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吉島
漸行漸遠中,他筆尖輕彈,彈出絕世的才華和歲歲年年的悲苦。且行且吟時,他淺吐繡口,吟出一篇篇錦繡華章。一襲落拓青衫拂過黯淡的歲月,留給世人孤高絕傲的背影。
他是徐渭,字文長,人如其字,憑一支生花妙筆舞出了春風(fēng)十里,吹綠了明末文壇。他是恃才縱誕的江南才子,在文藝叢中輕輕打了個滾,便浸了滿身文采精華,一舉奪得了詩、書、文、畫的魁首。然而逼人的才氣卻躲不開命運的逼仄,他的一生孤苦困厄,曲高和寡。
生長于山陰的徐渭,從小就沾染了山水的靈性。因母親為妾,出生伊始,他便一直淹沒在閑言碎語中。孤立無援時,他的才華如一縷陽光,照亮了整個世界。
為了扭轉(zhuǎn)乾坤,他勤學(xué)苦吟,六歲時已能日誦千言,既討得父親歡心,又得了神童的稱號。一次課堂上,先生吟了一個生僻怪誕的上聯(lián):“喜鵲叫,尾巴翹,越叫越翹,越翹越叫,叫叫,叫叫,翹翹,翹翹。”先生剛吟完上聯(lián),徐渭便從正搖頭晃腦苦思下聯(lián)的學(xué)生中站起,氣定神閑地吟道:“螞蟥游,身子縮,越游越縮,越縮越游,游游,游游,縮縮,縮縮?!奔辈牌嫠紕氽訋煹牟迩顾牟艑W(xué)得到了塾師的肯定,未及弱冠的他又以天資超逸揚名鄉(xiāng)里。
這些年接二連三地憑文采取勝,使得滿腹才學(xué)成了他的立身之本。多年隱忍使他為生母贏取尊榮的愿望變得迫切。贏得秀才名頭后,蟾宮折桂的好夢被他記在了心頭。不曾想他的人生還未完全鋪展開,便用光了所有運氣。在接下來的八次考試中,他皆以慘敗收場,“不合規(guī)寸,擯斥于時”,便是對他所有的交代。
悠悠二十載竟屢敗屢試,是他才寡學(xué)疏,還是科場橫生出了太多枝節(jié)?若說學(xué)問不濟,躋身于“越中十子”的他又豈是浪得虛名?附庸風(fēng)雅的宴會上面對主人“詠小物作長賦”的刁難,他又如何能文不加點一氣寫盡,氣定神閑中化尷尬為談笑,贏得四座叫好?若說是科場多風(fēng)波,為何別人能安然無恙地涉水而過,他卻次次重蹈覆轍!遺失的時光留白了其中的曲折,他獨自吞咽著命運的涼薄。
殘酷現(xiàn)實碰疼了他的驕傲,冰冷科場喚醒了他的疏狂。仕途路斷,他只好將自己安放在書氣墨香中,教書之余或誦讀詩書,或研習(xí)字畫,這段空下來的時光將他雕刻成了全才。
自成格局后他常恨知音少,抱著弦斷無人聽的寥落自我開解:“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書。然此言只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p>
人世輾轉(zhuǎn),37歲時他憑借才名進入了總督胡宗憲的幕府,一封《進白鹿表》使他成了胡宗憲的座上賓,放任自達的性情得到了格外的優(yōu)容。嗜酒貪杯的他每飲輒醉,深夜未歸時,總督府敞門而待。總督府內(nèi)文吏武將見到胡總督皆俯首而過,獨他敢以布衣之姿率性闖門而入,興起時縱談天下事,興盡后則傲然離去。
好景不長,幾年后胡宗憲因黨爭受牽連被捕入京。遭此變故,徐渭只好離開總督府。三年后,胡宗憲慘遭殺害,先前的幕僚多半受到牽連。
為了報答胡宗憲的知遇之恩,徐渭寫下《自為墓志銘》后,起身拔下壁柱上的鐵釘擊入耳中,所幸有驚無險。痊愈后他再次求死,先后有九次之多。
胡宗憲的死使他多年淤積的壓抑找到了突破口,一腳跌入癲狂中。間歇性發(fā)作的狂病,使他長期的壓抑得到了淋漓極致的發(fā)泄,滿腔的憤懣以洪水決堤之勢噴涌而出,與此同時也給他帶來了一場牢獄之災(zāi)。
出獄后,他深覺自由可貴,在家休整幾天便迫不及待地游覽名山勝水,廣交詩文畫友。
新鮮感過后,他重新蹈入了生活的舊轍,此時的他雖說對官場已心灰意冷,卻依舊關(guān)心國事。一有為官做宰的朋友來邀,他都欣然而往,入其幕僚談兵論道,黯然而歸的結(jié)局亦阻擋不了他的興致。
經(jīng)歷過一場場徒勞無功的折騰后,徐渭徹底厭倦了官場。時至晚年,他回到故鄉(xiāng),寓居舊所,謝絕了一切貴族名流的邀約,閑來無事時只與門生談詩論畫,日子過得任性又隨心。
平生不擅經(jīng)濟學(xué)問的他,晚年不僅未置家業(yè),祖上微薄的產(chǎn)業(yè)也所剩無幾。錢財散盡后,他以賣字畫為生。錢財一旦富余,他便不肯再作,即使以天價相誘,他也白眼相待。生活困頓時,他拿畫換燒餅。如此怪誕,也只有他的門生故舊招架得了。
人生遲暮,各種疾病相繼而來,不堪病痛折磨的徐渭難以作畫,生活陷入了困境。曾經(jīng)他居處有天池,因此自號天池山人,如今他窗前有經(jīng)年老藤,又取號青藤老人。念及平生,蒼老貧窮的他望著青藤和幽蘭,低聲吟詠著題寫在《墨葡萄圖》留白處的心聲:“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p>
滿腹才學(xué)無人識,一生寂寞悲苦人。幾天后,這個凄涼半世的靈魂被帶離了人間,陪伴他的只有手植的青藤和出獄后跟他相依為命的老狗?!耙粋€南腔北調(diào)人”病死在了自己的“幾間東倒西歪屋”內(nèi),是他的自嘲,亦是時代的悲哀。
時過境遷,他的才華為他贏得了無限風(fēng)光的身后名。
他的詩使同時代的袁宏道初見時急言直呼:“蓋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內(nèi)有文長先生”;他的字畫讓鄭板橋發(fā)愿:“愿為青藤門下走狗”;使齊白石憾恨:“恨不生三百年前,為青藤磨墨理紙”。東風(fēng)吹著便是春,一次次隔世的懂得不僅慰藉了九泉之下的寂寞,也詩化了他信手拈來自有神的風(fēng)采。
路過徐渭的世界,試圖從憔悴悶損的荒涼中尋出一縷春光,卻始終等不來東風(fēng)。一場又一場的催花雨,沖走了生前的涼薄,打濕了身后的寂寞。
徐渭是明代著名畫家、文學(xué)家,是“明代三大才子”之一。出生在浙江紹興的一個官紳家庭,他的一生就像一樁悲劇。72歲時,他孤單離世,身下是雜亂無章的稻草,門外是那副流傳千古的對聯(lián):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