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飛
給一顆甜棗,打一個嘴巴子,說的是命運之于卡森·麥卡勒斯。上帝給了她天才——19歲便發(fā)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神童》,或許就有自勵和自矜的成分,又順手給了她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煉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吸管》46歲才得以出版。凝視卡森的黑白照片,兩個詞蹦出我的腦海:傻子,天才。
卡森是真不漂亮?!懊琅币辉~與她發(fā)生的唯一關聯(lián)大概只有性別。她一生經(jīng)受重度風濕熱、重度中風、重度抑郁癥、肋膜炎、喉炎、肺炎、乳腺癌、骨折的反復敲打。她的第一次中風發(fā)生在15歲,也就是在那一年,她從珠寶商父親那兒獲贈一臺打字機,開啟了她的寫作生涯。她立志要成為一位作家——而在兩年前,她的人生理想還是鋼琴家。30歲,她左半身癱瘓,14年后,在這個孤獨星球上生活了50年7個月11天,卡森死于腦溢血。不知道在臨終前昏迷的45天里,卡森是否譜寫了一部終曲,來感嘆她這獨醒卻叫不醒裝睡世人的該死的孤獨。
殘缺——甚至連殘缺都算不上的軀體,使卡森看待世界的視角鍍上了一層物傷其類的憂傷色調。她心懷良愿,也因此將美好和美好失去之后的獻祭安排給了她筆下的角色??ㄉ强貓龈呤郑斔湎碌谝还P:“鎮(zhèn)上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在一起?!彼凶x者的目光都被吸引了。無法逾越的處女作高度,似乎是創(chuàng)作怪象之一。近看,余華創(chuàng)作雖豐,其長篇處女作《活著》至今沒能超越自我。遠看,弗朗索瓦茲·薩岡18歲僅用一個半月寫就的《你好,憂愁》被視為法蘭西一代人的浪漫代言。23歲,曹禺在清華圖書館里寫出《雷雨》,一生沒能突破。同是23歲,卡森第一部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面世,僅此一書,就有落子定局的意味?!澳槇A圓、油油的,眼皮半開半閉,彎曲的嘴唇劃出溫柔而呆滯的笑容”“非常肥胖、迷迷糊糊的希臘人”斯皮諾思·安東尼帕羅斯和“高個,眼睛里透出敏捷和智慧”“穿得很樸素,總是一塵不染”的希臘人——來歷費人猜想的約翰·辛格某種程度上是同一片葉子的正反面。卡森通過這片葉子從不同角度觀照自身,自哀自憐。后者對前者的照拂、善后、等待、尋找,前者對后者的信賴、無感、理所當然、無動于衷,類似人們自處時的兩種向度。辛格看似為安東尼帕羅斯所累,但對他而言,這卻是甜蜜的負擔。“他喜歡白棋,如果給他黑棋,他就不玩啦?!边@種任性填滿了辛格當時的人生和后來的回憶?!俺撕桶矕|尼帕羅斯在一起的十年,其他都不像是真的?!边@里說的不是男男之戀,這里說的是世間人與人、物與物深度鉚接咬合的吸引或拒斥關系。如果細究,這種鉚接咬合在卡森筆下比比皆是,比夫·布瑞農(nóng)、米克·凱利、杰克·布朗特、班尼迪克特·馬迪·考普蘭德醫(yī)生等之間,仿佛蒙有千絲萬縷的隱形蜘蛛網(wǎng),肉眼看不清,拉扯或撞上去,才能感受蜘蛛網(wǎng)結結實實的擁抱。
閱讀卡森的作品你會覺得此前所有小說中遇到的金句加起來也不如她一本小說中的金句來得有殺傷力,為了故事和人物,也為了俯拾皆是的金句,你愿意“用舌頭慢慢地舔每一顆牙齒”,以細細品咂個中滋味。當她說:“早晨的陽光像一把短刀,突然刺破他的眼皮”的同時,她也以文學之刃“撲哧”一聲劃開了我們見識、認知、感受的夜幕,把太陽和白天放了進來??韧俪芍橐欢ㄕf的就是卡森,她的金句早早地為你閱讀她的作品做了心理準備:“感覺自己的舌頭在嘴里像一條鯨魚?!标P于人生種種的荒謬、掙扎、不得、不能,你說不出來的,她都替你說了。
卡森的孤獨是人所共通的,百老匯舞臺劇《婚禮的成員》據(jù)說連演501場。好萊塢也大愛卡森筆下的人物,《婚禮的成員》《金色眼睛的映像》《心是孤獨的獵手》等先后投拍電影。但這只是表象,深層的影響是,雖然不曾刻意為之,但出乎天然,也就格外本真。《心是孤獨的獵手》人物之痛、立意之狠、文筆之美,仍然深深地影響著昨日、今日及以后的讀者。渾噩、不安分又滿足的胖子安東尼帕羅斯和清醒、自傲的瘦高個辛格“仍然漫步在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總是沉默和孤單”。兩個啞巴都存在我們體內(nèi),相互依存又相互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