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斷莖枯蓮
施濟美又哭了。
嗚嗚的哭聲,在夜里像浮蕩在樹梢間的風聲,踉踉蹌蹌,掙扎在秋葉荒草間,不絕如縷。同室的女孩揉著惺忪的眼循聲望去,見施濟美靠在整整齊齊疊著的被子上沉沉睡著,淚自她粉頰上珠串似的滑落。
什么事讓她在夢里哭得這般悲凄?
她輕輕推醒了她,問了又問,可她只是嗚咽,強壓著哭聲,決堤的淚珠揉得人心碎。她們陪了一會兒,安慰了一會兒,各自睡去,只留她在暗夜里流淚到天明。耿耿星河傷心色,夜半鐘聲猶夢寒。寒山寺的鐘聲,止不住她的哀傷。
兩天前,她收到武漢大學的電報:“俞允明在8月19日上午,日機轟炸樂山時不幸遇難身亡,希節(jié)哀?!蹦且豢?,她的心仿佛一朵開得正好的蓮花,生生被連莖掐去。此后,她空落落的心湖里,那朵斷莖的蓮花載沉載浮,直至生命終結都不曾萎謝。
花好月圓
那時她19歲,是東吳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俞允明是她的戀人。
在東吳大學,施濟美是有名的才女。她高額鳳眼,氣韻清雅,仿佛空谷幽蘭。她早慧,詩詞書畫功底深厚,讀初中時她的小說屢屢在上?!度f象》《紫羅蘭》等雜志上發(fā)表,且好評如潮,許多名家對她贊不絕口。
與俞允明的初識,頗具戲劇性。
在上海培明女子中學讀書時,施濟美與同學俞昭明因癡迷文學而成閨中密友,她們分享著文學的樂趣和青春的秘密。一天,一個高大帥氣的男生來找俞昭明,他頎長俊朗,眉清目秀,笑起來面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一襲黑色中山式學生服,穿在他身上,朝氣蓬勃,更有世家子弟特有的風度。施濟美告訴他:俞昭明剛出去,一會兒就回。她招呼他坐下來,陪他閑聊,兩人一見如故,聊得相當投機,談笑間相見恨晚。
俞昭明遠遠就聽到他們的笑聲,正驚訝一向斯文內(nèi)向的施濟美會和誰談得這么歡暢,推門一看,竟是她弟弟俞允明。俞允明從小不善言辭,在陌生女孩面前更是靦腆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今天在施濟美面前竟侃侃而談,毫無拘謹之色,這讓她深感意外。
這次邂逅,像跳動的火焰點亮了他們懵懂的青春,俞允明的心里翩躚著一只彩蝶,明媚的春光,馥郁的花香,都收納在蝶翅間。他頻頻出現(xiàn)在培明女中,理由是來找姐姐,但施濟美一不在,他就魂不守舍;一聽到施濟美的吳儂軟語,他的眼睛便如山中清泉,清澈晶瑩。而施濟美,每看到他的身影,都會情不自禁地歡呼雀躍,少女的矜持也掩不住心底洶涌的愛意。愛情激蕩在這對少男少女的眉眼間,顧盼生姿。
兩年后,他們一同考入東吳大學經(jīng)濟系。施濟美的才情和美貌,深受男生們愛慕,可她眼里只有俞允明。在學業(yè)上并進,在愛情里翱翔,他們一同走上街頭宣傳抗日,并肩漫步圖書館后幽靜的小路,天藍樹綠,月白風清,校園里的風花雪月都令他們迷醉。
亂世烽煙
生逢亂世,有情人也只能選擇“重志輕別離”??谷諔?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中國已放不下一張課桌。有為青年皆奔向大后方,一面抗日,一面求學。
俞允明不甘落后,改入武漢大學就讀。施濟美多希望與他結伴同行,可父親遠在西歐,作為長女她要承擔侍奉母親、照顧弟妹的責任。留守的施濟美癡情難舍,卻也以男友的愛國情懷為榮,依依送別戀人,相約鴻雁傳書。
執(zhí)手相看淚眼,汽笛一聲腸已斷,她哽咽著對他說:允明,保重身體,我等你回來,今生非你不嫁。他溫柔地為她擦去淚水,許下重諾:今生今世,只有你!強忍心中的不舍,轉(zhuǎn)身上了車,他怕自己再慢一步,便會失去離開的勇氣。
目送火車消失在盡頭,才剛離別,她的心已被思念揉碎,青山綠水,天地悠遠,她盼著與他重逢的那天??墒?,這一別竟是生死永訣。
烽火連天,相思成災。尺素寸心,在遙遙的時空里,在戰(zhàn)火紛飛中,似一劑清涼的草藥,敷著他們因牽掛而疼痛的心。俞允明在信里告訴她,武大因戰(zhàn)事已遷至四川樂山,樂山很安全,是讀書人的世外桃源。上一封信里,他說寒假會回來,要和她訂婚。那段時間,施濟美的心盛滿濃濃的歡喜。
這歡喜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被擔心焦灼取代。兩年多來,每月給父母寄家書,每周給戀人寄情書,是俞允明一直的習慣。但近兩個月來,他音信全無,她寄出的信也如石沉大海。施濟美坐臥不寧,無心讀書。白天她托人四處打聽,夜晚她為他默默祈禱。
多日焦心的等待后,她等來的卻是他遇難身亡的消息。從此獨自憑欄,她的世界里再沒了柔媚月光。
殘更舊調(diào)
戀人死了,愛情沒有終結。
她唯一能做的,是替他照料雙親。逃亡時,她帶著他的父母和自己的家人,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逃離淪陷區(qū)。俞允明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她知道老人無法接受噩耗,便強忍悲痛,模仿俞允明的筆跡,寫家書給他父母。在信中,“他”欣喜地告訴二老,他獲得機會去法國求學深造。每每接到家書,老人們還要施濟美代為回信。老人說一句,她寫一句。有時,老人們還問兒子何時回家結婚。寫完這樣的信,施濟美的心像被撕裂般,幾近崩潰。淚,濡濕在夜闌人靜的夢醒時分。滿心相思寂寞憑誰訴?抗戰(zhàn)勝利后,施濟美試著把不幸的消息告訴他母親,俞母因傷心過度而病倒離世。施濟美懊悔不已,只好繼續(xù)苦造“家書”,他的父親直到終老都不知兒子已不在人世多年。
“淡月殘更翻舊調(diào),輕煙淺碧思君好?!边@是她喜歡的詞句。她把對俞允明的思念都交付給文字,白天教書,晚上寫作。孤獨是她無法抗拒的荒涼,寫作是她的安魂藥,也是她痛苦的出口,別人用筆寫故事,她則用生命寫小說。
施濟美曾出版過兩部小說集:《鳳儀園》和《鬼月》。眾多雜志因她的文章而銷路大增,她成為“東吳女作家”的領軍人物。在《上海文化》月刊舉辦的“你最欽佩的一位作家”讀者調(diào)查中,施濟美位居第四。
她筆下幾乎都是悲劇,故事哀婉動人,人物親切深沉,意境幽邃高遠。小說里的主人公有她自己的影子,她在一篇篇錦繡文章里抒發(fā)似水柔情,抒發(fā)蘊藏在心里的愛戀和惆悵。
施濟美謙和柔順,多情講信義,追求者絡繹不絕。但拒絕是她唯一的姿態(tài)。年華漸逝,青春不再,她仍孑身一人,急壞了父母。父親勸她:“允明不幸遇難已近十年,你對愛情的忠貞確實令人敬仰,但終不能就此孤獨一生。你28歲了,青春一去不再回?。 ?/p>
施濟美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淚水輕輕滑落。落紅只逐東流水,一點芳心為君死。用青春,乃至用一生來祭奠他,祭奠他們的愛情,她一點兒也不覺得是虛度。她的他,他們的愛情,是她心湖里的白蓮,她不會讓它凋謝萎落!
父親見勸不動她,也只能無奈地嘆一聲“人各有志,你自己看著辦吧”。女為悅己者容,與心愛的人陰陽永隔,裝扮都成多余。她清一色的人民裝,寬大的眼鏡,齊耳短發(fā),幾乎磨滅了所有性別特征。她如此決絕地固守著對俞允明的愛,執(zhí)拗地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后來,她擱筆退出文壇,專事教書育人。“文革”初期,她被指為寫作“壞小說”的壞人,遭到批斗。她一直不結婚,也被認為是生活作風有問題,造反派要給她剃“陰陽頭”。純潔如白蓮的感情受到扭曲玷污,她崩潰了,一條細繩結束了孤獨的人生。死亡于她,也許是詩意的回歸,是她與他重聚的歡場。
愛情,只是施濟美生命中的剎那芳華,為一個愛的承諾,她用一生來堅守。她是一條魚,上一次岸,就為等一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