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第一場雪
第一場雪帶給你的激動
早已平息了,現(xiàn)在,是無休無止的雪,
落在紐約州。
窗外,雪被雪覆蓋,
肯定被肯定否定。
你不得不和雪一起過日子。
一個從來沒有穿過靴子的人,
在這里出門都有些困難;
妻子帶著孩子
去睡他們甜蜜的午覺去了,
那輛歪在門口的紅色巖石牌兒童自行車
已被雪掩到一半;
現(xiàn)在,在洗衣機的攪拌和轟鳴聲中,
餐桌上的蘋果寂靜,
英漢詞典寂靜,
你那測量寂靜的步子,
更為寂靜。
抬頭望去,遠山起了雪霧。
這個五月——給陳黎
兩周來陪著你到處跑,
乘飛機或是坐高鐵,
身體和語言都紊亂了;
上海話與花蓮腔
蘇州的甜與長沙的辣
座談會上詩人藍藍涌出的熱淚
與謝冕教授鐵一樣的沉默……
這重與輕,繁體與簡體,
“未來北方的河流”與
在我們身后懇求的“聲聲慢”……
晚上回到家,想到還欠你一首詩
于是失眠,聽小倉鼠的尖嘴
持續(xù)地、猛烈地啄擊著鐵圍欄
(黑夜如此漫長啊)
而在清晨怔怔醒來時,仿佛是從
另一個夢中(另一個房間)
有一個驚喜的聲音傳來:
媽媽,春蠶吐絲結(jié)繭了!
從洛陽到南陽的路上
三棵樹,五朵山
我記住了這樣的地名
生命的偉大和貧寒
盡在這盤旋起伏的山路上
當坡度加大
一面巨大的巖石閃耀
三棵樹升起,五朵云升起
更高的贊美升起
而我,不得不放慢車速
進入下一道
光照中的丘壑
進入大地
最古老的犁溝……
純潔性——給扶桑
眼神的純潔性
牙齒的純潔性
與語言獨處的純潔性
武器的純潔性
起伏的胸脯
急速的語音
一連串的連射炮
在四月的田野上痛批大男子主義
讓我的一個朋友
近乎氣絕
然而
手的純潔性
手機的純潔性
齊刷刷短發(fā)的純潔性
炸藥的純潔性
當她憤然轉(zhuǎn)身離去時——
那小背包里永恒童年的純潔性。
在上海外灘
1
在上海外灘,
望著對岸高聳入云的東方明珠電視塔,
布倫達轉(zhuǎn)過身來,微笑著
對我們說:“其實,比起那些高樓,我更愛
你們西湖水面上的那一縷垂柳?!?/p>
2
在上海外灘,
哈斯突然疾步走向隔護欄并向遠處張望——
他看到了什么?一只水鳥的投影
一個眨眼就不見了的精靈
一個消失的攜帶著福祉和尺度的物種
又飛回到這個世界?
3
在上海外灘,
我,胡桑,聶廣友,就這樣
陪著我們的從美國來的詩人游覽;
當空氣因為一陣微風變得輕盈,
那黑沉沉流動的黃浦江,一瞬間
又成為波光粼粼的鏡面……
過臺灣海峽
機翼下
大海的棉花田棉花朵朵
而我從霧霾中飛出
我要來摘棉花
摘我童年時母親種下的棉花
一萬個兒童和我一起奔跑在棉花地里
風一揮手,棉花變成了棉花糖
風一揮手,棉花便往宜蘭和花蓮的山上飛
維納斯小妹,快擰干你金色的頭發(fā),和我一起上山采棉花
陳黎兄你好,你的太平洋詩歌節(jié)
是不是要給每位詩人簪上一朵緋紅的棉花?
我這樣想時一朵白云就飛近了窗口
但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別的意思
我只是想要摘棉花
我從霧霾中來
我要摘我母親種下的潔白的棉花
愛荷華杜比克街1104號——給聶華苓女士
又是飄零的秋天。
我仿佛又看到你,遠遠地,
在那個山坡上的房子里
緩緩穿行。你手扶欄桿,
從一樓攀緣而上,
樓道上,那滿墻的各種面具,
一副副人性的遺容,
帶著深藏的愛意或哀憫;
東頭書房里,安格爾的
那臺老式打字機也仍擺在書桌上,
那歡快的嗒嗒的歌聲
已沉默了二十三年。
多么安靜的秋日下午!
后花園里,橡子無聲墜落,
那些早已長大的梅花鹿,是否
仍會再次回來并等待
那個曾撒食喂它們的主人?
而你來到二樓,帶著
你的八十九個被秋光照亮的年頭,
你走過那張長餐桌,我們曾
一次次在那里就座,喝茶
談詩,或聽你講愛荷華的故事:
“這里坐過八百多位
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詩人,
他們中有的獲得過諾貝爾獎,
但更多的,已不在人世……”
你一一念著那些很難記的名字,
像是在自言自語,“老天爺,
您為什么讓我活這么久?”
現(xiàn)在,你走向屋外的大陽臺,
走向墻角那把光亮的掃帚,
而我仿佛又聽到了你的話:
“當年我們搬到這里時,
從這里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流
它似乎就要流到門前……”
但現(xiàn)在,樹愈長愈高,歲月
已密密地擋住了一切。
那么,你又在往山下眺望嗎?
你每天都那樣掃著落葉嗎?
啊,很快就是深秋,
一夜大風過后,你也許就可以
從赤裸的枝干間重見那條
曾向你們歌唱而來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