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松一澍
這是一個高中去美國做交換生的廈門女孩的獨白,雖然講述的只是短短一年不到的經(jīng)歷,但讀起來卻頗有點驚心動魄。文中描述的寄宿家庭雖然只是個例,但也給選擇低齡留學(xué)的家庭敲了警鐘——
碰撞
16歲那年,我拖著兩個大大的行李箱飛過半個地球來到美國,心潮澎湃地想在這里釋放夢想。但沒想到只是一年,卻過得像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我寄宿在芝加哥旁邊一個小鎮(zhèn)上一戶美國local家里,主人叫作Regina,單親媽媽,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中國小女孩,Anna,十二歲。
踏進家門,看到井井有條的家,對Regina相當(dāng)?shù)木磁?。剛開始我們相處得非常愉快,她們對我相當(dāng)?shù)目蜌?。和Anna時常去湖里游泳,全家一起玩Scrabble,一起辦party邀請附近的鄰居來,我彈琴,Anna唱歌。中介打來電話詢問,我們都給了對方最佳的評價。
但情況很快發(fā)生了改變。開學(xué)一周后,才發(fā)現(xiàn)別人說美國高中生輕松云云的話,大部分是騙人的。我有四門主課外加一門選修課,加上要準(zhǔn)備SAT和ACT,每天下午三點放學(xué)后跑完社團回到家五點多,就必須馬不停蹄地在書桌前一項接一項地做作業(yè)。再之后為了競選社長,還可能要趕一兩個社團的企劃。大概忙完已然深夜一兩點。拉開被子一合眼就睡著,早晨五點起床洗個澡就一蹦一跳地去趕校車。
忙是忙,卻也覺得充實,但我卻忽視了一件越來越明顯的事,Regina和Anna似乎越來越不高興。
于是有一天,輔導(dǎo)員打電話來問我說,你的寄宿家庭認為,你太專注于學(xué)習(xí),分給她們的時間太少,她們覺得傷心。我想了一會,覺得是有道理的,于是答應(yīng)會處理。之后便同Regina交流道歉。她說,沒有事,中介之前有跟我說過中國獨生子女的通病。
聽到她說中國的獨生子女,我愣了半秒,覺得這個詞過分的stereotype(刻板印象)。心里雖然委屈,但還是努力地改正。每天除了學(xué)業(yè),還要做家務(wù),輔導(dǎo)Anna學(xué)業(yè),和家人聊天。
可沒想到,中介在月底的例行電話中突然跟我說,Regina給了C,這是最差的評價。我驚訝地問中介是不是弄錯了,中介說,Regina說,一、你生活不規(guī)律,每天很遲睡;二、你并沒真的達到交流的目的,她們希望你能多跟她們介紹中國。我很為自己很委屈:“天吶,我今年高三,作業(yè)那么多,而且我整天嘗試地教Anna中文,她卻對自己的文化感到鄙視,天天問我中國人為什么這么無恥地做假,我有什么辦法?”中介冷冷地回說,這里是美國,言論自由,跟你在中國的時候不一樣。Regina說了,你整天就想要進最好的大學(xué),什么年段第幾。她感到你到美國只是為了美國的好大學(xué),她們不過是工具。于是我就理解的Regina的心態(tài),更認真地想要去顛覆她心目中的中國獨生子女印象。我?guī)缀醢铝思依锼械募覄?wù)……
冰點
但我發(fā)現(xiàn),她們一家并不感激這些。最糟糕的一次是整理Regina家車庫,發(fā)現(xiàn)她們家之所以井井有條是因為雜物都堆車庫了,我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東西歸類,沒用的扔了,有用的擦干凈放整齊。從周六的早晨六點一直到下午四點,終于清理干凈了。
開心地跑進去,Regina在睡覺,太累了我也上床休息。大概過了二十分鐘,Anna沖過來掀開我的被子,說,媽媽叫你。于是我上樓,Regina瞪紅了眼睛問我,你賣掉了一個長長的,銀質(zhì)的,有兩個燈泡的燈了嗎?我回想了下說,對啊,你說家具都可以賣的呀。
Regina立刻就掉眼淚了,說那是我媽留給我的呀。Anna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小聲加了一句,“shesdead(她該死)”。Regina做要暈倒?fàn)?,我就被嚇到了,馬上跟她說我去找回來。一路狂奔了3miles,打了很多個電話問同學(xué)路怎么走,找到了印象中買了這個家具的鄰居那里,敲門,沒有人,等了半小小時,回來了,我說明了事情,道歉再道歉,花了三倍的價格把燈贖了回來,回家的路上已經(jīng)再也沒有力氣跑了??钢∑茻簦靡?,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到了天黑才到家。很累也很難過,所以什么都沒有說,把燈擺在了客廳,就去洗澡了,差點邊洗澡邊睡著。
意料之中地第二天中介又來電話了,劈頭蓋臉地罵我為什么做這樣的事,事后也不懂得賠禮道歉。很累也沒有爭辯,只是不停地說著I am so sorry.
我們的關(guān)系降到了某種冰點,她們出去吃飯不會告訴我,她們出去玩也不吭一聲就走了,她們?nèi)ヅ笥鸭疫^夜連電話也沒有打。那段時間唯一的安慰是世界歷史這門課終于擠進了A的行列(這個小富人區(qū)的公立學(xué)校文科真的很難),還有和同學(xué)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競選上了這個社長那個隊長的東西,卻也更忙了。
大學(xué)的面試接踵而來。我在一個周六坐火車到印第安州參加一個面試。寒風(fēng)交加的一月,為了面試我臭美地沒有穿幾件衣服。面試完急匆匆趕到火車站,最后一班回芝加哥的火車十分鐘前剛走。猶豫地拿起電話打給Regina,Anna接到電話。我跟Anna說了一通后,Anna就開始和她媽喊話,電話那頭的我清楚地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A:Cici想跟你說話。
R:她想干嗎?
A:她在印第安州。
R:什么?她在那里干嗎?那她想讓我做什么?告訴她我們幫不了任何忙。
沒有傷心,我掛斷電話。絕望了三秒立刻意識到自己再絕望就會被凍死在這里。我立刻打電話叫了Taxi,等我快被凍成冰棍的時候Taxi終于來了。一路坐回芝加哥再轉(zhuǎn)車回鎮(zhèn)上,已經(jīng)晚上十二點了。黑暗中摸索到了這個被稱做家的建筑物前,門被鎖了。我摁著門鈴。一下,兩下……隔了許久,門才打開,一股暖流,充足的暖氣,對我來說卻已沒有了溫度。
之后沒有意外地我發(fā)燒了。感冒斷斷續(xù)續(xù)了持續(xù)了幾周。我問Regina可不可以幫我請假,請了一天后再過一周我又開始燒時她就不愿意了。那周六要考最后一次SAT。之前卻一直在發(fā)燒,只好打電話讓爸媽幫著請假了。轟轟烈烈地下一個周末,Regina接到collegeboard的信,有關(guān)我上周六的考試。她當(dāng)即大怒,說我怎么可以對她撒謊!我開始解釋,她卻揮揮手,不愿再聽,去給中介打電話了。第二天早晨醒來,Regina進來房間,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請在十一點之前打包好所有的東西離開我家。我不知道翻譯成離開好還是什么詞好,原話是,get out of my house。
打包呀打包,已經(jīng)十幾小時沒有飯吃的我竟然一點都不累也不傷心,甚至暗暗地慶幸,終于要離開了。
醒悟
要走了,當(dāng)著輔導(dǎo)員的面,Regina示意我坐過去跟她說話。于是就揭開了我所不明白的為什么自己受了這么多委屈的原因。
Regina說:“Cici你是個這么優(yōu)秀的孩子,我知道你什么都要強,為了好的大學(xué)你什么都不顧。你爸媽把你送到我家來不是為了交流的吧,是為了上美國的好大學(xué)!我真的感到很受傷。本以為接收你,可以讓你看到美國不一樣的,好的地方,可是你來到這里以后,卻覺得沒有什么可以驚奇的,你說那個中國也有,這個中國也有,如果中國這么好,你還來這里做什么!”
Regina說到這里我驚訝地意識到。Regina不喜歡我的原因不在于我做錯了什么,而是我做對了什么。
她自愿接受我,不是為了其他,是為了美國人特有的心理。她想著她從第三世界拯救了一個小孩,把她帶到美國,給你看美國的好,她滿足了救世主心態(tài)。
而可悲的是,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這點。沒有表現(xiàn)出一個第三世界國家來的小孩屁顛屁顛的驚訝感,卻在各個方面都做得沒有比美國小孩差。她的救世心沒有得到滿足,反而受到了打擊。
自己鋒芒畢露地告訴她自己又拿了幾個A,又成了什么Leader,大家都怎么喜歡自己,自己進了什么校隊。以為會讓她高興,卻一點一點地疏遠了對方。既然得不到她想要的,接收我也沒有意義,終于給了她一個機會,將我趕走了。
我曾經(jīng)以為,十六歲離家,到世界的另一端,自己一個人,是一件證明了我成熟的事。卻沒有想到,它偏偏就證明了我的天真無知和不成熟。自己直來直去的行為,也給自己造成了自己無法估計的傷害。
最后,關(guān)于留學(xué),我的體會是孩子越小就越辛苦,但也是一種歷練,不過家長最好還是應(yīng)該問問孩子愿意不愿意。而對在外漂泊的學(xué)子們的唯一建議是:不要總因為害怕父母擔(dān)心,而隱瞞實情,自己去承擔(dān)。只有父母這樣經(jīng)歷過年歲的人,和這樣愛你的人,才能在人情世故上給你正確的有益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