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01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家待了半年。一過春節(jié),媽媽說讓我去上海大哥那兒,讓他給我找個工作。年初七的晚上,媽媽心急火燎地給我縫縫補補了哥的一件舊長衫,用一塊青布扎成一個小包袱,這便是我的全部行李。次日一早,媽媽便送我去航船碼頭。
我坐了兩天一夜的航船,到了上海。
三輪車駛進(jìn)了石庫門的祥順里,停在55號門口,我付了車鈿,下車便去叩55號的門。
“誰???”一個女孩尖尖的聲音。
“這兒是我大哥的家?”
“你是大哥的小弟?我是你大哥家的保姆,你叫我秀兒?!币粋€扎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姑娘給我開了門。她大不了我?guī)讱q,天藍(lán)色的褂子上系了一條白色的圍裙,黑色的棉褲,模樣天真活潑。
“是的,是的……”我朝她邊笑邊說。
我環(huán)顧四周,幽暗的灶屋間,煤爐上的鍋內(nèi)冒著白色的熱氣,屋頂上懸掛著一盞昏暗的電燈,屋內(nèi)朦朦朧朧。
“我?guī)闵蠘牵愦笊┰诩??!毙銉河秒p手搓著胸前的圍裙,操著一口蘇北話說。
“大嫂,你家小弟來了!”秀兒推開亭子間的門說。
“哦,小弟來了!快叫小叔叔!”大嫂讓她身邊的兩個小女娃叫我。兩個小女娃可乖了,立刻撲到我身上,一個拉左手,一個拉右手。大嫂說大的叫茹芳,小的叫茹蕓。茹芳給我兩塊奶油餅干,茹蕓剝了一粒糖塞進(jìn)我的嘴里。
“小弟,你大哥知道你來嗎?”大嫂突然問。
“不知道,都是媽媽的意思,說是讓大哥給我找個工作?!?/p>
“你媽一直喜歡打如意算盤,她不知道上海找工作有多難?。 贝笊┌г沟卣f。
聽了大嫂的話,我心里像堵了似的難受,鼻子酸酸的。想起剛才給我開門時秀兒那張親切的笑臉,我一邊寬慰自己別難過,一邊下樓去找她。
“你肚子餓了?”秀兒關(guān)切地問。
“不餓……”我邊說邊揉眼睛。
“這里吃晚飯一直很晚很晚,要等你大哥七點下班回家哩!”秀兒睜大了眼睛對我說。
門口的腰門“咿呀”一聲,大哥推門進(jìn)屋。
“大哥,你回來了!”我興奮地說。
“小弟,你怎么來了?媽也真是,連招呼也不打就讓你一個人來了?!贝蟾绨櫨o雙眉邊說邊上樓,把我的一股興奮勁兒全部打消,我垂頭喪氣地尾隨大哥走進(jìn)亭子間。
“你看,我這個屁股大的地方,讓你住在哪里?媽又不是不知道……”大哥依然埋怨地說。
秀兒把菜端上桌,盛了一小碗一小碗的米飯,再擺上一雙雙筷子。
“吃倒無所謂,添人不添菜,五個人住十個平方米的亭子間,螺螄殼里做道場?!贝笊颓坏卣f。
大哥大嫂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我確實不該來,我打擾了他們的生活,心里越想越覺得愧對大哥大嫂。
“吃飯吧!”大嫂邊說邊拿筷子吃飯。
上海的飯碗真小,一碗飯三口兩口便吃完了,大嫂看我吃飯的速度幾乎驚呆了。
“小弟,你怎么不吃菜?”大嫂邊說邊給我夾菜。
吃完飯,我坐在靠窗的一只靠椅里望著天花板發(fā)呆,我在想,我的出現(xiàn)給大哥家?guī)淼牟皇菤g樂而是煩惱。今夜我睡在哪里?我做了許多猜測,抑或大哥帶我去小旅館投宿,抑或是讓我在亭子間坐一夜,抑或我去流浪街頭,越想越覺得可怕。
吃罷晚飯,大哥大嫂漫無邊際地聊了很久,兩個小侄女打起哈欠,秀兒忙著給她們洗臉、洗屁股、洗腳。抱到床上時兩個小侄女嬉鬧著鉆進(jìn)了被窩,露出兩張?zhí)鹛鸬男∧?,朝我做鬼臉。我忍不住哈欠不斷,用雙手捂住了臉。
“小弟,今晚你就睡在秀兒的腳跟頭!”大哥一臉無奈地說。
“和她睡?”我不解地問。
“不和她睡,你睡床底下?”大嫂幽默地說。
秀兒上樓了,她看著我一臉困倦的神情便問大嫂說:“小弟睡在哪里?”
“睡在你的腳跟頭!”
“什么?”秀兒張大嘴巴詫異地說。
“我家小弟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不介意吧?”大哥邊笑邊說。
“不介意,不介意……”秀兒直率地說。
秀兒立刻帶我下樓洗漱,上樓時她攤開地鋪,一頭是她的花枕頭,一頭她用一條棉褲作枕頭。
“小弟,你睡這頭?!毙銉褐钢腔ㄕ眍^說。
我脫了衣服鉆進(jìn)了被窩,秀兒一邊關(guān)燈一邊脫衣服,也鉆進(jìn)了被窩。
亭子間里一片漆黑,我久久不能入睡,想起遙遠(yuǎn)的鄉(xiāng)下,想起媽媽和妹妹,一股埋怨與思念的情緒在心中沖撞,左思右想,亭子間里發(fā)出一片均勻的鼾聲,伴著它,我也漸漸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02
天剛亮,秀兒一骨碌起床,我隨她起床。她利索地收拾地鋪。我下樓幫她生爐子,爐子生著,秀兒把一鋁壺水放在煤爐上。
“你和我一起去買早點!”秀兒拉著我的手,興沖沖地走出石庫門,來到了一家離祥順里不遠(yuǎn)的大餅店。做大餅的是個憨厚的中年人,收錢發(fā)貨的是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買六個大餅!”秀兒對站在爐子旁的小姑娘說。
“今天怎么多買一個?”小姑娘好奇地問。
“喏,東家大哥的小弟來了!”
小姑娘朝我一瞥,從一只團匾里挑了六個大餅放進(jìn)秀兒手中的鋼精鍋里。
回家路上,我對秀兒說,明天我去買早點。秀兒連忙說,太好了,太好了,你能幫我干活了。
次日早晨,我和秀兒一起起床,她生爐子買菜,我去買早點。
裝好大餅,我急匆匆地趕回家,走進(jìn)石庫門時忽然發(fā)現(xiàn)手中的大餅錢還沒交,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去交錢吧,大哥要上班等著吃大餅,不交吧,我的良心受到譴責(zé)。我?guī)е艿男那樽哌M(jìn)亭子間,大家吃大餅,我卻一點沒胃口,大家吃完了,我還沒咬一口。
秀兒再三盤問我有什么心事,我不敢告訴她,整日里悶悶不樂。吃罷晚飯,我下樓時秀兒又盤問我,我像逃遁似的躲進(jìn)亭子間。
大哥大嫂和孩子們都睡了,秀兒正在攤地鋪,我們剛鉆進(jìn)被窩,大哥的呼嚕聲已響起來了,忽然秀兒躡手躡腳地翻到我的一頭。
“你今天一定有什么心事,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告訴我,我來幫幫你!”秀兒壓低了聲音說。
“沒有什么!”
“心里有事不說出來,自己難為自己,何苦呢?”
面對秀兒真誠的態(tài)度,我終于把買大餅沒交錢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明天一定要把六個大餅錢還給人家!”秀兒的正直讓我羞愧難當(dāng),同時也舒了一口氣。
03
一天傍晚,大哥回家時,大嫂的話特別多,說話聲音變得柔聲柔氣起來,秀兒輕聲地和我耳語,今天是你大哥發(fā)工資的日子。晚飯桌上,大嫂興致勃勃地對秀兒說,明天吃紅燒肉,小弟來了還沒吃過一回。大嫂的話把我的思緒帶回鄉(xiāng)下老家,我家平日不吃紅燒肉,只有爸爸、哥哥從外地回家,媽媽才燒紅燒肉,飯桌上計劃供應(yīng)一碗飯一塊紅燒肉,半碗只加湯不加紅燒肉。
次日早晨,秀兒買回一塊肋條肉,吃罷早飯,秀兒便在灶屋間忙碌開來,一會兒殺魚,一會兒斬肉。我在亭子間里給兩個小侄女講故事,講啊講啊,一個接一個地講。從樓下飄進(jìn)來一陣陣濃濃的紅燒肉香味,我的思想一直開小差。
不多一會兒,秀兒把一碗燒得濃油赤醬的紅燒肉端上了樓,再把白湯鯽魚、扁菜莧端上樓。秀兒忙給大家盛飯,大嫂未上桌,兩個小侄女還在玩。我趁大家不注意,用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往嘴里殺殺饞頭。
大嫂和小侄女上桌了,秀兒也上桌。大嫂笑容可掬地夾了一塊紅燒肉朝我碗上邊塞邊說,吃紅燒肉!我仔細(xì)一看,果然是一塊三精三肥的紅燒肉,天哪,剛才一塊的滋味還沒辨出味道,這下可要細(xì)嚼慢咽,享受美食。我暗自佩服秀兒小小年紀(jì)已有一手好廚藝。我添了飯,大嫂又給我夾了一塊。
“秀兒,你今天切幾塊?”大嫂問秀兒。
“十塊?!?/p>
大嫂默默一算,對秀兒說,不對啊,你說十塊,小弟吃兩塊,兩個孩子吃三塊,我吃兩塊,你吃兩塊,一共九塊,還有一塊肉去了哪里?
“我吃的……”我怕懷疑秀兒便如實說了。
“啊……”大嫂不敢相信。
“真的……”我肯定地說。
也許因為我的誠實大嫂也沒說什么,倒是我內(nèi)心自責(zé)起來。
半月后,大嫂又讓秀兒去買肋條肉燒紅燒肉,秀兒在灶屋間神秘地對我說,要不大嫂問我切幾塊,我少報一塊好嗎?我忙說,不好不好,我不再……秀兒朝我咯咯地笑了。
吃中飯時,秀兒把一碗濃油赤醬的紅燒肉端上桌,又讓我垂涎欲滴。我一上桌端起飯碗,大嫂便夾了一塊有精有肥的紅燒肉放在我的飯碗里,我一時受寵若驚。
“吃喲,看什么?”大嫂笑著說。
“好吃、好吃……”我邊嚼邊說。
我去添飯,待我坐上桌,大嫂又把一塊紅燒肉夾在她的筷子上說,來,來,再吃一塊!
“我還有半塊在碗底哩!”我邊說邊把飯碗移開。
“吃得這么節(jié)約作啥?”大嫂認(rèn)真地說。
大嫂的一聲表揚,讓我心里倍感溫暖。
04
一天晚上,剛吃罷晚飯,大哥突然朝我身上的衣服打量,感嘆地對我說,瞧你身上這件灰不溜秋的棉袍,叫我怎么帶得出去?我想也是,身上這件黑棉袍還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媽把哥穿舊的棉袍改了半夜才改成的,聽大哥的話,像是要給我去找工作的意思,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溫暖。
于是,每天晚上我伸長脖子盼大哥回家,給我?guī)硇乱路?,然而一次次地讓我失望。正?dāng)我對他不寄希望時,一天晚上,大哥卻真的給我?guī)砹诵乱路?。我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天哪!又長又大。隔了幾天的晚上,大哥給我調(diào)換來新衣服,可又怎么也穿不進(jìn)去,又小又短。兩次的新衣服都沒有買成,給我心靈蒙上一層陰云。
有一天吃罷中飯,秀兒做完了家務(wù),拉著我的手去逛街。我們走到小菜場外一個個賣服裝的地攤,天哪,這兒的服裝款式太多了,看得我眼花繚亂。秀兒像我姐一樣,拉著我去一個個賣服裝的地攤試穿,一件件穿在身上,秀兒都搖著頭,直到挑了一件上青色的茄克衫,秀兒才左瞧右瞧贊不絕口,她還說佛靠金裝,人靠衣裝。
“買,我給你買!”秀兒邊說邊掏錢。
“我讓大哥還你錢!”
“不用,我送你留作紀(jì)念?!?/p>
“謝謝秀兒……”我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穿了一身新的茄克衫和秀兒回家,走進(jìn)亭子間的門。
“大嫂,你看誰來了!”
“哦,真的不認(rèn)識了,太帥了,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一點不假,明天讓你大哥帶你去找工作吧!”大嫂興奮地說。
樓梯上響起了“篤篤”的皮鞋聲,大哥推門進(jìn)來了。
“哦,新衣服買成了,太好了,明天我?guī)愠鋈フ夜ぷ??!贝蟾缏唤?jīng)心地說。
“哥,這衣服錢還是秀兒的哩!” 我給大哥提醒。
05
自從我住進(jìn)小閣樓,兩個小侄女經(jīng)常會爬進(jìn)來,纏著我給她們講故事。我在小閣樓里給她們講了童話《金魚和漁夫的故事》、神話《神燈》,兩個小侄女聽得津津有味。
一日傍晚,秀兒來我的小閣樓,坐在床沿上,和我絮絮地說:
“小弟,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女兒,出生在里下河邊的一個水鄉(xiāng)小村,從小家里窮,沒有進(jìn)過學(xué)校。十三歲的那年,父母逼我去鄰村當(dāng)童養(yǎng)媳,我不服從,一拗氣便從鄉(xiāng)下步行到南通,后來坐了一艘大輪船來到了繁華而生疏的上海,終于找到了一家薦頭店,后來你哥來薦頭店把我找去,一干一年多。”
“你不做童養(yǎng)媳是對的,現(xiàn)在是新社會喲,我支持你!”
“你是讀書的孩子,我勸你不要讓你大哥給你去找工作,只有回家讀書才對哩!”秀兒像個成熟的大姐姐一樣說。
我發(fā)現(xiàn)秀兒不但心地善良而且還是一個有主見的姑娘。我從心底里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姐姐一樣。
窗外的一輪圓月已漸漸地偏西了,夜已深了,秀兒便悄悄地告辭下了小閣樓。
次日吃罷晚飯,我剛爬進(jìn)小閣樓,忽聽秀兒的叫聲:“你哥讓你去亭子間一趟?!蔽伊⒖套哌M(jìn)亭子間,大哥坐在靠椅里開門見山地說,后天你回鄉(xiāng)下去吧!你還是回去繼續(xù)讀書吧。
“知道……”因為我對秀兒的留戀,一時思緒混亂起來,心想難道大哥對我下逐客令?難道因為我和秀兒,難道……
次日吃罷午飯,秀兒做完家務(wù),換了一身青布襖、黑褲子,兩根羊角辮梳得油光锃亮。她無拘無束地拉著我的手走出祥順里,穿過一條馬路,去榮金大戲院看當(dāng)日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進(jìn)影院前,秀兒買了兩包香瓜子,送一包給我,走進(jìn)影院對號入座。電影放映開始,我被扣人心弦的劇情深深地吸引,感動得心潮澎湃,熱淚盈眶。一個半小時的電影看完,只覺得天昏地暗,走出電影院時我發(fā)現(xiàn)我和秀兒手中的香瓜子的紙包都被淚水浸濕了。記得有一天,我和秀兒走過一家照相館,一個人正在用一把繪畫尺在放大一張小照片,櫥窗里一張張逼真的大照片都是用這把放大尺放大的。我充滿了好奇,對它百看不厭,等我學(xué)會了,我要給秀兒放大一張人像。秀兒常說我身上有種藝術(shù)細(xì)胞。
一大早,淡淡的霧氣彌漫,秀兒帶了我的小侄女給我送行,還給我買了兩只夾著果醬的面包??焐宪嚂r,兩個小侄女抱住我的腿,不讓我走,看到她們哭得像淚人兒,我的心一軟,把她們緊緊地抱住,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嘩嘩而下。
回到故鄉(xiāng)老屋,靜夜里,我常思念大哥家的秀兒,懷念我們純潔的情誼。她的模樣隨著時光愈發(fā)清晰起來,當(dāng)年的困窘反倒生出甜味,在流年中日漸氤氳,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