東西你也可以買,記我賬上?!蹦桥艘恢蔽⑿χ?,聽完他的話,就把我裹在了胳膊下,夾到了對面的商場。
我們在琳瑯滿目的服裝中穿梭,在高大的塑料模特披著的華美外衣下,我覺得自己在不斷地變小,變得低微,我深深地低著頭,偶爾,偷偷瞟一眼那些在強光下閃耀的華服,身上沾滿了各種顏色的顏料,也沒有遮住我表情的尷尬。
她準時把我?guī)Щ氐剿媲?,看著桌子上的餐品,客氣的對他笑,同時說:“請慢用?!币姷剿?,怒火就從胸腔中升騰起來,我感覺到顱骨后,正噴薄的熱氣,我討厭這種被人擺布的感覺,我的怒吼長久地凝固在充盈著冷氣的空氣中。
歐陽
一個星期沒有聯(lián)系,像被很利的刀狠狠割了一個口子,肌肉沒有來得及反應,并不覺得疼,等血絲泛出來,疼才咬著細薄的切口,絲絲縷縷鉆出來,不強烈,甚至微微的癢,傷口很快干燥,留下一道細長的暗紅色痕跡。
遇到她,我的眼前,確實突然明亮了起來,仿佛烏黑濃稠的夜被一束銀色的閃電劈開,迸出一剎那的光華。
今天,我去了海邊,在那里,居然遇到了梵音。她在畫畫,支著畫架,她舞著筆,像一個指揮家,把海調來調去。我靠在車上看了很久,夕陽的暗色光輝里,她的頭發(fā)被海風拂起來,我走過去,從后面抱住了她,她很大聲地叫,撞翻了畫板,聽到是我的聲音才變得安靜下來。
時光仿佛又倒回到那個灰藍色的午后,只留下云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