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珍子
追了21年后,劉毅終于追到自己最想見的人。那個人黑了、瘦了,也老了,但劉毅還是一眼認了出來。至此,發(fā)生在1993年武漢市漢陽區(qū)的一起入室搶劫古董殺人案告破。
2014年7月中旬的海南,陽光在劉毅手臂上曬出一大塊破皮,但他感覺不到疼。他滿腦子只有兩個字,終于能對一位姑娘說出口,那就是“安息”。
為了抓捕兩名同案嫌疑人,42歲的武漢市公安局漢陽區(qū)公安分局刑偵大隊刑警劉毅已經(jīng)堅持了21年。
“整個世界都在變,但劉毅不變?!蓖瑢W彭佳波聽說積案告破,并不驚訝,因為“這就是他干的事”。
“我可不能放棄”
21年前12月一個陰冷的冬日,劉毅和同事接到報案趕到現(xiàn)場。推開門,他立即被眼前的場景震撼。鮮血到處都是,血從臥室綿延到客廳。受害人已經(jīng)被救護車送走,但劉毅知道,人沒希望了。劉毅盯著掌心里那張小小的身份證——她只有23歲,照片中的面容年輕而美好,還留下一歲多的嬰孩。
根據(jù)調查,辦案刑警很快鎖定了嫌犯閔某的身份,并立即前往湖北黃岡浠水縣“秘密抓捕”。然而,閔某聞風逃脫。自此,一場漫長的追逐戰(zhàn)拉開了。
當年除夕,劉毅第二次來到嫌犯閔某的老家浠水縣。21歲的他坐了三四個小時長途車,又輾轉水路過河,仍渾然不覺疲憊。
除夕趕到,先走訪,然后住一宿,初一再回。全村人莫不沾親帶故,聽完警察的來意,沒有鄉(xiāng)親歡迎這些不速之客,帶路都要多繞兩圈,更別提一餐一飯。
老警官就帶著毛頭小子,到鎮(zhèn)上買點兒鞭炮,喝點兒小酒。晚上住5元一張床的旅店。
在鎮(zhèn)上,這不是唯一一份冷清,同樣冷清的還有嫌犯閔某的家。沒煙火,沒殺豬,春聯(lián)也是舊的。
度日如年的還有受害人家屬。劉毅記得,那天死者的父親衣衫凌亂,死者的母親數(shù)次哭昏過去。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無法工作,妻子則對丈夫充滿怨恨:為什么要擺弄那些值錢的古董?!
“這是我經(jīng)辦的第一起命案,受害人父母又特別執(zhí)著,我不可能放棄?!眲⒁阏f。小時候,他是個福爾摩斯迷,一心想“像主人公一樣抓壞人”。甚至在華中師大和警校相繼到來的錄取通知書之間,他也帶著點兒偏執(zhí)地選擇了后者的刑事偵查專業(yè),認為“不當刑警,警察白當”。
快畢業(yè)時,大部分同學都更愿意去熱鬧的派出所,但他一門心思,就要進枯燥高危的刑警隊。剛進隊半年,就趕上了1993年那起命案。
一連三年除夕,劉毅年年在浠水度過,平日里一有線索也會立即趕去。
他一家一家敲門,耐心地勸說老鄉(xiāng)、聯(lián)絡村干部和派出所民警。獲得一條線索,他一定要摸到最末端,直到再也走不下去。老鄉(xiāng)們漸漸熟悉了這個個頭不高,話不多但喜歡揪住一個問題不放的小伙子,日子久了,他們拿出酒,或是留他吃頓飯。
2005年,劉毅眼前的浠水,已經(jīng)不復當年的模樣。劉毅也已年過三十,他的發(fā)際線后撤了一大截,肚腩微微凸了出來。當年一起辦案的同事,有的退休,有的調離,堅持留在這起案子里的,只剩下劉毅一個人。
多年刑警生涯,他迎過歹徒的槍口,也擋過劫匪的刀刃,還曾抓獲過殺害流浪漢的真兇。他立過兩次二等功,五六次三等功,結了婚,并有了女兒。而此時,那位失去女兒的父親,在他心里,分量則更重了。
2008年,劉毅得到新線索,閔某在江西九江。他立即追過去,結果閔某逃了。2011年,他得知閔某已經(jīng)在九江使用假身份證結婚生子,便又趕過去,沒抓到閔某,就做其妻子的思想工作。
2012年,閔某在蘇州被發(fā)現(xiàn)身份造假。精神已經(jīng)緊張到極限的他主動投案自首。當他終于見到那位傳說中追得他有家難回的刑警時,卻像認識很久的知己那樣感慨:“我終于能睡個好覺了?!?/p>
根據(jù)閔某的口供,他只是起意搶劫、把門望風,當初被拉入伙的同鄉(xiāng)曾某才是傷人致死的兇手。于是,劉毅沒做停歇,繼續(xù)追了下去。
劉毅帶著禮品去浠水看老鄉(xiāng),熱絡得像親戚朋友。他走訪曾某的家人,收集照片。他建立了一個word文檔,把曾某、曾父和其兄弟的照片按時期分類貼好,沒事就盯著看,要讓自己達到“不管他變成什么樣,我一眼就能把他認出來”的程度。
此時的浠水已經(jīng)是一個繁華縣城了,鎮(zhèn)子里家家都蓋起了三層洋房。武漢也變了,案發(fā)的小區(qū)周圍全是高樓,刑偵大隊搬了新址。21年,劉毅的崗位從來沒有變動過。同學聚會,他從不談車子、房子、位子。同學評價他“只會低頭做事,不會抬頭看路”。彭佳波扳著手指頭數(shù)來數(shù)去,當年宿舍八個人,至今也只有他還是刑警,也沒當上個“官兒”。他的微信頭像,是個漫畫肌肉男,牽著一頭警犬。
很少有人能看穿,這位平日話語不多的刑警其實有著豐富的精神世界。劉毅說話會引用《紅樓夢》,偶像除了福爾摩斯,還有李白和蘇軾。他通過自學拿到武漢大學法學專業(yè)本科學位,還在堅持司法考試。他對物質要求不高,用國產手機,穿沒牌子的衣服。比起過去的辦案條件,他覺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天堂”了。
2013年8月,曾某姐姐的孩子考上大學,正在浠水老家大宴賓客。一場大雨突降,雨后,劉毅和同事出現(xiàn)在曾家門前,和曾某相距不過50米。
盡管定位足夠精確,但熟知地形的曾某還是成功逃脫。2014年4月、6月,劉毅又先后趕往浠水,確定曾某在海南打工。
在7月的海南抓捕行動之前,劉毅曾在微信朋友圈寫道:“決戰(zhàn)?!贝送鉀]有任何多余的表達。在往返浠水20多次,追了21年后,他決定給自己的青春、給受害人和她的家人、也給逃了21年的嫌犯,一個大結局。
7月11日晚上12點,劉毅和同事喬裝成建筑工人,進入??谑心辰ㄖさ氐墓づ飬^(qū)。在挨個搜尋了20多間工棚后,劉毅感覺自己的心,也在一點一點地冰涼下去。終于,他站在了最后一間工棚門前,僅僅一眼,他就認出自己追了21年的人。
21年里,一切都變了。在三張不同時期的證件照上,劉毅的嘴角越來越向下;他失去過好幾個戰(zhàn)友,他的黑頭發(fā)越來越少,體重卻飆升16公斤;案發(fā)的小區(qū)快要拆遷了,榮譽證書已塞滿他的抽屜……連犯罪嫌疑人都老了。
在警界,破積案并沒有破現(xiàn)案帶來的實際意義大?!拔业臉s譽不在紙上?!彼裆降卣f。
從海南回來,劉毅給受害人的父親打了電話。老人已經(jīng)70多歲了,在電話里急促喘息著,連聲叫好。
(劉誼人薦自《時代郵刊》2015年第2期 ?圖: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