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勝華
以前的山里農(nóng)村,大都以玉米為主食,從掛在房前屋后的玉米串串兒判斷,就能看…山里人的生活質(zhì)量。
春捂時節(jié),玉米種子跟隨著農(nóng)人,分散著走…村莊,走向土地,三兩顆地攢在一起,一抔黃土,一陣風(fēng)雨,一片陽光,一味農(nóng)肥,就足夠讓它們歡快地生長。秋天了,走過一春一夏的玉米,或集團(tuán)地裝進(jìn)農(nóng)人的背簍里,或成捆地勒在毛驢的馱子上,呼哈著農(nóng)人咸咸的汗味,嗅聞著毛驢嘟嘟的臭屁,回到了村莊,充實了村莊,讓村莊有了黃燦燦的故事,讓炊煙有了玉米的味道。
山里人對玉米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剛冒出地面的玉米苗,人們就給它一個糧色、糧香、糧沉的名字——苞谷。人們捋它、薅它、攙它、扶它、牽它、引它,將它握在手心,摟在臂彎,掮在肩頭,背在身上,甚至寧愿像牛一樣去拉車、流汗,也要讓玉米舒舒服服地坐著車進(jìn)村入戶。就是雞毛蒜皮一樣的玉米殼,人們也給它一個既能保暖,又能遮羞的名字——“玉米褲子”。看見一粒一粒的玉米散落在地邊、路口,再高直的山里人,也要彎下腰去,一顆一顆地?fù)炱饋?,裝入糧袋……
包產(chǎn)到戶那幾年,飽受過饑荒的父親手把手地教我種植玉米。起初,我學(xué)著父親的模樣點籽、拔草、薅鋤、施肥,可就是奇怪,玉米種子總是跳出塘外,雜草總是拔除不干凈,玉米苗不是被我挖倒,就是被我鏟斷,肥料不是落在玉米根上將玉米苗辣煳,就是偏離玉米太遠(yuǎn),讓玉米吸收不著養(yǎng)料……父親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兩手把住我的腰身,讓我向著土地彎腰,向著幼小的玉米苗彎腰……父親一次次示范,一次次跟我說:“玉米是有恩必報的莊稼,作為一個以種谷為生的人,你給玉米彎腰越多,玉米回報給你的就越多?!?/p>
我學(xué)會給玉米彎腰之后,父親又手把手地教我玉米定向種植。玉米定向種植,必須將土垡捶細(xì),按行距比例拉一股拴馬繩,每一個動作都必須深深地彎下腰去,隔柞一粒,一順地將玉米種粒擺在拴馬繩的影子上,一樣地蓋上潮濕松軟的細(xì)土,一樣地施上酥軟的農(nóng)家肥,一樣地不讓石頭和土垡壓住玉米的心臟。一個星期以后,玉米就破土而出,父親就帶著我一起去給玉米彎腰拔草,彎腰施肥,彎腰薅鋤……遇有大風(fēng)大雨來襲,玉米就會倒在地里,父親就帶著我,先到地邊砍來撐桿,彎腰下去,將撐桿插在玉米叢里,一棵一棵地把玉米從泥地上攙直、扶正。定向種植,玉米葉一順一順地長,閱兵式地站成一排排,列成一隊隊,聚成一場場。長壯了的玉米,就像村里的女人展開雙臂站立的模樣,將“娃娃”背朝一順,讓“襁褓”綠成一排,讓娃娃的“頭發(fā)”紅成一線……
紅土膠泥上種植玉米,需要特別豐沛的雨水。年時不好,天上光打雷不下雨,玉米就像村上沒有出嫁的老閨女,長不高,長不壯,不背娃,還會癟死在地里??吹接衩兹~卷筒筒,我們的心,也像被卷著的玉米葉,舒展不開來。有時候,大炸雷剛剛響過,冰雹就像倒豆子,從天上傾瀉而下,將玉米葉撕打得須須柳柳,單剩下光稈稈……這樣的年時,房前屋后的果樹上、糧架上,只能這里一團(tuán),那里一團(tuán)地掛著不景氣的玉米。
好在莊稼轉(zhuǎn)家,好在玉米從不愿意虧欠給它彎腰的父親和我。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我們的玉米齊刷刷地出,綠油油地長,肥嘟嘟地壯,飽鼓鼓地熟。趟過中秋,父親的包產(chǎn)地里漸漸彌漫起玉米成熟的味道。扳玉米的時候,我們一家人男女老少齊上陣,大人背大籃子,小人背小籃子,人人都彎著腰,把玉米連同它們的“褲子”扳運(yùn)回家。吃了晚飯,大人們圍著玉米堆撕苞谷褲子;我們小人就坐在玉米棒子堆上,將大個大個的玉米撿在自己周圍:或像父親蓋垛木房那樣,兩豎兩橫地壘“井”字垛木房;或用玉米棒子來擺字,看誰擺的多、擺的快;或用玉米棒子來堆尖尖塔,看誰堆得高、堆得穩(wěn)。豐收之后,家家戶戶都喜歡將玉米掛在屋外,糧架上、果木樹上,到處掛著金燦燦的玉米,給人一種滿村盡掛黃金的感覺。
如今,山里農(nóng)村的溫飽已不再是問題,玉米也不再是山里農(nóng)村的主糧,可我是無數(shù)次給玉米彎腰的山里人,十年寒窗,是玉米一次次撐起我讀書的費(fèi)用,讓我完成學(xué)業(yè),參加工作,吃上“皇糧”。故而,每次回到山里故鄉(xiāng),我總要像那些城里人,端著相機(jī)到村里去轉(zhuǎn)轉(zhuǎn),去看看那些掛在房前屋后的玉米串串兒。
玉米是有恩必報的莊稼,給玉米彎腰吧!誰給玉米彎腰,玉米就挺誰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