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松
天還麻哈哈的,一家人都起了。
老漢先出堂屋,喊,都快些!幺孫女的滿十宴,要好生給她辦,哪曉得她二十以后是哪家的人?
也不點(diǎn)燈,自家的院壩,要啥閉著眼都摸得著。搬磚壘灶,估算著幾百號人吃,就比著最大號那口大鍋壘。搬的搬,壘的壘,乒乒乓乓,三個齊腰高的磚灶成了。老漢又喊,老婆子麻利點(diǎn),抱柴來!廚子天明就到!催催催,唉喲,戳到腳桿了!哧,劃著火柴,有風(fēng),趕緊用手捧著,敬神一般引燃干草柴火。加煤。蜂窩煤眼兒都朝上豎著,一層層地碼進(jìn)灶。坐鍋,燒水?;鹈缗づつ竽蟮?fù)肀е?,順著鍋沿往上走,噼噼啪啪,人都后仰著臉躲?;鹦且活w顆躥起來,和天上的星星賽亮。
嘩啦扯開鴨圈的篾門,伸進(jìn)手去來回打探,薅住了就往上拽,草繩在腿腳上纏了,摜在地下,一地嘎嘎嘎,一地碎夢。提刀,直接往毛脖子上抹,隨它到處撲騰。再看鐵鍋,咕嘟嘟地長出了白毛,就開始往里扔,撲騰騰地濺灑出來,都跳嚷著躲。
剛才,黑夜還趴在院墻上偷看,這會兒,竟悄悄溜了,星星也不見了,只剩半個月影懸著。遠(yuǎn)處,一兩聲狗叫,惹得四下雞鳴狗吠一片,只頃刻間,村路、田坎、房屋、果樹都現(xiàn)了身。
整個鄉(xiāng)村都醒了。
一輛車從山坳拐彎過來,司機(jī)遠(yuǎn)遠(yuǎn)地按喇叭,一家人正薅鴨毛,甩著毛都迎出去。車子直接開進(jìn)院壩,一下停住,車廂里桌凳鍋碗瓢盆猛地一下晃蕩。一車滿當(dāng)當(dāng)。一個農(nóng)婦跳下來,瘸著腿吱哇叫著,腿桿都打不抻了!又跳下兩個,也抻胳膊抻腿地叫。有聲音粗粗地嚷,快點(diǎn)兒!卡到脖子啦!都朝車廂里找,見密密的桌子腿夾著個胖腦袋。是廚子。都趕緊,七手八腳地爬上車,拽廚子出來。
宴席是包給廚子的,廚子就是老板。事先說好了,雞鴨禽蛋、腌臘肉類家里富余,不用買。其他的呢,菜品物件還有這幾個幫廚,都由廚子出。多少錢一桌,一桌什么菜,也早就定下,只看廚子的鍋鏟功夫了。辦這場宴,廚子唱主角。
主人家敬煙,恭恭敬敬地捧著火,照亮廚子一腦門子汗。廚子吸口煙,問老漢,灶呢,壘得咋樣?看了灶,又問,加多少塊煤?老漢答,一個灶三十塊。廚子說,那哪兒行?小娃兒過家家嗎?一個灶六十塊!老漢忙說好好好。
卸完車,天已大亮。廚子眼睛瞇成一條線,抬頭看看天,說,開干!
三個幫廚的都是好手。各自找好地盤,歸整自己的家伙什,鍋碗瓢盆摞成山高。拖來一方摔麥粒的大盛盒,用床單大的塑料布鋪嚴(yán)實(shí),灌滿水足夠一天消耗。一袋子米下鍋,煮半熟瀝出,熱氣騰騰地晾著。放木桶入鍋,米一層層地鋪勻?qū)?,桶里立一把篾條掃把,好讓蒸汽朝上走。瀝米飯讓它蒸著,這邊擇菜洗菜的,宰雞剁鵝的,拌料上籠的。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擺滿一桌子,桶鍋盆碗瓶罐,都盛滿食材。人們各忙各的,嘴里一鼓一鼓都動著。
日近中午,太陽辣氣下來,廚子撩起膀子忙得正歡。三三兩兩的人,從院壩外的田埂上聚攏過來。主人家慌慌丟了手里的活計,招呼人去了。收禮,登記,哈哈笑著鬧著。人多了,空氣熱烘烘的。老漢齜咧著嘴,到處給人散煙。一個農(nóng)婦前腳進(jìn)門,老漢嗖地一支煙遞到臉前,笑問,二嫂,是你打樁還是我打樁?話還沒落,稀疏的腦頂著實(shí)挨了客人一掌。老婆子顛顛跟在后面,接茬兒說,二嫂你就打樁!怕他鬼老者不成?!主人客人都笑成一團(tuán)。
雞、貓和狗從早上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孩子們圍著桌椅板凳瘋跑打仗,一會兒又聚在一起,都把糖吐出來捏在手上,對著太陽比誰的好看,再放回嘴里。人們圍站著吸煙說話,任由雞、貓、狗和小孩子們在腿邊蹭來蹭去。聞著味兒了扭頭看,見菜擺桌了,都找位子坐下。一桌子盤盞杯碗,獨(dú)不見一雙筷子,有人抻著脖子看鄰桌,一樣,也沒筷子。就問,咋個不擺筷子?老人家笑著不答,旁人湊近耳朵細(xì)說,筷子擺早了,菜就上不盈,等著。
筷子是和第八道菜一起上的桌。砰砰砰,把酒蓋啟了,先給老人倒,老人們顫著手?jǐn)r,還是滿了。女眷們拼在一桌,吃得隨和愜意,時不時地,夾塊肉塞在身后孩子嘴里。男人們?nèi)簿葡露?,額上漲起青筋,聲音漸漸高了,最后賭起酒來。
院壩上蕩起一波波的聲浪,被太陽一曬,更熱。
只一桌的菜沒動,是給廚子一伙的。主人家細(xì)數(shù)滿院空盤碟盞,心中自然感激廚子的盡心盡力,定要讓廚子喝好。
最后一桌散去,院壩里只剩雞、貓和狗。太陽照進(jìn)院壩,桌椅盤碗都鑲了金邊,竟然看得搖搖晃晃,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