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長海
“漢三老碑”又稱“三老諱字忌日刻石”,碑額題名佚失,后人據(jù)碑文內容有此命名。碑文217字,記錄一位漢代地方官“三老”及其妻子、兒子、兒媳、孫子的名字(諱字)和“三老”及其妻子、兒子、兒媳逝世的日子(忌日),要求后代子孫避免言事觸忌。碑石長方形,高91厘米,寬45厘米。立碑者為“三老”第七個孫子名叫“邯”的人,時間在東漢早期,大略為建武二十八年至永平年問,距今已有1900多年的歷史。該碑屬國家一級文物,被何紹基、達受譽為“東漢第一碑”“兩浙第一碑”。
“漢三老碑”雖然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一個多世紀了,但圍繞它出土的有關情況還存在不少疑問。
眾說紛紜
一、出土時間
凡是涉及該碑出土時間的資料,幾乎都認為在清咸豐二年(1852年),有的甚至確定月份為五月,如周世熊稱“咸豐壬子夏五月”,丁丙、吳曾善也持同一觀點。唯有施繼常認為:“漢建武二年三老碑,千八百余年物矣,同治初陳山周清泉得之豐山?!逼溲员砻婵雌饋碇徽f周世熊得碑時間,但揣測語意,似乎也表明該碑出土時間亦在清同治初。
二、出土地點
同出土時間相似,凡是涉及該碑出土地點的資料,也幾乎都認為在余姚客星山(即陳山)。只有兩人例外,一是施繼常,如上所引,他認為在余姚豐山;二是丁丙,認為“出姚江嚴陵塢土中”。
而同是認為出土地在客星山的,具體而言,又有三種情形。一是籠統(tǒng)稱在客星山,如周世熊稱“村人入山取土,得此石平正”,俞樾稱“余姚客星山新出一漢碑”,汪士驤稱“近出余姚客星山中”,傅以禮稱“余姚農人得于客星山中”,沈樹鏞稱“新出余姚客星山中”。二是稱在客星山之巔,如達受引用周世熊之言:“余姚周君清泉云是碑在客星山巔?!比欠Q在客星山之下,如吳曾善以為“余姚周世熊在客星山下得此碑于土中”,馮熙也認為“漢三老碑在余姚客星山下”。
三、出土情由
大部分文獻對此未作說明。有說明者至少有兩種說法:一是周世熊在跋文中稱“(嚴陵塢)村人入山取土”而發(fā)現(xiàn)此碑。二是吳昌碩稱“余姚周君世熊筑石客星山下得此碑土中”。
四、移置經(jīng)過
“漢三老碑”的首藏者是周世熊,首藏地在客星山下嚴陵塢。周世熊在何時又如何移置該碑?大略有如下五種意見。
一是周世熊之說。他有跋文寫道:“先君子解組后,卜居邑之客星山下嚴陵塢,即漢征士嚴先生故里也。咸豐壬子夏五月,村人入山取土,得此石平正,欲以甏墓。見石上有字,歸以告余。余往視。碑額斷缺,無從辨其姓氏,幸正文完好,共得二百十七字。因卜日設祭,移置山館,建竹亭覆之?!卑l(fā)現(xiàn)者和通告者是嚴陵塢村人,時在咸豐壬子(1852年)夏五月。周世熊知悉后占卜日子,設牲祭享,將碑移置至自家山館,并建竹亭用來保護。二是達受之說。他引用周世熊之言道:“余姚周君清泉云是碑在客星山巔,雇人取之,驟然有飛沙走石,未遂所欲。越歲,備牲醴祭之,始得移至其家云云?!贝笠馀c周世熊跋文內容相似,只是把該碑的神奇渲染得更加玄乎;而移置時間明確為第二年,這也與周氏跋文中其占卜所定日子未予說明不同。實際上,從周世熊跋文“建竹亭覆之”的情形來看,移置活動當距發(fā)現(xiàn)該碑的時間不遠,似乎不會拖延至大半年之后。三是朱朗然之說。光緒《余姚縣志》在周世熊跋文后有按語,材料來源于朱氏,稱“朱觀察朗然有記敘獲碑事甚詳”。按語謂:“浙東存石,此為第一。諸生宋仁山實始訪得此碑,稔周世熊有金石癖,偕之往觀。世熊既得其處,夜即獨乘小舟載碑還?!彪m然沒有明言發(fā)現(xiàn)時間與發(fā)現(xiàn)者,但明確第一個訪得者是宋仁山。而周世熊的行為并不光彩,本是承朋友之情才得以觀碑,卻利欲熏心,當夜私自偷偷乘小船載碑至家,占為己有。四是施繼常之說。如前所引,他把周氏移置時間定為同治初,移置之來源地為豐山。五是愚公之說。愚公姓名不詳。他說:“碑于咸豐壬子年出土,上溯建武已一千八百一年。辛酉紅羊之亂,凡百摧毀。事平,碑仆于地旁,甏漢晉磚數(shù)十,蓋用以作炊者。熏灼雖烈,而文字無恙。后為周清泉先生世熊所得,乃筑亭于客星山下以護之。”碑受熏灼之事、周世熊筑亭護碑之事與一、二兩種說法無異,但把周氏得碑時間放至辛酉(1861年)太平軍進占余姚之后,這與第四種施繼常的說法相似。
疑信難定
上述有關“漢三老碑”出土情況的說法,有些差誤尚可辨定,如有關出土、移置時間問題,因有達受咸豐六年(1856年)跋本,可以斷定該碑的發(fā)現(xiàn)、移置時間都早于此時,所以施繼常認為出土、移置時間在同治初和愚公認為移置時間在辛酉后等看法都是錯誤的。但是盡管如此,絕大多數(shù)情況還疑信難定。
綜合上述材料來源,可分為三種情況。一是來自周世熊及其后裔。在1919年“漢三老碑”被轉售給鎮(zhèn)江丹徒人陳渭泉前的拓本,絕大多數(shù)為周氏所為。西冷印社編著的《三老碑匯考》所收此一時段拓本,僅愚公作跋的慈萱室藏本例外,為1915年史望所拓,當然碑石也尚在周氏處。1919年后的材料,碑石雖然易手,但一般仍然傳承周氏故說。如1922年吳昌碩《漢三老石室記》,以為周世熊“筑石客星山下得此碑土中”,周氏成了該碑發(fā)現(xiàn)者,揣度起來這信息極有可能來自周世熊后人。二是來自宋仁山。徐珂《清稗類鈔·鑒賞類四》稱“俞曲園、周清泉、宋仁山皆有釋文”,光緒《余姚縣志》在周世熊釋文中也問加宋仁山異釋,可見宋仁山確是最早釋讀該碑者之一。除了釋文,宋氏是否還有關于該碑出土情況的記述,則不得而知。不過從光緒《余姚縣志》有關朱朗然記敘獲碑情況的一二來看,抑周而揚宋,顯然其材料源于宋氏。三是來源不甚明確。如施繼常未注出處,愚公題簽之本為好友史望所拓,但也未明言所題出處。
比較而言,前兩種材料都源于碑石出土之初的當事人,可信度相對較高。當代書法家童衍方兼采兩者意見,在《古碑妙拓墨煙濃,書得篆神簡拙工》一文中稱:“清咸豐二年(1852年)夏五月,浙江余姚東北十里客星山村人入山取土,在董氏祖墓地掘得一碑,為諸生宋仁山最先訪得,稔周世熊(字清泉)有金石癖,偕之往觀,世熊既得其處,連夜乘小舟載碑還,移置客星山下嚴陵塢家園山館,建竹亭覆之。”然而由于朱朗然記敘獲碑之事的文章至今未見,其不同于周氏跋文的內容到底有哪些,除了訪得與移置方面與周氏跋文不同外,是否還有出土時間、地點、情由等其他方面的不同,這些都不得其詳了。所以來自宋仁山的信息,也就止于光緒《余姚縣志》的按語。而來自周氏的材料,數(shù)量最多,西泠印社編著的《三老碑匯考》所收二十種拓本,其中前十二種就直接來自周氏,后八種也大多受周氏之說的間接影響。其內容大體而言也比較一致。概而言之,出土時間在咸豐二年,出土地點在客星山,后來由周世熊移置客星山下嚴陵塢家園山館,并建竹亭進行保護。當然從細處說,除出土時間、移置經(jīng)過外,也存在一些矛盾。如上所述,出土地點方面就有籠統(tǒng)稱在客星山、具體點明在客星山之巔或之下,甚至出于嚴陵塢等不同;出土情由方面,有嚴陵塢“村人入山取土”而發(fā)現(xiàn)此碑和周世熊“筑石客星山下得此碑土中”兩種說法。
第三種材料可信度相對較差。首先從時間上說,施繼常作《游源墓述書后》是在“戊寅”(1878年),距離該碑出土時間有二十余年了;愚公題簽本的拓印時間為1915年,題簽時間為1928年,距離該碑出土時間更是有六七十年了。兩者當源于傳聞,一般而言未如當事者之真切。其次在內容上,施氏有關碑石的樹立時間和出土移置時間都有差錯,愚公有關周氏得碑的時間也有錯誤。然而盡管如此,這第三種材料中的新內容,并不能因此而予以簡單否定。這新內容,就是“漢三老碑”的出土地點豐山。從證據(jù)來說,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旁證。依孤證不立的傳統(tǒng)考據(jù)原則,似乎只能存疑。但是就此考據(jù)原則而言,第一種材料都源于周世熊或其后裔,數(shù)量雖多,而來源單一,也類同孤證。而且就可信度而言,周氏似乎懷有強烈的私占之欲,其言詞也似乎多有夸飾欺偽之意。自出土之初周世熊自作跋文到咸豐六年達受引用周世熊之言,“漢三老碑”由明言發(fā)現(xiàn)者和通告者是嚴陵塢村人,到不言村人,只說周氏“雇人取之”;至同治癸酉(1873年)丁丙題跋,發(fā)現(xiàn)地也由客星山而轉為周氏村內;至民國壬戌(1922年)吳昌碩《漢三老石室記》,“漢三老碑”變成了周世熊“筑石”時的發(fā)現(xiàn)。這些來自周氏的有關資料,七十年來似乎呈現(xiàn)越來越確定“漢三老碑”歸屬周氏的意味。如果我們像朱朗然、光緒《余姚縣志》編者、童衍方那樣,全部或部分采信宋仁山的材料,那么周世熊跋文所謂“(嚴陵塢村人)歸以告余”,“卜日設祭,移置山館”,周世熊告達受所謂“雇人取之,驟然有飛沙走石,未遂所欲。越歲,備牲醴祭之,始得移至其家”,都成為其欺世盜名和為自己占有碑石進行神圣化辯護的謊言。若果真如此,丁丙、吳昌碩也就成了周氏材料的蒙蔽者。當然,第二種材料也來源單一,也不能對周氏材料進行充分證偽。現(xiàn)在回過頭來說說第三種材料中的“豐山”。豐山在余姚縣城西北5里,海拔208米,和縣城東北10里、海拔159米的客星山同為余姚北部平原上比較陡峭的丘山。兩山直線距離7公里,水路距離9公里,完全可以“夜即獨乘小舟載碑還”,這與朱朗然的記述沒有矛盾。倒是周世熊跋文與朱氏記述存在一定差距,因為客星山“少石饒草木”(光緒《余姚縣志·山川》卷二),嚴陵塢村人入山取土當在村邊一側的客星山中,碑石既在近村山中,由陸路取之入村似乎更合情理。另外,豐山的地質與客星山相反,少木而多石,所以自古是墓葬之地,“其上多古冢,有穴可入,中室或寬四五丈,或二三丈,傍皆磚砌,間有二三室者,俗呼為老人冢云。是上古未有父子時,人老則預為土室,贏糧居其中以待死。又云非也,是兵火時逃匿避亂者。相傳如此,不可考。要之,蓋古冢尸朽化耳”(萬歷《紹興府志·山川志》卷之五)。墓地多碑石,從地理環(huán)境看,“漢三老碑”出土于豐山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總而言之,由于以上三種材料來源都是單一或不明,有的信息還不夠完整,而三種材料的內容又缺乏融通,難以相互印證,“漢三老碑”身上仍籠罩著難解之謎。
作者單位:余姚市教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