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濤
從家里到宇宙網(wǎng)吧要走半個小時。四站路,大約五公里,也或者四公里。她走得不快,散步嘛。加上回來半小時,正好是她平日飯后散步的時間。
她不跳廣場舞。廣場舞太俗,她喜歡散步。散步是一種相對安靜的運動,適于像她這樣有知識的女性。兒子他爸聽不得別人這樣說,罵她裝B,一個小學(xué)老師,也算知識女性?不光兒子他爸打壓她,時間長了她自己也心虛。廣場舞如此流行,同事們都在跳,學(xué)校還組隊參加了市里的比賽。網(wǎng)上說,中國大媽們把廣場舞都跳到了法國,跳到了艾菲爾鐵塔下。
第一次去,并沒有計劃。走著走著,就看到那個網(wǎng)吧了。天還沒黑,那四個霓虹燈管組成的字離老遠就在向路人招手。兒子就是被這閃耀的霓虹燈召喚過來的吧?
血跡還在。她又想起兒子躺在地上的情景。那天她趕到的時候兒子的眼睛還睜著,雖然看起來無精打采的。兒子身子下面有血——后來聽網(wǎng)吧老板說,那是蔡波嘴里流出來的。血糊滿了兒子的下巴,她用手替他擦了一把。血色淡了,但面積更大了。他就那樣張著血口,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也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水泥地上的血跡活像一只燕子,一只正在飛翔的燕子。她找網(wǎng)吧老板借了盆水,想把那只燕子沖掉。網(wǎng)吧老板的妹妹是她教過的學(xué)生,蔡波的葬禮她也參加了。但血已經(jīng)凝固,水沖刷后血跡變得更鮮艷,更奪目。她不甘心,又去打了盆水。這一次,她先在地上打了些洗衣膏,再用刷子刷。不行,只刷掉了最上面一層,那只燕子像是嵌進了水泥地。第二天,她索性帶了把改錐過去,差不多把水泥地鑿掉了一層。血是沒了,可那凹下去的水泥地變成了雕刻。燕子的雕刻。她不敢看它,仿佛誰看它,它就朝誰撲過來。再到宇宙網(wǎng)吧時,她就像一個沒進過城的鄉(xiāng)下人,眼睛盯著高聳的世紀大廈,怕余光不小心掃到地上的雕刻。
這里以前是城鄉(xiāng)接合部,世紀大廈,還有腳下的未來大道,聽名字就知道它們并沒有多長的歷史。
你愿意和我一起飛嗎?這是兒子游戲賬號的簽名。賬號和密碼都是網(wǎng)吧老板給她的,說是情況特殊,他用非法軟件幫她追蹤獲得的。
事情發(fā)生后,她不相信兒子會癡迷于游戲。她知道很多學(xué)生逃學(xué)上網(wǎng),包括她自己的學(xué)生,但她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兒子進網(wǎng)吧。而且,她經(jīng)常以老師的身份跟學(xué)生家長或兒子他爸的戰(zhàn)友講如何培養(yǎng)孩子的良好習(xí)慣,言下之意,她為自己的兒子沒有不良嗜好而驕傲。兒子發(fā)展到這種地步,是她在電視報紙上才能看到的反面典型。她得知道原委,她要進入兒子的世界。
兒子打的游戲叫《占紅星》。紅星是人類在銀河系之外搜尋到的另一顆適于人類生存的新星,但紅星上的土著拒絕地球人的入侵,雙方因此展開攻守戰(zhàn)。游戲要求兩個人配合,一個開飛行器,負責(zé)繞開障礙,飛向紅星。另一個人掌控武器,負責(zé)打擊紅星上的阻擋者。兒子喜歡后者,男人嘛,都是有獸性的。這是兒子在論壇里說過的話,她復(fù)制過來,集中在一個文件夾里,保存著。蔡波在網(wǎng)絡(luò)上的很多言行都讓她覺得陌生,根本不像她的兒子。比如他說他身上有獸性,在哪兒呢?她可是從來沒見過。
她試著玩過幾次。人老了,反應(yīng)慢,她全神貫注,速度還是跟不上,搭檔抱怨一通,然后消失。她懷疑家里的電腦配置低,運行游戲吃力,去網(wǎng)吧也玩過幾次。結(jié)果都一樣,沒有堅持幾分鐘,他們的組合就會被紅星的守衛(wèi)者消滅掉。她和兒子的不到二十個游戲好友都搭檔了一遍,沒有人再愿意跟她合作。網(wǎng)吧老板寬慰她,第四關(guān)確實難,要不然,蔡波也不會打了幾十天都沒打過。打通關(guān)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裝作很無聊的樣子試探她的搭檔——事實上她真是感覺很無聊。搭檔說,打通第四關(guān)的獎勵是一千萬金幣,你不想要?最誘人的是,網(wǎng)吧老板告訴她,第五關(guān)是一個億。通關(guān)之后,這些金幣除了用于購買更強大的攻擊設(shè)備,還可以在指定網(wǎng)站購買相應(yīng)的實物,比如iPhone5,或者iPad。
兒子的游戲好友大多是女生,但是兒子卻沒有談過戀愛。去年她帶了一個還沒有轉(zhuǎn)正的小姑娘,有同事在旁邊起哄,說干脆收了做兒媳婦吧。小姑娘憨憨地笑,看似并不反對。她以為這門親事已經(jīng)十有八九,小姑娘符合男人的審美標準,白白嫩嫩不說,身材還好,凹凸有致。沒想到,兒子不同意,理由是,沒感覺。她鬧不明白,現(xiàn)在的孩子要的感覺到底是什么。這一段時間,她在兒子常去的論壇里,游戲?qū)υ捒蚶?,QQ里,還有郵箱里,都沒找到兒子跟女生頻繁交往的記錄。偶爾的對話全是游戲經(jīng)驗交流,鼓勵,或者約定下次游戲的時間。沒有兒女情長。一點都沒有。連曖昧都找不到。兒子如此專心,游戲打得完全可以稱得上心無旁騖,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高興還是應(yīng)該難過。兒子這方面有點像他爸,有軍人的風(fēng)范。但她真不希望兒子至死都是處子之身。兒子畢竟二十四歲了,不小了。
她跟同事討論過這個問題。也不單單是兒子,現(xiàn)在的孩子好像都這樣,一點兒也不急著找對象。她記得他們年輕的時候,特別向往異性的世界。也難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兩性裸體、接吻、親熱甚至做愛的視頻和圖文,充斥當今的影視劇和網(wǎng)絡(luò),異性身上的朦朧面紗早剝得無影無蹤,失去了神秘色彩。
她向兒子的游戲好友發(fā)出“你愿意和我一起飛嗎”的第二輪請求時,人家要么不理她,要么把她奚落一通。蔡鳥蔡鳥,慢騰騰的蔡鳥,飛起來能有什么用?
蔡鳥是兒子的賬號。她不像兒子那么喜歡這個名字,鳥,多少有些不莊重。她百度了一下——遇到不明白的事情都可以在百度上發(fā)問,這是網(wǎng)吧老板教給她的方法——可能是人家不耐煩她老是打電話詢問吧。蔡鳥,臺灣方言的閩南語,計算機初學(xué)者?!安ā迸銮赏⒄Z里“鳥”的發(fā)音相同,兒子的同學(xué)跟她解釋說。
兒子“頭七”期間,她從來沒有如此空虛過。盡管之前的四年她半年半年地見不到兒子,但她知道兒子在那兒,在某個地方?,F(xiàn)在不了,兒子不在了,兒子與她不在同一個世界了。
她嘗試著進入兒子的世界。一開始,她根本不相信兒子會那么癡迷游戲。避著他爸——他爸對網(wǎng)吧老板恨之入骨,認為害死兒子的罪魁禍首就是網(wǎng)吧——她與網(wǎng)吧老板私下聯(lián)系。她知道網(wǎng)吧老板能幫她,人家熟悉網(wǎng)絡(luò),兒子的最后時光又是在他的網(wǎng)吧度過的。但她同時也理解自己的男人,她也恨網(wǎng)吧,恨開網(wǎng)吧的老板。不過,比起恨,她現(xiàn)在更需要的是對兒子的了解。
你愿意和我一起飛嗎?她在游戲?qū)υ捒蚶锊粩嗟刂貜?fù)兒子的這句話。
沒有人響應(yīng)。
游戲?qū)υ挼臍v史記錄顯示,去年臘月二十八之前,兒子一直在學(xué)校里打這個游戲——假期是從臘月初一開始的。兒子總共得到了一百一十一萬元的金幣,這是打過前三關(guān)的獎勵。金幣當然是虛擬幣,兒子用它換了一些火力強大的武器之后就所剩無幾了。但兒子顯然受到了激勵,玩得更起勁兒。兒子跟家里說,他很忙,正在一家公司實習(xí)。大四嘛,總是兵荒馬亂的,準備論文,實習(xí),找工作……
確實忙。一直忙到臘月二十八凌晨四點,宿舍就剩他自己了,第四關(guān)一千萬元的獎勵眼看就要到手。他的最后一位搭檔——不知道是學(xué)生還是打工妹,因為車票到期不得不回家,沒人和他一起飛了。還好,兒子知道時間緊迫,也直接去了汽車站——火車票肯定是買不到了。一路上,他睡得很酣。這是她想象中的情景。兒子到家的時間是四點二十,她當時正站在街頭跟人家聊天。兒子可能以為是碰巧,事實上,她是有意在等他。
兒子行李還沒放下,他爸就發(fā)布了第一號命令。今年不能在外面亂跑,在家里打下手。他爸是軍人出身,說話就那樣,硬邦邦的,讓人不好受。這信息剛才在街口迎到兒子時,她就跟兒子傳達過,他們今年都退了,閑了,打算認認真真地請親戚朋友來家里熱鬧熱鬧。兒子沒有反對——他一向沒有反對過父母,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但她猜,兒子心里肯定不滿。既然忙了一輩子,怎么不想著好好歇歇呢?
臘月二十九那天,兒子出去參加了一個同學(xué)聚會。兒子同學(xué)多,他復(fù)習(xí)了兩年。也可能正因為這點,兒子才不喜歡參加高中同學(xué)的聚會。頭天晚上他爸跟他說,也給他的同學(xué)留了一天時間,讓他組織他們來家里聚一聚。兒子拒絕了,說同學(xué)都忙著串親戚,來不了。
兒子在QQ日志里有那天聚會的簡單記錄。家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兒子什么時候開始不喜歡家的?她想不起來他們究竟哪里對不起他。同學(xué)會,竟然還有兩個不認識的。沒敢問。對不起了,那時候班太大。她后來挨個找過他們——那天和兒子一起聚會的那幾個同學(xué)。他們回憶說,大家主要是聊“春晚”,聊哪個明星上哪個明星不上,聽說誰誰上午才被拿下。還有明星的八卦,誰誰誰吸毒第二次被抓了,誰誰誰懷孕了……蔡波跟以前上學(xué)時一個樣,人家吸毒懷孕跟他無關(guān)。兒子旁邊的那個鄰座問他——也許只是禮貌地搭訕,QQ簽名怎么那么長時間沒更新了?他記得蔡波當時笑了笑,反問他,有什么可更新的呢?但第二天,蔡波就換了個簽名——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鄰座回憶說他記得很清楚,不僅因為這句話很特別,還因為頭天蔡波剛剛亮明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陳。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這是兒子QQ里最難懂的一個句子。她看完了兒子QQ空間里的所有日志、說說,還有照片。沒有什么不正常。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她心里反復(fù)默念這個句子。有點像名人名言,她拿不準。說這句話的人肯定是個大人物,她猜。但是,誰敢說兒子將來成不了大人物?
那天的聚會還有一個小插曲。中間有人推開門伸頭看了看,回頭跟身后的人說,不像。不像什么?他們當時猜,可能是小報記者來暗訪,見吃客是幾個毛頭小子才說不像。終于有了新話題,他們開始議論政府當前的反腐敗,官員們不敢大吃大喝了,怕記者,怕紀檢委暗訪。電視報紙不幾天就會出來一則官員被調(diào)查的消息,省部級,廳局級,縣處級……一直到聚會結(jié)束,他們還在爭論區(qū)委書記被抓是不是會扯出一大堆官員。蔡波只說了一句話,說那小偷真聰明,堪與《皇帝的新裝》中的兩個騙子比肩。兒子說的小偷,就是導(dǎo)致區(qū)委書記被抓的人。那幾個小偷專偷縣處級干部,被抓后供出曾經(jīng)偷過區(qū)委書記97萬元現(xiàn)金,但該書記寧愿破財也不承認丟失巨款,指示轄區(qū)內(nèi)的公安局重新做了筆錄。后來小偷在另一個城市作案被抓,牽出區(qū)委書記,以及弄虛作假的一干警察。
兒子走后,她晚上開始失眠。睡不著,就想兒子小時候的事。有一次和兒子他爸吵架——年輕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吵架,他爸說話喜歡用祈使句,脾氣也暴。兒子從地上撿起他爸的毛衣,抖抖上面的灰,怯怯地拉住她的褲褪。媽,別扔我爸的衣服,你不愿洗我來洗。那時候兒子才九歲,多懂事啊。后來他大了,反而離他們遠了。也不是遠,就是話越來越少,謹慎得有點像寄人籬下的孩子。
兒子上初中以后,她印象中只有他默默吃飯的場景。她沒有為兒子沒有叛逆期而慶幸,相反,倒是有點失落。兒子是不是有點不正常?她沒有跟他爸聊過這些,他爸是一個典型的軍人,對于兒子,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服從。
她反復(fù)回憶和兒子一起度過的最后幾天。
除夕那天,兒子一覺睡到中午。他爸喊過他一次,被她制止了。兒子肯定是累了,就讓他睡個好覺吧。他爸一邊貼著對聯(lián),一邊嘟囔她慣孩子。誰家不是這樣?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晚睡晚起。
吃過晚飯,他爸給了他兩百塊錢——這是他們家多少年的慣例,壓歲錢,人人都有。父子倆看著電視守年根,她熬不住,老早就睡了。
初一,家里像計劃中的一樣,賓客盈門。她師范的同學(xué),七個。加上同學(xué)帶來的家屬、孩子,一共是十七位。房子本來就小,還不到八十平米,又塞進來十幾個人,走路都得側(cè)著身。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覆蓋了屋里所有的角落,花樣年華的回憶,老年生活的展望……菜是他爸做的,一個男同學(xué)幫忙。兒子當服務(wù)生,端茶倒水,偶爾得到兩句沒有來由的表揚,臉上始終掛著禮貌的微笑。
席間自然會提到退休后的生活。明擺著嘛,都是已經(jīng)退休或即將退休的年齡。等著兒子在哪個城市安頓下來,結(jié)婚,生孩子。他們的任務(wù)呢?就是去幫兒子選房子,付首付——把現(xiàn)在住的房子賣掉付全款也說不定,幫兒子裝修,給兒子做飯,替兒子帶孩子……這計劃不是她說的,是同時退休的另一個同學(xué)說的。
滿屋子的人都對這種未來充滿期待。這幾乎是所有退休父母新的生活,新的征程。她特意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兒子。他跟在別人后面哈哈地傻笑——笑得特別單純,一點兒都不復(fù)雜。她心里想,兒子跟同學(xué)在一起聊明星八卦時,肯定也是這種笑。
初二是她的同事來,比頭天人還多,屋里幾乎沒有空隙?;仡櫰D難往事,展望退休生活。一致的結(jié)論是,他們其實比自己的下一代幸運多了,工作分配,住房免費……兒子繼續(xù)做小學(xué)生,溫良恭儉讓,各種美德都可以加在他身上。她能聽出來,同事其實足夠禮貌,就像吃飯的時候順便夸獎一道并不可口的菜。私下里,他們都抱怨過自己的兒子在家里叛逆,在外面卻又乖順異常。兒子們都這樣,她知道他們只是嘴上抱怨,并沒當真。還有幾位可能是酒精的緣故,開玩笑說要拉兒子做女婿——有一位根本就沒有女兒。兒子不知所以,臉紅到脖子根,尷尬地叫叔叔阿姨。那天晚上同事走后,她和他爸把熟人的女兒逐個比較了一番,哪些與自己的兒子條件相當,哪些根本沒有可能……
初三那天,兒子去了他舅家。她想說緩幾天再去,但他爸堅持,初三初四拜舅家,中國的傳統(tǒng)。她知道這是托辭,他爸是怕自己的戰(zhàn)友問起兒子的工作。這幾年,他爸戰(zhàn)友的孩子出國的出國,沒出國的也都安排了不錯的工作——他們大大小小都是領(lǐng)導(dǎo),把持著市里或區(qū)里的一些要害部門。
兒子出門的時候像小時候過年串親戚一樣,高興著哩。她后來老是猜測,兒子可能只是表面上木訥,說不定心里對自己被支開明鏡著呢。難道,兒子心里承受不了他爸的歧視?
直到兒子走的那天,家里才算消停下來。初四他爸的同事來,初五、初六雙方的親戚來,初七本來是為兒子的同學(xué)準備的,臨時改為她和他爸無法歸類的朋友。兒子也是臨時決定走的,他說公司打電話讓他早點去實習(xí),他們正缺人手。
那幾天一直忙,他們甚至沒有時間討論兒子畢業(yè)后的工作問題。兒子從他舅家回來那晚,他爸喝著醒酒茶,問他將來的工作有沒有意向。兒子似乎早有準備,說不用他們操心,他已經(jīng)跟一家公司談好,開學(xué)后就去實習(xí)。兒子說他不喜歡當公務(wù)員,跟孫子似的,每天跟在領(lǐng)導(dǎo)后面點頭哈腰。更不想考研,他不喜歡搞學(xué)問。她在一旁急了,什么都不喜歡,那怎么辦?做生意啊,兒子很有信心。先在公司鍛煉幾年,積累些經(jīng)驗,有機會再出來創(chuàng)業(yè)。他爸雖說沒能力給兒子安排工作,但還指望著兒子回來考個不錯的公務(wù)員給他掙面子哩。看到他爸虎著臉,她趕緊替兒子打圓場,也好,現(xiàn)在政府反腐力度大,還是自己掙錢花著心安。
她特別后悔那天沒有攔下兒子。她只是提醒兒子,中午吃的可是雞蛋炒蒜苗。兒子坐車之前不能吃雞蛋,還有豆腐,他暈車——她后來百度過,醫(yī)學(xué)上稱為“暈蛋白質(zhì)”。她第一次聽說還有人暈蛋白質(zhì),很奇怪。兒子當時語氣很堅定,他說不要緊,提前吃片暈車藥就好了。她沒有再說什么,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敢拖兒子的后腿。現(xiàn)在大學(xué)生就業(yè)壓力大,今年尤甚,全國光應(yīng)屆畢業(yè)生就700多萬,還不算往年沒有就業(yè)的。他爸更不用說了,平生最看不慣的就是誰家的孩子啃老,一聽說兒子返校是為了工作,恨不得立即將他推出門。走就走吧,兒子有他自己的圈子,有他自己的事業(yè)。她用塑料袋給兒子裝了一小袋油炸的小魚,半箱牛奶。本來她還準備了五六個蘋果,兒子皺著眉頭嫌重,不愿意帶。他平時不太吃水果。
兒子出事后,她特意檢查了兒子的雙肩包。包里能吃的東西全沒了,兩個蘋果也沒了——蘋果是她乘兒子不注意時,偷偷塞進去的。
她在網(wǎng)上百度了一下,他們目前這種狀況有一個專有稱謂——失獨。失獨家庭在中國并不少,近一千萬。一千萬,有這么多跟她同樣境遇的家庭,她心里似乎寬慰了點。但她不愿去他們建立的論壇,不愿跟他們交流。她的傷還沒有成疤,她怕被他們撕開。
就連在家里,她也沒有和他爸聊過他們的兒子。她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怕自己受不了。總之,她不想和任何人提起兒子。
碰到他爸,是在去網(wǎng)吧的路上。她愣了下來,像是突然被人看到了自己的裸體,下意識地想躲。晚了,他爸已經(jīng)看到她了。她有無數(shù)個預(yù)案,來應(yīng)對這種場合遇到的熟人。但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遇到他爸。她就那樣愣在那兒,低著頭,像是做錯了事的兒子。他爸也不吭聲,她心里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心照不宣了。他爸不說,她也不提——她跟誰都不愿提起兒子。她怕自己出丑——會哭成什么樣?她想象不到。但肯定很痛,很撕心。最理想場景是,他爸沉默,她也沉默。比起別人的噓寒問暖,她更喜歡一個人待著,回憶兒子過去的種種。還好,他爸在家里并沒有試圖安慰過她。
這些天來,家里幾乎沒斷過人。同學(xué)走了同事接上來,戰(zhàn)友走了親戚接上來。她知道他們的目的,來看她,安慰她。但他們商量好了似的,都不提兒子。她心里想,私下里,他們指不定怎么議論她那個傻兒子呢。過年看著還好好的,端茶送水,有禮有節(jié),哪里像失足青少年?對,失足青少年,他們肯定把兒子歸到失足青少年的行列了。管它呢,只要不在她面前說起就行了。她默默地給他們倒茶,遞煙,像兒子過年那幾天。兒子樂意那樣,可能跟她現(xiàn)在的感覺一樣吧,忙能讓人忘掉一切煩惱。
她現(xiàn)在像是突然明白了,和她一樣,被孤立的還有他爸。
她和他爸一起走。不過,還是跟她自己走時一樣,她沒有說話。說什么呢?
曾經(jīng)有一個同事跟她提到過兒子。心里想放了他吧,那孩子不孝!她正考慮要不要為兒子辯解,同事又說,他要是孝順,怎么能丟下你們不管呢?對啊,同事說得對。她低下頭,像是替兒子表達歉意。她心里挺感激那個同事的,既批評了兒子,又巧妙地安慰了她。不過,她不贊成同事的話,兒子不是不孝順的孩子。她還記得初二那天晚上,客人都走了,兒子跟她說,反正你們都退休了,以后可以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想去哪兒去哪兒,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她還想起了之前的那天下午她同學(xué)說過的話,去哪兒啊,事兒還多著哩。她跟兒子說,你還沒工作,工作之后還得找對象,還得買房子,得養(yǎng)孩子……兒子打斷她,那不是你們操心的事!將來我兒子還要工作,還要談對象,結(jié)婚,生孩子……你們管得過來?
到了未來大道,馬路寬闊起來。銀行,居委會,幾乎任何一處夜里關(guān)門的辦公場所門前,都有一群大媽在跳廣場舞。中間她停下來兩次,站在一旁看了會兒。大媽們也許是捕捉到了她眼神里的艷羨,熱情地過來拉她,希望她能壯大她們的隊伍。
我知道你老是去那兒。他爸突然說。
她沒反對,表示坦白。那兒是公共場所,想瞞也瞞不了,但她還沒主動跟誰說起過。說是去那兒,可她總是離老遠就停下來,要么站在那兒發(fā)一會兒呆,要么隨便找個商店進去轉(zhuǎn)轉(zhuǎn)。沒人注意的時候,她才會偷偷地瞄兩眼那個網(wǎng)吧,以及兒子躺過的那片水泥地。
路燈像是聽到了誰的指令,猝不及防地亮了。城市的夜晚和白天區(qū)別不大,但燈光還是提醒了夜晚的到來。離老遠,他們就看到宇宙網(wǎng)吧閃爍的霓虹燈,毫無怨言地在那兒等著誰。
兒子在那兒待了多少天?他爸問。
她心里一緊,這是出事以后他們兩個第一次提到兒子。五十一天,她當然記得這個數(shù)字。但她沒講出來。警察后來在宇宙網(wǎng)吧找到了兒子進入網(wǎng)吧的時間,正月初三上午九點多。她說不對,兒子那天被他爸支去給他舅拜年去了,晚飯后回來的。她后來從《占紅星》的聊天記錄里看到兒子那天確實登錄過,并且連續(xù)發(fā)了兩句問話,有人嗎?有人愿意和我一起飛嗎?她猜,兒子那天可能是順路進了宇宙網(wǎng)吧,沒有找到游戲的搭檔,才又退出來。真正在宇宙網(wǎng)吧玩起這個游戲,應(yīng)該是初八下午三點。但她沒有跟警察解釋,她心里悶得慌,不想多說。
五十一天。他爸自言自語。他怎么能在那種地方待了五十一天呢?
她有點意外,他爸竟然也清楚這個數(shù)字。網(wǎng)吧老板一開始不承認,警察展開調(diào)查時,他才說了實情。警察還問到蔡波的飲食。網(wǎng)吧老板說,礦泉水,面包,方便面,有時候也叫外賣。蔡波一兩天不吃飯也是有的。
他爸站住了,就在那片燕子狀的水泥地旁邊。她以為他記不住這些小細節(jié)。
她閉上眼睛,陪他站著。不行,燕子又幻化成了黏稠的血,像要擠進她的眼睛。腳下的水泥地倒了過來,他趕緊過來扶住她。
他們開始往回走。
網(wǎng)吧夜里不關(guān)門?他爸忍不住,又問。
兒子包夜——網(wǎng)吧每天都有包夜的。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她以為她永遠都不會再跟人提起這事的。網(wǎng)吧為躲避監(jiān)控,門從外面鎖上了。
不刷牙?不洗澡?他爸似乎有好多疑問,一個接著一個。
她沒說她后來去過宇宙網(wǎng)吧。網(wǎng)吧很大,有兩百平方吧?里面烏煙瘴氣的,像是多少年沒有通過風(fēng)。不是說禁止未成年人進入網(wǎng)吧嗎,怎么里面到處都是孩子呢?網(wǎng)吧老板指給她看蔡波坐的位子——五十一天,兒子一直就坐在那兒。老板后來跟警察坦白說,蔡波累了就睡在椅子里,最長一次好像兩天兩夜沒正經(jīng)吃過飯。網(wǎng)吧經(jīng)常有這樣的年輕人,蔡波還不算最癡迷的。
兒子閑得太無聊?
她也不知道。她甚至沒有找到兒子之前玩過其他游戲的證據(jù)。
兒子仿你——你們有文化的人好像都這樣,什么事都悶在心里。他爸不看她,語氣里也沒有埋怨。
她沒吭聲。并不是不想吭聲,是一時想不起該怎么接他的話。
小時候就是。隨便一個玩具,他自己能在那兒玩上一天,嘴里還不停地嘟囔著什么。他爸還是那樣,不像是不贊成,倒像兒子做了件多偉大的事似的。她記得過去他不是這樣,老是吵兒子不合群,鱉精!兒子呢,第二天還會那樣,左手拿一個玩具,右手拿一個,一玩又是一天。
她耐心地聽著,覺得他爸這樣自言自語也挺可愛的。她偷偷看了他爸一眼,他爸的頭發(fā)灰暗。她心里生出一股憐愛之情。
還不喜歡運動。你說,年輕輕的,怎么就不喜歡運動呢?我小時候,一顆石子都能從家里踢到學(xué)校,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兒子不喜歡運動,她知道。兒子升初中時,老師問過他喜歡什么運動,兒子說,網(wǎng)上沖浪。她當時就樂了,老師卻白了他們母子一眼。老師沒有聽懂兒子的幽默。她只好煞住笑,改成歉意的表情。她后來在兒子的QQ日志里發(fā)現(xiàn),兒子大學(xué)時喜歡過一項運動,騎自行車。兒子曾經(jīng)借同學(xué)的自行車,跑了一百六十公里。天啊,一百六十公里,還是他一個人。出了車禍怎么辦?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高中時,兒子就要求騎自行車去另一個城市。她沒答應(yīng),以為那只是一個少年的新奇??磥?,兒子還是喜歡運動的。
沒有血氣。男人怎么能沒有血氣呢?他爸頓了頓,問,你笑什么?
我笑了嗎?她反問。
你笑了。他說,有什么好笑的?
她挽上他的胳膊,貼近他,身體的重量幾乎全壓在對方身上。她從來沒覺得自己跟他爸這么近過。兒子不仿你?嘴硬,從來不認錯。自作主張,什么事都不跟人商量。
做了就做了,男人就得有擔當精神。他爸放緩步伐,像是提醒她下面的話更重要。嘴里認錯有什么用?關(guān)鍵是心里得改正過來。一個男生,什么事都婆婆媽媽的,跟這個討論,跟那個商量,沒個主心骨,能干成事?
上樓的時候,她懷疑自己體重下降了,因為步子突然輕盈起來。一進屋,她就站到門后的體重計上。他爸看到她笑了,就問,多重?
正好。她為自己的機智得意起來。
他看著她——可能還沒意識過來,過了一會兒,才笑起來。
她有點渴,飲水機里沒水了,空了十幾天了吧。她打開水龍頭接了一壺自來水,放到燃氣灶上燒。
她回來坐到他爸旁邊。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特別想親近他。他以前不喜歡兒子,他說他不喜歡男孩子,男孩子想法太多,心太野。還是女孩子好,女孩子單純,簡單。她當時看不出兒子心野,她甚至想,兒子要是真野就好了。現(xiàn)在她算明白了,兒子確實心野,他爸不了解他,她也一樣。但他爸其實還是喜歡兒子的,她感受到了,甚至比她還喜歡。男人的愛跟女人的愛總是不一樣。兒子的那些毛病,這個晚上,突然都成了他的可愛之處。
她問他爸,你小時候怕水嗎?
不怕。他爸說,小時候我就非常喜歡水。長江邊上的孩子,哪有怕水的?
這就怪了,兒子這點可是不仿我們啊。我小時候也喜歡水,老早就學(xué)會游泳了。他們都生在長江邊,她在四川,他在湖北。兒子打小就不讓他們給他洗澡,尤其是洗頭,每次理完發(fā)洗頭都得大哭一場。
嗯,他爸也記得這事。兒子膽小。膽小好,兒子做什么都比同齡的孩子謹慎。
記得有一次過馬路,大清早根本沒有車,兒子非要等到綠燈亮。
嗯,他當司機肯定不會出車禍。他爸老是點頭,她懷疑他真記得住那么細小的事。
她跟他爸講起兒子的一次考試。兒子不喜歡上學(xué),但他并不是不聰明。有一次《思想品德》考試,題目是,生活和學(xué)習(xí)中,你有沒有經(jīng)歷過挫折?如果有,應(yīng)該如何克服?兒子的答案只有兩個字,沒有。老師給她打電話時,她在電話這邊偷偷地笑了。沒錯啊,是考試題目有問題。她替兒子向老師承認了錯誤,并答應(yīng)回去一定好好教育兒子。
他爸對這事好像沒有印象。他手搭上她的肩膀,用了用力,但眼睛還是沒有看她。你看到兒子時,他還沒有走,是吧?
她嗯了一聲,看來,他爸的心思還在那兒。不過,她覺得也是時候了,是時候向他講述她那天所看到的了。我比120早到了幾分鐘,這是她第一次講起兒子的最后時刻。她跟誰都沒講過,怕自己難過,更怕惹人家難過。
我接到電話,一邊朝那兒趕一邊想,兒子早回了學(xué)校,怎么可能是他呢。再說,天下叫蔡波的人多了,又不止兒子一個人。真希望是他們弄錯了,虛驚一場。但我心里清楚,我那只是寬慰自己,要不是兒子,他們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老遠看到宇宙網(wǎng)吧門口圍了一堆人,我就知道不好了,腿都抬不起來了,軟了。網(wǎng)吧老板在那兒維持秩序,他說蔡波從網(wǎng)吧里出來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他沒敢動他,說他不懂急救知識。起先我沒看到兒子的臉,他躺在地上,背對著我。但那衣服錯不了,還是他臨走時穿的厚夾克。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繞到正面,果然是兒子。怎么會有血呢?我被地上那一片鮮紅的血嚇傻了……
他爸把手挪過來,握住她的手。她轉(zhuǎn)身攀在他肩膀上,像兒子小時候黏他們的樣子。
兒子醒過來,眼睛轉(zhuǎn)向我。我努力忍住眼淚,可我實在沒那個能力啊。我眼淚巴巴地喊著兒子的名字,蔡波,蔡波。兒子看我的眼神虛虛的,就像一盞即將燃盡的油燈。我知道兒子不行了,我有預(yù)感。我拉住他的手,哭著安慰他,蔡波別害怕,蔡波別害怕,咱回家,回家……
我聽到救護車的叫聲了。快點快點!我心里催著。兒子等不急了,閉上眼,然后又睜開,像是攢夠了說話的力氣。
真有意思。
最后時刻,兒子竟然沒有咯噔,表達得很流暢,很滿足,看不出他有什么遺憾?,F(xiàn)在想想,咱們真失敗。
他爸安慰她,嗯,難過是難過。我覺得,兒子既然走的時候很滿足,咱們也應(yīng)該感到欣慰了。
嗯,她接著講。兒子吐出了那幾個字,眼睛又閉上了。我還以為兒子是累了,想攢力氣接著說呢。這時候,醫(yī)生到了。那之后,兒子就再也沒有睜開眼過……
真有意思?他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打斷她,問。兒子說什么真有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其實知道,兒子指的是游戲,但她至今都沒感覺到《占紅星》多有意思。網(wǎng)吧老板反復(fù)跟她說,任何游戲其實都挺有意思的。你投入進去,現(xiàn)實就不存在了。而且每過完一關(guān),你都會有一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你無論如何努力都難獲得的成就感。一萬,十萬,一百萬,一千萬,直至一個億,你有錢了,成土豪了,多好啊。這成就感還不強烈?她記得老板說這話時,她還特意打量了他一番。年紀輕輕就當了老板,還不滿足?
水開了。她聽到水壺響,把手從他爸胳膊里抽出來,想起身沏茶。他爸用手摁了一下她的肩膀,讓她坐著別動。
回來的時候,他爸手里多了兩個杯子。有一會兒,他們就那樣看著面前茶幾上的兩個杯子,誰也不說話,仿佛在等著剛才她說話的回音完全落下來。
這樣過了大約有五分鐘,他爸說,洗洗睡吧。
他先去洗。她聽著衛(wèi)生間里嘩嘩的水聲,想象著清亮的水珠打在他頭上,胳膊上,背上,還有不再年輕的兩個肩膀上,排著隊,爭先恐后地往地上跳。要是兒子,這個時候肯定會吼幾嗓子。
他爸光著上身出來了。因為經(jīng)常在外面活動,他身上的肉并不是那種病態(tài)的白。但明顯已經(jīng)松弛,昭示著他的年齡。
你愿意和我一起飛嗎?她脫口問。發(fā)音輕柔,生怕對方拒絕似的。
看他爸那神態(tài),肯定是會錯意了。她沒有再解釋。反正,他們也差不多兩個月沒做了。
她進了衛(wèi)生間,打開頭上的花灑。水珠飛濺,歡快地。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