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覓
一個春日午后,謝安去拜訪好友劉剡。進得門來,忽見桃花樹下站著一個身穿桃紅裙衫的少女,正摘下朵朵桃花插在自己烏黑明亮的頭發(fā)上。她仿佛才發(fā)現(xiàn)有陌生男子站在庭院,頰上一紅,便低頭快步走開。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眸一望,那桃花樹下身著白衣的青年男子也在含笑望著她,目光沉靜,溫潤如玉。
莫名地,宛若春風吹入了心里,剎那間,她心中千樹花開。
她并不知,她回眸時那一雙如黑夜明星的眸子,讓謝安瞬間失了神。盡管驚鴻一瞥間,謝安并未看清她的容貌。
謝安正在發(fā)呆,卻聽到一個爽朗的聲音:“謝兄見過小妹了?”原來,她是好友的妹妹。
他言語間便忍不住多次詢問劉小姐的芳齡、脾性,劉剡笑道:“小妹頑皮得緊,倒叫謝兄見笑了?!?/p>
謝安離去之后,腦中卻不停浮現(xiàn)那桃花,以及桃花樹下的紅衫少女。他是當世的絕世才子,從來沒有一個人令他這樣魂夢相牽。
沒過幾日,謝安便請人上門提親了。
劉剡爽快答應。謝安是多少名門貴族少女夢想的男子,他少年時聲名已遠傳遼東,還被推崇為江左“風流第一”。
而她得知謝安提親的消息時,在哥哥探詢的目光中,忍不住抿唇而笑,眼波流轉。原來,他對她的心思與她亦是一樣。她抬起芙蓉面,靈活至極的眸子轉了幾轉,含羞點頭。
謝安第一次看清劉小姐的面容,是在喝了合巹酒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用桿秤挑開新娘的喜帕。喜帕下露出一張清秀的臉,桃腮流赤,杏眼含露,望著夫君忽然撲哧一笑,頰上兩個梨渦如新雪堆樹,美玉生輝。
謝安一時怔忡,仿佛站在了春日原野上,漫山遍野都開滿了桃花。從此,他魂牽夢繞的劉小姐便成了謝夫人。
婚后的生活,是他想象不到的甜蜜。早起她對鏡梳妝,細細描眉,明眸如水、肌膚如雪。他看呆了,忍不住上前接過眉筆,為她畫上逶迤的遠山黛。她攬鏡自照,眉梢眼角都是笑。
彼時,他只愿時光就此停駐,他愿為她畫一世的眉,一直看著她那張宜嗔宜喜的芙蓉面。
他是大才子,名滿天下。朝廷幾次想召他出山,她是知道的。詔書下來,她正在摘開得最艷的桃花,聞之笑問:“這回封了你什么官?”
他不覺搖頭微笑,甚是頭痛:“上次征召我入司徒府,這次是任命我作佐著作郎。”
她雙足踏入木屐之中,舉著那朵灼灼照人的桃花,撲哧一笑:“這次拒絕的借口……可又是生???”花面相映,無比旖旎。
他微笑著走上前來,接過她手中的桃花,一朵朵給她插入發(fā)間。
“我們一起去會稽的東山吧,那里沒有人會打擾我們?!彼麥睾偷穆曇魝魅攵?。
她仰起頭,眼眸晶亮:“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p>
就這樣,他們來到了東山。東山是個幽靜的好地方,山澗濺玉,古木濃蔭,她歡喜無限,像只小鹿般在青山綠水間徜徉。他微笑地看她。他也是,愿遠離塵世喧囂,得一份清靜自在。
后來,身在官場的父兄便將子侄送于他調(diào)教,清靜的山居生活又多了幾分熱鬧生趣。他在書齋中教導子侄,她從朱紅的綺窗外悄悄觀看,他察覺了,目光溫柔地看過來,仿佛一束清涼的月光。她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雖然嫁給他這么多年,可是每次他的目光拂來,她總如初見般心跳不已。
子侄們知道他們的故事后,總覺得好奇。有頑皮的孩子便自作主張地跑過去,對她說:“嬸嬸,古人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叔叔說要納妾呢,你許不許?”
她莞爾一笑,夕陽失色。她蹲下身,微笑著對那孩子說:“誰寫的這首詩呢?”
侄子得意地說:“周公。”
她笑道:“周公是男子,當然這樣寫。假若由周姥來寫,就不會有這樣的話了?!?/p>
她說完,眨了眨眼睛,忍著笑意轉過身去。只留下那抓耳撓腮的孩子怔在當?shù)?。轉過朱閣,她卻微微一愣—正對上他那雙溫柔含笑的眸子。她忍不住低下頭來笑了。
如此精靈古怪的回答,也只有她才想得出來。他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來:“桃花開了,在山上給你摘了一枝?!?/p>
那含露的桃花,像噙住了東山的精華,在她眼前徐徐鋪展開來一片明媚春色。
他終是身負大任之人,當朝廷面臨重壓,極力請他出山時,為了家族,他不得不入仕。雖然身處深山,但他對朝廷諸事洞若觀火,很快就手握重權。
她見他處理政事到深夜,親自給他掌燈添茶。他抬頭:“夫人,你去歇著吧?!彼p輕搖頭,要陪著他。
又過了些年頭,大軍南下,軍情緊急。他把一切安排妥當,自己卻在家下棋。當晉軍在淝水之戰(zhàn)中大敗前秦的捷報送到時,他看完捷報便放在座位旁,照常下棋??腿藛査坏卣f:“孩子們已經(jīng)打敗敵人了?!?/p>
直到下完了棋,客人告辭以后,他才抑制不住心頭喜悅,在屋子里手舞足蹈,把木屐底上的屐齒都碰斷了。只有她悄然走了進來,輕輕蹲下身去,給他換了一雙木屐。
她心疼地看著他,伸手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一入江湖歲月催,這個曾經(jīng)在桃花樹下白衣勝雪的少年,如此經(jīng)年操勞,他的鬢旁也有了白發(fā)。
淝水之戰(zhàn)后,皇帝卻過河拆橋,百般排擠他。他本就無心爭權,于是想要重回東山。在他心里,就算權傾天下,怎又比得歸隱東山之樂呢?
只是過了不久,他就身患重病。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她一直陪在他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而他一直默默地望著她,目光仍是和潤溫柔,直到唇角的微笑漸漸凝成化石。她輕聲說:“夫君,累了就好好休息吧。”腮邊卻有淚跌落塵埃。
他雖是世人眼中仰望的謝安,但在她眼里卻只是她的夫君,是需要她照顧、呵護以及戲謔玩笑的丈夫,她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一生到底是不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