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曉昱

一

“討厭！你們統(tǒng)統(tǒng)是王九蛋！我恨你們！”曹曉婷哭著跑出教室。

“嘭——”的一聲，教室的門在顫抖，門梁上的灰塵震落下來。

她跑出教室的時候，一手提著書包，一手遮住右臉，腮幫像剛打滿了氣的皮球。

小胖剛想進教室，卻不料被沖出教室的曹曉婷撞了個滿懷。

教室里又傳來一陣哄笑聲，這更加劇了曹曉婷的憤怒。她轉(zhuǎn)身回到門口，把筆盒里的鉛筆、圓珠筆、水性筆、尺子等文具拿出來，砸進教室，頓時，一個個“飛鏢”朝同學(xué)們身上飛射而去。

曹曉婷騎單車朝郊外駛?cè)?，胸口像被什么壓住，喘不過氣來，她要去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太欺負(fù)人了，可惡！可惡！為什么人人都這么嘲笑、捉弄我，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張臉！曹曉婷用手指甲刮臉，想把那些糟糕的疤痕清除掉，雖然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還是用力地刮，直到指甲沾上血，臉上火辣辣地疼，才停下手指。

曹曉婷一直踩單車，用力地踩，沿著森林小徑。

等她踩得精疲力竭，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深入森林了。前面有好幾個岔路口。遮天蔽日的樹冠籠罩了一切。茂密的灌木叢，荊棘橫生。有不知名的野生動物在怪叫，更顯森林的空寂。

曹曉婷不禁感覺身后涼颼颼的，她趕緊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騎，可是沒走出多遠，就又發(fā)現(xiàn)有幾個岔路口。該往哪個路口呢？她左看看，右瞧瞧，可每一條路看起來都那么陌生。

“嘩啦——”突然，一只野雞從高大的樹枝上飛落，隨即急急地鉆進灌木叢。

我的媽呀，曹曉婷拍拍胸口，環(huán)顧四周，警惕地提好書包，至少在危險時刻可以揮動書包當(dāng)做自衛(wèi)工具。

來的時候，小徑地面上應(yīng)該有單車碾過的痕跡呀，可怎么一點痕跡都看不到呢？況且這路是泥巴路。曹曉婷很是疑惑。她掏出一顆棒棒糖，塞進嘴巴，想平復(fù)一下她那顆狂跳的心。

該走哪條路回去呢？好吧，只能這樣了。曹曉婷從書包里拿出一枚一元硬幣。有圖案走左邊，有1字走中間，沒接住硬幣走右邊。

她把硬幣拋向半空，然后穩(wěn)穩(wěn)接住。1元！走中間的那條路。

曹曉婷跨上單車，不停地按著鈴鐺。鈴鐺丁零丁零，清脆的響鈴聲回蕩在幽暗的森林里。她還高歌一曲《青藏高原》，一是想驅(qū)趕她的害怕，二是如果附近有人的話，至少還可以聽得到她的聲音。

可是騎了一會兒，曹曉婷發(fā)現(xiàn)又回到了三個岔路口的原點，你看，地上還有她剛才扔掉的棒棒糖的包裝紙呢。

該不會是遇上繞路鬼了吧？曹曉婷想到了外婆曾跟她說過的有關(guān)繞路鬼的事情。在山林里迷路，走來走去，又回到原點，就說明有繞路鬼纏身了。

越想越害怕，雙腿有些軟了，她趕緊扶住單車龍頭。

外婆說，遇到這種情況，最好的辦法是給路神燒一把火紙錢，就能走出去了?？墒撬ツ膬号鸺堝X呢？再說了，走路的人也不可能隨時都帶著火紙錢呀。還有，這些封建迷信的說法鬼才信呢。

再走一次，這次走左邊的路。我就不信走不出去。曹曉婷趕緊騎上單車沖了進去。騎了大概有10分鐘的路程，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路口，那里豎立著一塊高高的松木牌子，上面寫著“歡迎來到半邊村”，那幾個字好像是被燒出來的，明顯有炭燒過的痕跡。

二

前面有村莊，就會有人，問一下路就可以了。曹曉婷推著單車朝村子走去。

在森林中的一片平地上，搭著大大小小十幾個木屋，有馬兒在悠閑地吃草，裊裊的炊煙升起來了，還飄來臘肉的香味。

聞到這味道，曹曉婷的肚子一陣空叫，走了這么遠的路，真是餓壞了。

進村莊的路兩旁，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盛開著，蝶舞蜂飛。油菜花叢里有一個老農(nóng)戴著網(wǎng)罩，從蜂箱里取蜂蜜。

“您好，老伯，請問回青川學(xué)校往哪兒走？”曹曉婷在路邊向老農(nóng)打招呼。

老農(nóng)好像沒聽見，繼續(xù)埋頭搗弄蜂蜜。

也許那位老農(nóng)耳背，曹曉婷走進油菜花田想再問一次。

可當(dāng)她走到老農(nóng)身邊時，被眼前的一切嚇住了。老農(nóng)是個半邊人：半邊頭、半邊臉、半邊手、半邊腿……反正從上到下，整個身子有一半是透明的。

怎會有這樣的人！不會是真的遇見鬼了吧！曹曉婷想轉(zhuǎn)身逃走。

“噓！站住，腳步輕點，別打擾到我的蜜蜂了?！崩限r(nóng)轉(zhuǎn)身看了看曹曉婷，又繼續(xù)埋頭取蜂蜜。只見老農(nóng)用雙手托住一張掛滿蜂巢的網(wǎng)格，手上沾滿了金黃的蜂蜜。

曹曉婷立即站住，冷汗在額頭上猛冒，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身瞥了一眼老農(nóng)，確實是個半邊透明的人！她前進不是后退也不是，嚇得像呆立在田地里的稻草人。

“我也不知道怎么走，你去村里問問別的人吧。”等老農(nóng)取完一張網(wǎng)格的蜂蜜，他才抬頭對曹曉婷說。

曹曉婷趕緊朝村里狂奔而去，身后油菜花紛紛倒向一邊，一大群蜜蜂緊緊地追著她跑。

路上遇見幾個扛著鋤頭去地里勞作的老婦人，她們也是半邊人！她們看到曹曉婷都紛紛微笑點頭。

難道真的進了鬼村？！曹曉婷不敢再問路，轉(zhuǎn)身原路返回，一心只想盡快逃出這個村莊。

“嘿，你的書本掉啦！”突然，有人在身后叫她。

油菜花田里冒出一個和曹曉婷年齡差不多的女孩。那女孩整個身子也是半邊透明的。

奔跑的時候，書本從書包里甩出來了?？蛇@個時候，嚇都嚇壞了，哪還有心思去撿回書本？曹曉婷繼續(xù)狂奔，風(fēng)在耳邊呼呼作響，一塊塊油菜花田一晃而過。

“等等，你的書！”身后的女孩拿著曹曉婷的書本也追了過來。

等跑到剛才的路口，卻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路，被荊棘叢林密密麻麻地覆蓋了，對面是陡峭的懸崖、深谷。

“喂，別跑啦，那里沒有路?！鄙砗蟮呐⑴苓^來，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女孩頭上圍著一塊蠶絲巾，印有梔子花的絲巾遮住了半邊透明的臉，另外半邊臉清秀，蘋果紅。

“你迷路了吧？最近有很多人進森林后迷路了，都跑來我們村問路呢?！迸⑦f給曹曉婷書本。

曹曉婷伸手接書的時候，一不小心碰到了那女孩的手指，暖暖的。

嗯，是人不是鬼，鬼的身體是冰冷的。曹曉婷喃喃自語。

“你在低語什么？什么人什么鬼的?！迸⑦^來牽住她的手，“走吧，歡迎你去我家做客?！?/p>

這時，曹曉婷感覺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那些汗也浸潤了那女孩的手心。

反正沒有別的退路，干脆去村里看個究竟吧。曹曉婷跟著女孩往她家里走去。

那女孩穿一襲蝴蝶花的裙子，扎著馬尾辮，走路也是一蹦一跳的。

就在她們經(jīng)過一塊正在耕種的田地時，一頭公牛掙脫了農(nóng)夫手中的韁繩，惡狠狠地朝她倆沖了過來！

三

“小心！”女孩一把將曹曉婷護在身后，扯下頭上的蠶絲巾一揮，那頭公牛立即緊急停下，而后乖乖地又回去耕田了。

驚魂未定的曹曉婷緊緊跟在那女孩后面，聽女孩說，這里的牛、狗、貓之類的動物對誤闖進村里的陌生人都很警惕，甚至?xí)簟?/p>

女孩說叫她梔子就行了，梔子花的梔子。曹曉婷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很美。

來到梔子的家，這是一棟只有半邊的木屋，門檻上坐著一位半身透明的老奶奶，正瞇縫著眼縫補半件衣服。

“這是我奶奶，請進吧?！?/p>

“奶奶好！”曹曉婷跟梔子的奶奶打招呼。

“婷婷好?。g迎來我們家。”老奶奶笑呵呵地說，靈活地穿針走線。

老奶奶告訴曹曉婷，迷路的人只有在他們村住上一個星期，才會有人指路。

真是一個奇怪的村子呀?？磥硎且谶@里住上一個星期了。但是，爸爸媽媽會急得四處找尋的。不過這樣也好，她一點都不想見爸爸媽媽，她還曾想過離家出走，獨自浪跡天涯。

說到村子，更奇怪的是，這里的人除了說話，做其他事情都是一半一半的，比如只吃半碗飯，只睡半張床，只做半天事……

第二天，梔子帶她一起去上學(xué)的時候，曹曉婷發(fā)現(xiàn)這里的學(xué)校只上半天學(xué)，只有半本課本，寫半邊字，玩半次游戲……哎呀，真是好玩極了。

玩了半天，曹曉婷就和半邊身子的同學(xué)們混熟了。她開心地參與他們的學(xué)習(xí)、活動、游戲。在這里，沒人會叫她“疤臉婆”，沒人取笑她，沒人躲避她，這里的人把她當(dāng)成好朋友對待，人與人之間沒有猜測，很真誠友善，和睦相處，互相幫助，在這里沒有煩惱，沒有惆悵。真是讓人羨慕的生活呀。

“請跟我分享一下你在你們學(xué)校開心的事情吧。”玩累后，梔子倚靠在曹曉婷的肩膀上。

“唉——”曹曉婷拿開嘴里的棒棒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抬頭仰望了一下太陽，有些刺眼。

“或者說說你是怎么迷路的吧?！睏d子好奇地看著曹曉婷。

“同學(xué)們?nèi)⌒ξ沂前棠樒牛麄冞€按住我，用手機拍我臉上的傷疤，發(fā)微信……”曹曉婷越說越氣憤，“于是我就從學(xué)校跑出來了，一路向森林跑，后來就迷路了?！?/p>

“怎么會這樣呢？同學(xué)之間不是應(yīng)該友善、互助的么？”

梔子沒有問曹曉婷臉上的傷疤是怎么來的，但是她想主動告訴梔子，因為梔子是個可以信任的朋友，這么多年來，曹曉婷還從沒有和別人說過她的心事。

曹曉婷說，她生下來時臉上的疤痕就有了，很多人說她是鬼婆投胎的。于是，從小開始，她就沒有朋友，沒有過一天的安寧，每天都活在別人的閑言碎語和異樣的眼光中。她曾經(jīng)是多么地恨爸爸媽媽把她造成這個樣子，因此她很少和爸爸媽媽說話。

“多可憐的身世??！不過，也不能怪你的爸爸媽媽，他們都是愛你的?！闭f到爸爸媽媽，梔子一下子沉默了，眼角慢慢溢出淚水。梔子說，她媽媽生她時難產(chǎn)，她一生下來，媽媽就死了。她從沒見過媽媽。后來她的爸爸不知怎的摔落懸崖也離她而去。現(xiàn)在只有跟奶奶相依為命。

兩個女生說到各自的身世，同病相憐地哭抱在一起。

這里的夜來得特別早，月亮也特別的大，漫天的星星就像掛在高高的樹冠上。曹曉婷和梔子睡在閣樓上，仰望深邃的天穹，誰也不說話，想著各自的心事。

“著火啦！救火！”半夜里，曹曉婷被呼喊聲驚醒了。梔子也醒來了。

整個村子火光沖天，噼里啪啦的松木皮燒著后炸裂的響聲，以及人的呼救聲、犬吠聲合在一起。

“快跑！去救奶奶！”梔子跑在前面。

就在下閣樓的樓梯時，曹曉婷被砸下的一根重重的橫梁木條壓住了腿，痛得她一時不能動彈。

梔子安全地扶著奶奶出去了。

屋內(nèi)煙霧彌漫，嗆得她不停地咳嗽，直流眼淚。旁邊的木板還在燃燒，就要燒到她的衣服了。

“救命啊！”曹曉婷驚恐尖叫，臉被火光燙得火辣辣地痛。

這次真的死定了！曹曉婷閉上眼睛，無奈地等待死神的到來。

“曉婷，你在哪兒？”梔子沖進來了。

“我在這兒！”曹曉婷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下意識地抽動腿，可是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

梔子跑過來把橫梁木移開，背起曹曉婷就走。

就在她們剛要走出門口時，整個木屋轟然倒塌……

四

“曹曉婷，醒醒！快醒醒！”像是從遙遠的天際，或是從黑暗的地獄里傳來呼喚的聲音。

曹曉婷微微地緩緩地睜開眼睛。

眼前，是班主任和同學(xué)們一雙雙急切期待的眼眸。

“醒了，醒了！”靠近她的是一張圓圓的胖臉，那是周小胖的臉。

“對不起，我們錯了！”幾個經(jīng)常取笑她的女同學(xué)向她道歉，“以后再也不笑你了，請原諒我們吧。”

曹曉婷一骨碌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一個路口，路邊豎著一塊木牌子，上面寫著“歡迎來到半邊村”。

班主任告訴曹曉婷，是一個獵人發(fā)現(xiàn)了曹曉婷昏倒在這里，她的書包里有班主任的電話，于是班主任就帶著同學(xué)趕過來了。

曹曉婷沒聽進班主任和同學(xué)們說的話，她看了看那塊牌子，突然朝那條路跑去，任同學(xué)們怎么叫喊她，她都不理會。

曹曉婷跑進森林里的那塊平地，只見這里并沒有什么油菜花田，那些田地已是荒蕪一片，雜草叢生。村里的木屋殘垣斷壁，像曾經(jīng)被燒毀過，現(xiàn)在荒廢一片，灌木叢、野草高過一個人。

有一塊褪色的蠶絲巾掛在一根燒焦的木頭上，迎風(fēng)飄著。

曹曉婷撥開雜草，取下那塊絲巾，是一幅梔子花圖案的絲巾，似曾相識。

幾天后，曹曉婷重新回到學(xué)校上課，現(xiàn)在她穿著一襲梔子花裙子，將長頭發(fā)扎起來，露出整張臉，邁著自信的步伐走進教室。

“嘿，大家好！”曹曉婷微笑著和同學(xué)們打招呼，頸上的梔子花蠶絲巾在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