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冉
卡夫卡的作品往往被烙印上現(xiàn)代主義的符號,他小說里顛倒的時空順序、晦澀的語言或者人物形象的變形等都有意無意中為小說的閱讀增加了邏輯理解上的困難,可是一部偉大作品帶給讀者的不應該是智力上的挑戰(zhàn)或者邏輯上的強大整合,而是閱讀結束后的沉默思考,如同暴雨中沖擊礁石的海浪,想要尋找可以激蕩的出口,因為作品使人孕育了一腔等待噴薄的情感。
加繆是卡夫卡的知音,兩人在思想觀念特別是在對存在的理解上有非常契合的一面。他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認為西西弗斯是荒謬的英雄,因為“掙扎本身足以讓人心底充實”,而這位荒謬英雄的姿態(tài)相似于《城堡》中土地測量員K的種種舉動,K步步為營地想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關系進入城堡,以荒謬對抗荒謬,其靈魂本身也是疲累但充實的,無論是哲學本源上的論述還是小說的藝術加工,兩人都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荒謬本質,并選擇了對抗荒謬的姿態(tài)。
一、城堡的密閉無隙
加繆認為:“生活讓荒謬活著,而讓荒謬活著,首先就是要注視它的存在?!薄冻潜ぁ防锼枥L的荒謬集中以城堡的密閉無隙體現(xiàn)出來,首先城堡的密閉無隙是由于人被黏在了誤解織成的網(wǎng)上無法動彈。K無法進入城堡的原因之一來自城堡管轄范圍內人與人關系里溝通的障礙,每個人都站在也只能站在自己的利益或立場上來看K的一切努力,于是傳達的信息被誤解,行為和意義也被不公正地定義。弗麗達作為城堡最高官員克拉姆的情婦,這一身份對K有著巨大的誘惑力,但弗麗達與K發(fā)生感情的出發(fā)點不同,弗麗達是出于對愛情的狂熱和興奮,所以她在看待K對自己的感情時是以此為基礎看出了K與自己的不同,對愛情的期待也就落了空。而從K 這一方來看,他發(fā)生感情的基礎是由于弗麗達的身份,然而在與弗麗達共同生活的空間里,他感受到了弗麗達作為未婚妻的溫柔與體貼,內心感激,甚至覺得“不管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至少我已經有個一個家,有了職位和實實在在的工作,有了未婚妻,我自己忙不過來的時候,她可以幫幫我,我要同她結婚,成為這里的一名村民”。他對弗麗達的感情是真誠的,只不過恰巧弗麗達具有了可以使他見到克拉姆的可能性,K是將通過弗麗達見到克拉姆以及同弗麗達結婚這兩件事分開來思考,這不構成因果關系,而弗麗達則將兩者混同并構成因果,她懷疑和幻想K對自己的忠誠,并將客棧老板娘的想法轉化成自己的,折磨了自己的精神,最后放棄了對K的愛情。人的情感雖然生機勃勃,卻始終鉆不進另一個人同樣生機勃勃的情感里去。可是生活在荒謬中的人往往對誤會完全投入,以至于在付出落空之時失去精神力量。
籠罩在城堡眾堵墻之上的是黑夜,黑夜是城堡的色彩,也是城堡的溫度?!冻潜ぁ防飳懥薑在村莊一個星期的生活,他的活動基本都在夜晚進行,或者是在形同夜晚的房屋內??ǚ蚩ǖ倪@種黑夜意識也是體驗城堡密閉無隙的方式之一。小說的帷幕就是在黑夜中拉開的:“K到達的時候,夜色掩蓋了整個村莊。村莊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屹立在高高的山岡上的城堡,在濃霧和黑暗的籠罩下,一點影子也看不見,甚至連一絲燈光——這座巨大城堡所在之處的僅有標志——也沒有?!惫饷鞅驹撌浅潜さ臉酥?,然而K所看到的卻是一片黑暗。黑夜仿佛是他無法脫離的孤獨。在通往城堡的掙扎之路上,他渴望一些可以幫助他的同盟,一處可以舒緩疲倦的居室,一份穩(wěn)定的可以解決溫飽的職業(yè),但是這些基本要求在城堡里并不是輕易可以得到的,追尋中的失落無疑更增加了這位求索之人的孤獨。城堡帶給K的是黑夜與迷霧,是隱藏在其中的種種阻礙。于是在孤獨與流浪中產生的對于安身的渴望與城堡的拒絕之間產生的荒謬使夜色更加濃重。
卡夫卡的小說中總是存在著兩種力的較量。其中一種力強大且高高在上,擁有不可撼動的威嚴,這種力的存在不只是體制、權利,也是存活在人心的種種壓力、焦躁等不可抗拒。而另一種力則微小且被動,被強大的力所支配,在它的籠罩下施展手腳。這兩種力量的大小是顯而易見也是無可奈何的,強大的力量真實存在著,壓迫在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因強大的力不可被更改,個體才會努力以自己的力量獲得強大力量的認可。土地測量員K一心想要進入城堡,實質也是想要獲得城堡的認可,使自己具有的力量被城堡強大的力量所庇佑,當城堡以拒絕或沉默的姿態(tài)迎接K的期待時,這種力就更顯得堅硬且不可侵犯。
城堡以其強大的力量存在著,在它統(tǒng)一的世界里由誤解、自私、親疏遠近以及孤獨鑄成了一座座高聳入云的墻,構成城堡的密閉無隙,抗拒著人的希望和熱情。而這種密閉無隙和黑夜籠罩即是荒謬。
二、置疑——在荒謬中覺醒
看《城堡》全文,K自始至終都不驚奇自己在村莊遭受的荒誕,但是一次又一次地沖破荒謬之墻的經歷使他筋疲力盡,疲倦在K的周圍如影隨形。一切和城堡發(fā)生關系的人為何都會感到疲倦?城堡是他們敬畏并且心向往之的地方,卻為何在憧憬里身體困頓了起來?加繆認為“所有偉大的行為和一切偉大的思想都源于某個微不足道的開始”“厭倦出現(xiàn)在機械化生活行為的終點,但是她同時引發(fā)了意識的躍動。它喚醒了意識,激起了一系列的行為。緊隨其后的,要么是逐漸回歸原先的節(jié)奏,要么是真正的覺醒”。然而在城堡管轄范圍內的所有疲倦之人中唯有外鄉(xiāng)人K在荒謬之中覺醒,看到了周圍人際網(wǎng)中的種種離異,自己被聘為土地測量員而實質上該村并不需要土地測量的工作,于是他遭到來自官方與非官方的荒謬對待,疲倦出現(xiàn)在他以體力和心智應對一切阻擋他進入城堡的荒謬之中,他足夠冷靜也足夠堅強,他在一次又一次的疲倦之中愈發(fā)清醒地看到無意義反抗中的意義所在,并堅持尋找生存的空間和位置,這都源于他在每一次的疲倦里進行的沉思。正如加繆總結的那樣:“厭倦是件好事,因為一切始于意識的萌發(fā),不通過意識的思索,一切皆無價值。”
周國平說:“再親密的兩個人,靈魂都只能獨行。”孤獨地奮斗是產生疲倦的原因之一,身體上的勞累和精神上的伶仃會加劇這種倦怠。K是這里唯一的外鄉(xiāng)人,他必須依靠別人的關系網(wǎng)才能與城堡聯(lián)系,但是不管是巴納巴斯還是他寄予了巨大希望的弗麗達都沒有幫到他,甚至隨著弗麗達的離開,他連在村莊的寄居之所也失去了。實質上,無論是表面上依靠誰的力量,K始終都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這是一種荒誕的沉默形式,官方企圖以一種曖昧的態(tài)度使K在自己鑄造的希望里徹底絕望,于是心智欲望與失望現(xiàn)實二者之間的矛盾更加劇了生存的孤獨感,倦怠也在孤獨中給了他清醒的意識,使他意識到荒誕也開啟了他荒誕的意志,一場以荒誕對抗荒誕的角逐便開始了。
在K的挑戰(zhàn)之旅里,唯一帶給他溫暖和寧靜的是他對往日故鄉(xiāng)的回憶。回憶使他不被村莊潛移默化地變成真正的其中一員,回憶使他清醒地面對現(xiàn)實的荒謬,給他繼續(xù)前行的勇氣與決心?!冻潜ぁ吠ㄆ紱]有交代外鄉(xiāng)人K的背景和經歷,他唯一的背景就是在孤獨中對故鄉(xiāng)的留戀之思。加繆借《局外人》里莫爾索之口說:“只要擁有一天的回憶,我就能面對日后的所有。”對于個體而言,回憶是一個人存在的標志,生存的痕跡,也是獨一無二的財產,當人在回憶的時候也即是對現(xiàn)有生活的反思。K需要對故鄉(xiāng)的記憶去激起自己對一處房屋帶來的安定生活的向往。因此回憶代表著他在荒謬世界中的堅持與覺醒,他對那種令人沮喪的周圍環(huán)境的力量,令人心灰意冷的習慣勢力感到畏懼,那種每時每刻潛移默化的力量,他必須同這種力量進行抗爭。
同時,無論是加繆還是卡夫卡,都對希望給出了不同于世俗約定的理解?!叭耸欠窨梢院翢o希望地生活”是加繆存在主義哲學觀的一個設問,他讓西西弗斯日復一日的徒勞來回答這個問題:毫無希望的生活是可能的。西西弗斯沒有在荒謬之中選擇自殺,而是直面荒謬,并在推上去必然滾下來的必然里充實自己的存在,使生命獲得存在的姿態(tài)和印記?!爸旅奶颖?,就是希望”,K在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落空里意識到了希望與憧憬實質上正是對現(xiàn)實無法全然接受,不足以正視荒謬必然最終會與其妥協(xié),承認荒謬的合理,并讓荒謬代替本來的自由,被荒謬支配而失去自我。生活里處處都存在缺憾,“那必要的缺憾使得幸福依稀可見”,那么希望是對這些缺憾的正視還是逃避呢?每個人都對語言的理解存在偏見,就像看見“希望”二字時,眼前仿佛立刻就見到光明,見到明天的美好一般,然而希望可以被實現(xiàn),也可以被最終忽略。加繆說:“一個人‘應得的來生希望,以及那些不為生而為堂皇理由而活的人的詭計花招,將超越此生,重新定義此生,賦予此生意義,而最終背叛此生?!蔽覀儊砜碖在城堡轄區(qū)里一周的活動,他對每一個與克拉姆有關的人都抱有極大的期待,以為通過他們可以獲得一次直接與克拉姆談論自己職位合法性的機會,但是K所構建的希望不同于一般的人生欲望,它屬于心靈上的純粹,這種純粹建立在對事實的清醒認識,對自我選擇的尊重,對過程的盡力而為以及對徒勞無果的全然接受。
三、荒謬世界中的生存姿態(tài)
加繆將西西弗斯定義為荒謬的英雄,因他每一次的努力將石頭推上去都注定承受重來一次的命運。這種徒勞的意義歸自我所有。認識到荒謬但仍選擇進入生存的荒謬本身,這種生存的悖論和西西弗斯上舉石頭的姿態(tài)同樣可以在《城堡》中K的形象上顯現(xiàn)出來。
存在主義認為每個人都是自由的,但是這種自由不是絕對的,而是表現(xiàn)在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加繆強調自我的回歸,而回歸自我的一個重要特征便是選擇自己的人生。西緒福斯永無止境地往上推石頭的姿態(tài)被常人認為是徒勞荒謬的行為,但是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自己的選擇,盡管他完全可以選擇放棄巖石——強大力量賦予他的罪責與負擔,選擇自殺,但是他沒有。生活若是看似沒有意義,更值得人們去經歷它,而意義將在經驗與回憶里自顯。因此加繆認為《城堡》書寫的是“一個靈魂追求它的優(yōu)雅而走過的歷史”。荒謬的人不會因為生活的荒謬而否定生活,而是在當下去體驗其中的荒謬,這是他們對自我的選擇、義無反顧的選擇。K一開始便認清了城堡的荒謬本質,他沒有選擇逃避,而是義無反顧地進入城堡的管轄區(qū),開啟心智尋找一切可以利用的幫助,他認為“世界上的反對力量是很大的,而且一個人的目標越是遠大,遇到的反對力量也就越大,因此要是得到同樣也在奮斗的人的幫助,這不是什么丟臉的事,即使對方是一個渺小的、無足輕重的角色”,他對自己的選擇和目標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所以在面對城堡的諸種施壓和拒絕時能夠堅持選擇,而非離開。反抗是對自我選擇的尊重,人應該是自我存在的最大力量之源,回歸自我就得甘愿承受世界的荒謬與虛無。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力的懸殊,存在著誤解和不信任,因此反抗是必要的獲取生存途徑的姿態(tài),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入世。無論是加繆還是卡夫卡,都堅信較量才是唯一的真理。
反抗后無論是身體的疲累、心智的逐漸成熟還是經驗的積累,都將以燃燒激情的方式回饋給反抗本身,無關結局的徒勞無功,因為“這些都是人們在一場未戰(zhàn)而先敗的戰(zhàn)役里為自己的尊嚴所表示的敬意”。土地測量員K的經歷無論經受了多少痛苦和非理性對待,即使他最終也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但他完完整整地堅持了自我的選擇并為之竭盡全力地反抗一切可能摧毀他的力量,在反抗的終點他還是回到了人類反抗的激情燃燒之中,加繆說:“認識荒謬,接受荒謬,然后委身于它,然后我們知道,從委身的那一刻起,荒謬就不再是荒謬了?!被闹嚦蔀槿祟惣で榈恼鞣恿?,勇敢的人將不再逃避痛苦和無望,反而從中找尋到失落的自我,西緒福斯是,K是,每一個為生活奔波勞累的人,我們也是。
中國傳統(tǒng)哲學講究超脫的人生境界,在面對污濁荒謬的現(xiàn)實世界時,選擇歸隱避世作為人生解脫的一種途徑,以求保持自我高潔的人格和操守。但是面對世界的紛繁復雜和諸多關系,避世是難以做到的,所以陶淵明才能成為無數(shù)失意人的心靈慰藉,可是慰藉之后,虛空的幻想和希望背后仍舊是反抗著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荒謬,仍又歸于加繆和卡夫卡筆下的荒謬世界。既然無可逃避,何不直面荒謬,在荒謬中實現(xiàn)自我的人生價值,在掙扎中使自己內心充實,終將無畏于任何痛苦和磨難,終將在對自我的肯定中燃起生活的激情。
參考資料:
[1][奧]卡夫卡.城堡[M].魏曉亮,譯.太原:北方文藝出版社,2013.
[2][法]加繆.荒謬的自由[M].閆正坤,等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
[3][法]加繆全集(散文卷一)[M].柳鳴九,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4][奧]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選[M].葉廷芳,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5][法]加繆全集(小說卷)[M].柳鳴九,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作者系華僑大學文學院2014級研究生)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