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
小姨雖然大我七歲,但我與她的關(guān)系,實在是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
小姨初中畢業(yè)后,因為要喂豬,就經(jīng)常去山上打豬草。有一次,正在山上用力割豬草,不知從哪里躥出來一條狗,就將小姨的小腿給咬了。小姨的呼救與哭聲引來了幾個兵,原來這條咬人的狗是駐地部隊的軍犬。替小姨處理傷口的衛(wèi)生員很年輕,也剛?cè)胛椴痪?。駐地部隊的官兵下山到公社買菜買藥辦事情一定要經(jīng)過外婆家的小村,而我外婆家就在路邊。夏天的傍晚,我坐在門口乘涼,經(jīng)常會看到幾個年輕的黃軍裝從我外婆家的門口匆匆走過。那衛(wèi)生員自從與我小姨相識后,和他的戰(zhàn)友就經(jīng)常在我外婆家歇腳,坐一會兒,喝口水。那個衛(wèi)生員本就長得英俊,像一株挺拔的水杉,軍裝一穿更是英姿颯爽,大姨就有心牽線。有一個冬夜,外面下著雪,衛(wèi)生員撣著帽子上的雪走進門來,似乎全世界的冷都給他一人扛去了。衛(wèi)生員穿著厚厚的軍大衣,一張口,熱氣就從他嘴里跑出來。外婆家人多,一屋子全是人。每個大人都問他幾句話,他就回答了一屋子人的話。最后,當(dāng)所有人問過話后,大姨說,別走了,就住這里。衛(wèi)生員說,不行,一定要回去的。大姨就堵在門口:“這么晚了還回去?”衛(wèi)生員就很靦腆地說:“有紀(jì)律呢!”衛(wèi)生員還是連夜回了部隊。他從部隊復(fù)員后,要回到家鄉(xiāng)——上海金山,和他戀愛著的小姨自然跟著他回去,就這樣,他成了我的小姨父。
似乎要經(jīng)過一點波折的,才叫“愛情”。
小姨父在老家的時候,父母就替他看中了一個當(dāng)?shù)毓媚?,?zhǔn)備在小姨父復(fù)員后就成親。小姨父的老家都是平原,莊稼一大片一大片的,廣闊得望不見盡頭,池塘也一個緊挨著一個,似乎舍不得分開。不像我們那里,視線總被郁郁蔥蔥的山林擋住,彎彎的小河里可以放鵝放鴨子,農(nóng)婦們主要在家喂豬養(yǎng)雞、煮飯帶孩子,田間地頭的大部分力氣活,一個主勞力就夠了,大多數(shù)女人也許是因為山泉水的滋養(yǎng),少了日曬雨淋,都是臉有水色的,尤其是小姨眼睛大,皮膚白,一笑兩個酒窩兒,不比城里女人長得差。而小姨父那邊的女人,因為地多,女人也是當(dāng)男人用,整天要干外頭的農(nóng)活。那個準(zhǔn)備說給小姨父的當(dāng)?shù)毓媚?,長得五大三粗,一看就是干農(nóng)活的好手,但小姨父一直不同意。小姨千里去投親,小姨父就向父母說明了和小姨的關(guān)系。小姨父的父母死活不同意,拒絕的話里有著強烈的地域歧視,他們說,浙江姑娘細(xì)皮嫩肉的,干不了農(nóng)活。他們要將小姨趕走,不同意小姨住家里。小姨父沒法,就讓小姨暫時住在戰(zhàn)友家。
小姨父見說服不了父母,就躺在床上絕食。人家問他,他也不說,該吃飯時更是裝睡,一個壯小伙都快餓成林黛玉了。做父母的總是心軟,于是勉強同意讓小姨住到家里來。小姨住在他們家后,他們不給小姨好臉色,還將一些日常用品藏起來,不給小姨使用。臉盆、腳盆都藏起來,連馬桶也不給小姨用。當(dāng)初牽線搭橋的大姨聽說了小姨的遭遇后,覺得自己責(zé)任重大,于是上門討要說法了。她一個人背著四五歲的小表弟,從與大姨父開家具店的山東一路火車汽車,再拖拉機,最后步行摸索了很長的路,找到了小姨父的家。小姨父的父母不讓她住家里,她就住小姨父的戰(zhàn)友家。大姨拿著小姨和小姨父的合影照找到小姨父所在村子的村干部。村干部拿著照片問小姨父:“你到底要哪個?”小姨父說:“當(dāng)然是愛珍(我小姨的名字)了?!庇谑谴甯刹慨?dāng)場宣布,小姨父與當(dāng)?shù)毓媚锏幕橐鲫P(guān)系無效,與小姨的婚姻關(guān)系是合法的。
小姨的身份雖然合法了,但是我小姨父的父母仍舊不待見她,小姨在他們家里,日子過得很艱難。她想去學(xué)裁縫,但是連兩毛錢的線團都買不起。喜歡唱戲的小姨自從到了金山,口里就沒戲曲了,常常躲在沒人的地方哭。路那么遠(yuǎn),一封信要走十來天,電話也沒處打,也打不到。對象是自己找的,偶爾寫封信回娘家,都要揀好的說,每封信都是報喜不報憂。有一次實在撐不下去,小姨就找了小姨父當(dāng)年的幾個戰(zhàn)友,告訴他們自己實在太難了。戰(zhàn)友們安慰小姨說,只要小姨父待她好,其他的,都會慢慢變好的。遠(yuǎn)在千里的大姨聽說后,再一次盡了“媒人”的責(zé)任,寄給了小姨100元。三十多年前的100元,是很有威力的,小姨買了一臺縫紉機。小姨在外婆家是小女兒,外公外婆叫她“小囡”,大姨他們叫她“小妹”,雖然長在農(nóng)村,但重活是不大干的。但是在小姨父家,不到20歲的她啥都干,種田割稻喂豬養(yǎng)雞,一樣都不落后,連小姨父的父母都不得不稱贊:“浙江姑娘,真是能干?!毙∫谈竿宋楹?,在當(dāng)?shù)匾患倚」S上班,雖然早出晚歸很辛苦,但一年下來,也存不了幾個錢。年底偶爾存了幾個小錢,但回了一趟我外婆家,都花光了。路費、大包小包的禮物、給我外公外婆的孝敬錢,都是小姨一個雞蛋一個雞蛋攢出來、一腳一腳踩縫紉機踩出來的。我吃到的大白兔奶糖,每一粒,也都濃縮著小姨的汗水呢!
小姨生孩子,是二姨去幫忙服侍的。二姨說,那年小姨養(yǎng)了幾頭豬,小姨父捧著賣豬得到的400塊錢,喜滋滋地對我小姨說:“愛珍,我們總算有錢了!”小姨里里外外操勞,踩縫紉機,做圍巾,及至后來雇傭幾個女裁縫自己成了“小工頭”……家里的房子,從茅草房變成了平房,又從平房變成了樓房。隨著生活的一點點改善,小姨終于確立了自己的地位,并且,終于揚眉吐氣了。以前不待見她的公婆、不看好她的幾位大姑子,終于從內(nèi)心深處接受了小姨,甚至還以這個“浙江媳婦”為榮了。
當(dāng)然,小姨父對小姨也好。人忠厚不說,對小姨還很忠誠。小姨說,她清楚小姨父身上每一塊錢的來歷和去向。小姨父放在身上的錢,一般不會超過100塊。如果有了什么額外的收入,超過100塊了,也要主動向小姨上繳。貧賤夫妻,最能考驗感情的是金錢,小姨和小姨父從不為金錢吵架,心照不宣地擰成了一股繩……
今年的國慶節(jié),小表弟大婚。小表弟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上海謀得了一份好工作,新娘是一位市區(qū)的老師。小姨為他們在市區(qū)的新房出了首付。小姨薄施粉黛,一身旗袍,與小姨父站在臺上,為舞臺增色不少。小姨是美的。小姨不曾有過自己的婚禮,平常生活,因為要干活,也是粗衣陋服。但在兒子婚禮上的小姨,稍加打扮,便美過了很多同齡的女賓。年近五十的小姨,終于徹底地苦盡甘來了。
我喜歡小姨,她爽朗的笑聲特別美,像清脆的鈴聲。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