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天艾
我打算印一本書,一本不分行的詩,叫《奧克諾斯》。這本書是對我生命的一種救贖,總而言之的生命。
—路易斯·塞爾努達,一九四二年致友人書
一九四二年。英國倫敦。二戰(zhàn)硝煙正濃,一本薄薄的西班牙語詩集悄然問世,封面是一種奇特而溫暖的赭石紅色,也許英倫三島的人們大多不會知道這種顏色有個別名叫“塞維利亞紅”—歐洲南端的安達盧斯重鎮(zhèn)滿是刷成這種顏色的土墻。這本詩集也仿佛在那座逃亡與追逐的弗拉明戈之都立起如是墻壁,圍住一個叫作童年的伊甸園。
那是二十世紀初一個西班牙小城孩子的童年。因為兩個姐姐都比自己年長許多,小男孩幾乎獨自長大。他每日追隨植物的生長、呵護新芽的萌發(fā),感覺自己如神祇一般行了神跡;湖沼般迷蒙的氣氛里,只有他看得見溫室轉(zhuǎn)角有只優(yōu)雅的生靈;他在夏日灼熱的晨光里跟著家人去教堂,路過熱鬧街區(qū)最安靜的樣子;他偷跑進父親的書房,在體積龐大的硬皮書里讀到遙遠城市的名字……老家房子的庭院里,孩子獨自坐在大理石臺階上抱著一本旅行游記或是貝克爾的詩集,整個人被遮陽篷籠罩在昏黃的涼意里,噴泉周而復始的聲音慢慢褪成背景,仿佛沙漏來回翻轉(zhuǎn)重復永恒的現(xiàn)在,時間懸停在空中,輕盈而美妙。
是的,靜止的時間,那是塞爾努達筆下伊甸園最美的樣子。萬物周遭睡眼惺忪又清明無比,小男孩不明時間為何物,死亡更是遙遙在外不知所終。然而當少年的鐘聲敲響,每個年幼的靈魂都會經(jīng)歷被推進時間與生命的一霎,樂園永失。是哪一刻?是那個清晨嗎?比平時更早醒來的他聆聽整棟房子的靜默,半夢半醒之間,被對無限時間的恐懼突然擊中,未來仿佛永恒漫長,張開巨大的缺口等他跳入,而他只想倒退回創(chuàng)世前夜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極至混沌與溫柔。還是那條回城的小路?他坐在驢車里,看見外面漸漸被夜色填滿的天空,黑暗吞噬原野,幾乎就要迫近,而他在劫難逃,他第一次意識到那不只是夜晚的暗影,對生命而言,那是時間的暗影,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靈魂。
罕見的時刻失去的樂園也會還復來。最早幾場秋雨驟然落下的時候,雨點打在大理石地磚上跳起銀色的舞步,雨水特有的潮濕氣息帶著夏末花瓣延遲的芳香齊齊襲來,少年仿佛回到甜蜜而熟悉的過去、身體與靈魂尚未分離的年月?;蛘吆樗簽E的時節(jié),斷電的夜晚只有燭光陪伴,風聲在原野上呼嘯,窗外高漲的水位給人身處小島的錯覺,一搖一搖,搖回最初也是最后的童夢。成年以后,還有什么能勝過時間?比如經(jīng)久的沉迷與崇敬,崇敬青春之美,沉迷對美的注視,哪怕短暫易逝,也可以在一個無限放大的瞬間讓人脫離時間摧毀力的掌控?;蛘呗犚娨魳返臅r候,巴赫和莫扎特都能給人飛翔的翅膀,逃離所有人包括自己,凝神于音符的瞬間,仿佛音符在空氣中固化成一個發(fā)光點,輕盈閃耀,一切其他皆可遺忘。復樂園的信條或許是共鳴,獨立于時間之外,通過渴求的身體達到與生命合一,自己化身世界,共同激發(fā)宇宙間的轟響。
只是,無論失樂復樂,人永遠無法以當事人的視角回顧童年。孩子的記憶只停留在孩童的時代,隨后逐漸在時間中被遺忘。直到有一天,記憶被一個地方、一種氣味、一種聲音不自覺地喚醒,成年人用現(xiàn)在的眼睛望向過去的自己。《奧克諾斯》中大多篇目就是這樣一場尋找失去時間的旅程。這不是單純的流亡者懷鄉(xiāng),詩人的靈魂自幼寄于遠方,精神上的流亡遠早于實體的漂泊,因此,這些散文詩不僅因?qū)枢l(xiāng)無限想念的情結(jié)而生,更多是作為一場中年反思的載體,詩人渴望通過記憶中的片段為自己當下生命的碎片尋找佐證。他想尋找真正的過去,由此走上一條普魯斯特式的追憶路,用紋理入微的細節(jié)重構(gòu)曾經(jīng),復原過去的時光。
普魯斯特認為自主回憶不能真的重現(xiàn)過去,因為一定不可避免地加入現(xiàn)在的顏色而沖淡真正的過去。在他看來,真正的記憶附著在某種感官感覺上,隱藏于某件我們理智所不能及的事物里,只能期待偶然的觸發(fā)。這種觸發(fā)常常由味覺、聽覺、嗅覺等五官感覺實現(xiàn),再次體會到這種感覺,記憶也會隨之被喚起。一如法國人筆下的瑪?shù)律從鹊案馀c茶包飄香,《奧克諾斯》中塞爾努達的記憶載體常常是某種香氣。溫室花房里潮濕的土地氣息混著葉香,壓縮空間里私密的不安,看見一個生靈獨獨為自己出現(xiàn)的驚嘆,都保存在那灼熱暗沉的空氣里,醞釀成伊甸園的魅惑;周末的集市皮革與琥珀氣味混雜,熙熙攘攘又神秘難解,仿佛皮革、米香粉與苦樹脂本身的香氣彌漫縈繞成一個時代的歷史與傳說;夏日清晨甜點鋪子早早擺出,杏仁的香氣與東方夜露的甜蜜之上飄浮著干凈的空氣,小男孩整個靈魂被喜悅填滿,仿佛所有的感官都是一件繃緊的樂器等待生命撥動心弦,心醉沉迷。
或者聲音,隔墻的鋼琴聲多年以后重又聽到已能辨認出作曲家名,沒有改變的是樂句間濃烈的憂傷和年幼靈魂不曾聽懂的呼喚,而今憶及,那時模糊的悸動原來是想到陌生的過去與未來;已然消失的酒館傳來手搖風琴的小曲,被夜晚的深邃改換語氣,提醒剛剛覺醒的孩子抓住易逝的歡愉渴望;破曉吉他聲遠去在街道的高處,仿佛在引誘那被驚醒的欲望來一場突然的逃離;記憶的街頭傳來叫賣的聲音:春天嘶啞地喊著“康乃馨”,仿佛少年時代的純粹浸透心底,夏日昏昏欲睡的陽光里迷糊的一聲“銀漢魚”,旋律悠悠如同盛夏光年的莽撞,秋雨后潤濕的街燈點亮蒼老的音調(diào):“新鮮薰衣草”,年輪溝壑,空余回響,那是老去后的回憶。還有某些經(jīng)久存在的地點,阿爾卡薩爾城堡的花園、塞維利亞大學的庭院或是貝克爾墓穴所在的禮拜堂,這些地方見證一代又一代人出現(xiàn)、路過又消失不見,詩人仿佛看見古老的魂靈留下的印跡,樹葉的沙沙作響如同過往生命跳動的心臟,水流潺潺是他們匆匆逃離的跫音……
然而,如果說普魯斯特回憶的方式是展現(xiàn),那么塞爾努達在《奧克諾斯》中回憶的方式是冥思。所有的記憶,無論彌漫的香氣、回蕩的鐘聲、遠方的城池,詩人都在盡量使用第二、三人稱,后期甚至完全不出現(xiàn)任何主語,將注視目光背后的主體完全隱在紙面之下,盡量保持客觀地進行自我剖析,發(fā)掘自己對詩人、詩歌、生之欲望、永恒之渴望的源頭。彼時不曾看見的意義在回憶中愈見清晰,幾乎勾勒出命中注定的發(fā)展軌跡,由此發(fā)現(xiàn)(或是再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詩人的身份與真實。
《隱秘的美》中他追溯十三歲那年的一個下午,站在空蕩蕩的房間窗口意識到眼前的美滑進靈魂,這讓我們聯(lián)想起他在回憶錄中對自己第一組詩歌誕生情境的描述—“一天下午,毫無預兆地,身邊的一景一物對我而言忽然變得好像初次看見一樣,平生第一次,我與它們產(chǎn)生某種溝通。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同尋常,激發(fā)出心中迫切的表達欲望,迫切地想說出這種體驗。”從中不難讀出詩人的天命—自幼擁有可以看見隱秘之美的天賦,生出非寫不可的表達渴望,卻也必須承受世間大美不可言說、無法溝通的宿命。《嘩聞》中優(yōu)雅而傲然自得的男同性戀成雙結(jié)伴走過年幼詩人心靈的窗口,帶來神秘歡愉的誘惑;這種不知名的渴望在《愛中人》與《歡愉》中反復出現(xiàn),小男孩的心中在尚未初次愛戀以前已有某根不知名的弦微微顫動,那是發(fā)現(xiàn)自己愛的天性的時刻,并非不敢說出名字,只是還沒在紀德的作品中找到一切的合理解釋。后來,塞爾努達成為西班牙最早毫不掩飾書寫同性情欲的詩人,如帕斯所言“在青年時代給了我們最美的瀆神和最好的情詩—愛寫給愛的情詩”。
回憶的褶皺里,塞爾努達時常強調(diào)一種記憶過程,即“過去感受到—當時不曾理解或即刻被遺忘—重又記起恍然領(lǐng)悟”。《鐘聲》和《無聲的叫賣》二則對記憶機制進行詩意的探尋與分析。塞維利亞大教堂的鐘聲在最初響起的時候并未令“我”激動,幾十年后重又回蕩耳畔,卻帶來超越時間的情感波瀾,遲到的魅惑因其忠實而格外珍貴;冰淇淋車童稚的小調(diào)成為一段時光與記憶的化身,然而就算回憶里影像清晰,失去的小調(diào)再難重拾,情緒的起因與效果并非同步,過去與當下的感受也不盡相同,發(fā)現(xiàn)的延遲抑或改變,都是追憶的價值??梢?,《奧克諾斯》并非塞爾努達單純?yōu)閷懽饕槐净貞涗浶再|(zhì)的書而作,而是讓這些短小干凈的散文詩篇變成冥思的練習,詩人在流亡的沖擊下回轉(zhuǎn)向過去,以新的探究目光審視記憶,直到抵達之前尚未感知到的深處。他把自己身體與精神的成長歷程投射于詩中人物,在特定的畫面(風景或記憶碎片)中尋找自己的感情與愿望,將“目光、體驗與解悟”三者集合在一起。見聞與經(jīng)歷在記憶中轉(zhuǎn)化為解悟,從而構(gòu)建出冥思,把風景轉(zhuǎn)化成思緒,而如圣十字若望那句曾被塞爾努達用進詩中的圣言:“一道思緒值過整個世界?!?h3>最后的致意
《奧克諾斯》歷經(jīng)三版,創(chuàng)作跨度逾二十載,第一版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付梓,三十一篇沉于童年與少年時代的回憶,藉此驅(qū)散彼時流亡之處陰冷北方的鬼魂。從一九四○年五月開始創(chuàng)作,此后一段時間內(nèi)書名暫為《獻給青春的花環(huán)》。成書過程中,詩人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書名,及至某日讀歌德的文章提到一個神話人物叫奧克諾斯,編草繩喂給驢吃,一九四二年三月完成第二次修改時書名改為《奧克諾斯》。二十年后,塞爾努達在第三版《奧克諾斯》的序言中解釋自己當年在這個人物的故事中找到某種令人愉悅的諷刺,他將吃草繩的驢視為時間的象征,吞噬消耗一切,或者公眾的象征,同樣的無意識而具有毀滅性。況且,從一位德國浪漫主義者所寫關(guān)于希臘藝術(shù)的文章中選出書名對塞爾努達而言絕非偶然—二者都曾對詩人的創(chuàng)作與思想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加之奧克諾斯這個名字在希臘語中的意思是“懶散”、“無所事事”,在塞爾努達使用的英譯本中,這個詞直接被譯成“indolence”,這一點更加深了詩人對此人物的興趣,他此前曾寫過一首詩和一篇散文,都題為“El indolente”??梢哉f,在“奧克諾斯”這個名字里,塞爾努達還找到了一種奇怪而模棱兩可的“慵懶”。此外,歌德那篇文章出現(xiàn)奧克諾斯的部分是關(guān)于德爾斐神廟一幅已經(jīng)失傳的濕壁畫《奧德賽降至哈迪斯》,塞爾努達這本散文詩集恰恰是記錄對他而言已經(jīng)消失或永遠失去的時間與空間,詩人如奧德賽一般降至過去的深淵,渴望回到伊塔卡,尋找自己一切的來源,而神廟的入口寫著:“人,認識你自己?!?/p>
第二版《奧克諾斯》增至四十六篇,一九四九年在馬德里出版。第三版直到一九六三年他去世后幾天才正式面世上架,在第二版基礎(chǔ)上增至六十三篇。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詩人親自參與了編輯的全部過程并多次修改校樣,一九六三年九月書稿正式定發(fā)進入印刷流程之后,他在給學者卡洛斯·奧特羅的信中說:“閱讀《奧克諾斯》的校樣帶給我未曾料及的滿足。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庇捎诔霭娣降难舆t,書遲遲沒有印出,十一月一日,去世前四天,詩人仍在信中念念不忘:“關(guān)于《奧克諾斯》,封面的事像一柄達摩克斯之劍懸在我頭上,他們不讓我看封面?!边@種對詩稿無法發(fā)表或出版的焦慮在他晚年的書信中時??梢?,而在另一本散文詩集《墨西哥主題變奏》中他坦言早已認清生命中的一切都不過是“少數(shù)人的作品,面對另一些人的敵意,和大多數(shù)人的漠不關(guān)心”。去世前兩年他甚至在信中對朋友說:“四十年的寫作生涯,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別人會注意到我和我的作品。”然而身為詩人的天職讓他在無可指望的年月里仍然不斷嘗試用文字訴說自己的欲望,在創(chuàng)作中尋找一條認識自己的道路。盡管曾經(jīng)感受到詩歌對詩人的背叛—“詩歌對我而言是坐在我愛的人身邊。詞語只夠表達那些非我所想的或不想說出的”,卻也在這種背叛的過程中不斷發(fā)現(xiàn)自己,形成一種內(nèi)化而凝聚的精神力量。在《致一位未來的詩人》一詩中,塞爾努達平直地陳述了一種跨越時間的渴望。盡管他早已接受在同代人中不被理解的命運,卻依舊希望有一天自己雙眼看到的東西能被另一雙眼睛看見,希望當耳邊的喧囂塵埃落定,會有一雙未來的手從書架上抽出他被遺忘的詩行,希望自己的聲音不至隨他死去,而能被人銘記。
斯人已逝五十年,傳說變成歷史,歷史變成神話,如今塞爾努達被公認為二十世紀西語世界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布羅茨基在《如何閱讀一本書》中推薦母語為西班牙語的讀者閱讀他的作品。哈羅德·布魯姆在《天才:創(chuàng)造性心靈的一百位典范》中為他撰寫單章,并將其列入《西方正典》附錄。而在法國《讀書》雜志出版的《理想藏書》之“西班牙文學”一欄中,《奧克諾斯》位列第二,主編貝·皮沃皮·蓬塞納評價塞爾努達是“卡斯蒂利亞語詩人中最偉大的一個,也是最神秘、最不為人知的一個”??紤]到現(xiàn)存記錄中塞爾努達畢生最后一首詩修改完成于一九六二年,對《奧克諾斯》第三版的校對也許可謂他一生履行詩人天職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如同一個神秘的告別手勢,無聲地致意屬于未來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