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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非常感激你

      2015-05-30 10:48:04江耶
      安徽文學 2015年1期
      關鍵詞:老胡區(qū)長工區(qū)

      江耶

      我真的非常感激你!馬非從韋艷的身上滑下來,喘息未定,便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下午的陽光正在室外洶涌,隔著厚厚的窗簾,大把的光芒和熱量仍然強烈地滲透進來,使人感覺到它們對很多事情進行著決定。像兩個事物之間的消長關系一樣,在這個時候,人大腦里的所有活動卻進入最微弱的狀態(tài),反應和思想的速度都慢了下來。即使如此,韋艷還是像被什么猛烈地刺激了一下,把本來耷拉在床頭一角的頭抬了起來,瞪大眼睛盯著馬非問,你要感激我什么?

      馬非說,雖然你到現(xiàn)在什么都沒跟我說,但我心里清楚,我這次能當上區(qū)長,主要是你幫了忙,你肯定在背后做了很多疏通工作。

      上午,馬非所在的煤礦召開了中層干部大會,宣布了部分干部調(diào)整決定,馬非任采煤二工區(qū)的區(qū)長。這對馬非來說,是在仕途上又前進了極其重要的一大步。他當然要感激這個在幕后支持、幫助他的人了。

      韋艷把頭一甩,長長的頭發(fā)隨之蕩漾了一下,把從窗簾縫隙中透過來的光亮打散了,像太陽下的雨。她就在這些明亮的雨下面,很閃亮地說,我能做什么工作,一個婦道人家,一個做小生意的,你也太抬舉我了吧?

      馬非不說話了,又回轉(zhuǎn)身子向前靠近一點,用手支起腦袋,臉對著韋艷的臉,眼盯著她的眼看,仿佛在鑒別一件文物到底是真是假一樣。

      韋艷抬起手撥開了他,說你不要這樣看我,誰都一樣,只想把人情往自己懷里攬,不會把功勞推出去的。你馬非就是馬非,你的能力早就應該當區(qū)長了,這次能順利上去,也太正常不過了。你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復雜,好好干你的工作,等你干出成績了,所有的風言風語都會自然消失的。

      這番話說得很有水平,有點像領導談話一樣。馬非似乎想承認,但又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他沒想明白,困意席卷而來,只好似是而非地點點頭,放下支著的胳膊,一頭倒下,很快呼聲大作,睡著了。

      民間流傳都說韋艷是古老板的二老婆。這個礦雖然是國有的,礦長也是其上級單位能源集團任命的,但大家在公開場合和私底下還是把礦長稱作老板,仿佛這樣一稱呼,這個礦就是礦長家的,大家都是跟在礦長后面打工的,是老板的跟班。這樣一來,礦長被抬高到絕對權威的位置上了,像封建社會中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以君臨天下一般管制著這個煤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事實上,在這個礦,也基本如此,作為礦長,礦里的所有人和事都可以聽他任意調(diào)遣、安排。所以,古礦長也非常認可這個稱呼,不管是誰,一喊他老板,他都會愉快地答應著,要他審批的事情也會批得順暢一些。韋艷現(xiàn)在經(jīng)營的飯店原來是礦上的一個食堂,后來煤礦要搞改革,把它作為一個經(jīng)濟實體進行市場化管理,對外承包出去,承包者利用原來的場地、設施,定期向礦財務繳納一定的管理費即可。當時也有很多頭頭腦腦的親戚要爭著承包,但最后花落在沒有任何社會關系的韋艷手上,大家自然而然地叫它為“韋艷飯店”,喊韋艷韋老板。這里面的原因當即被猜測成眾多版本,韋艷是古老板二老婆的說法也不知從誰開始就傳開了。這似乎也很合乎邏輯。韋艷承包下飯店之后,重新進行了裝修,檔次似乎一下子提高了很多。也不知道古老板有沒有授意,礦上重要一點的招待都安排在這里;受此影響,礦上周邊各種關系的各種活動請客也以在此安排為榮,仿佛唯有在這里宴請才上了品位。這里的生意好得不得了,韋艷的口袋當然很快地鼓了起來。

      馬非是在兒子辦周歲宴的時候認識韋艷的。這地方流行在孩子一周歲的時候“抓周”的風俗。眾親友聚在一起圍在一處,在桌子上擺放各種物品,物品都寓示著與之有關的某種職業(yè),孩子下意識地上去抓,抓到了什么,就意味著孩子成年以后可能要往這個方向發(fā)展。一個儀式而已,馬非當時是這樣想的,孩子抓的是一支鋼筆,用鋼筆工作的是什么人呢,大家起哄說他以后能當科學家、作家,還有說是領導以后就用這個筆來簽字、批條子,反正往大里說。韋艷就在這個時候來到了包間,作為飯店老板,例行公事地給孩子送上禮物,是一套兒童學英語的VCD光盤。她一看到馬非的兒子,表現(xiàn)出異常的歡喜,立即上去抱了過來,說這孩子長得粉嘟嘟的,太讓人喜愛了。孩子這時候已經(jīng)認人了,平時除了爸爸媽媽和帶他的奶奶,什么人都不要。誰要是強行抱一下,馬上就會來一場大哭,甚至還伴以拳腳進行反抗。那天也奇怪,韋艷一抱他,他竟然兩手舉起,也緊緊地抱住韋艷,而且表現(xiàn)出十分興奮的樣子。大家都說韋老板與這孩子有緣,韋艷也興奮,說干脆當我的干兒子吧。馬非頭腦還沒有轉(zhuǎn)過來彎,親友就起哄了,說好好,韋老板認干兒子要給禮錢,以后逢年過節(jié)都要給。韋艷認了真,當時用紅紙包了五百塊錢,安排服務員飛快地去給孩子買了兩套衣服,并堅決不收當天的酒席錢。她一再說,人掙錢為了什么,不就是圖個舒服、高興嗎?我看到這孩子就舒服,就高興,花多少錢我都愿意。馬非也控制不了局面了,再一想自己也沒有什么吃虧的,即使韋艷身上背著所謂的名聲問題,也只是傳說而已,未必對孩子對自己就有多少壞的影響,他只有順水推舟,接受了這個關系。韋艷大馬非五歲,從此,兩個人以姐弟相稱。

      當時還在宣傳部當副部長的張一行開玩笑說,這干媽和你是什么關系呢?孩子的媽是你老婆,以此類推,孩子干媽當然就是你的干老婆了,隨隨便便就又得到一個老婆,你小子又占一個大便宜了。張一行是馬非的老鄉(xiāng),比馬非大幾歲,早幾年進礦,自然以長兄的姿態(tài)自居,馬非也認這個賬,有什么難事也喜歡找他幫忙,或者拿主意。直到后來他調(diào)到組織部,又一步一步地當上了部長,在官職上總是高于或先于馬非一點。這一點點的高出,仿佛專門為馬非挑起一個高一點的局面似的,使馬非能夠從容回旋。馬非一聽說出這樣的話,怕傳出去產(chǎn)生不良后果,趕緊做出要抽他嘴巴的姿勢來,極力制止他再往下說。但在心里還是承認這小子是有點才,居然把這個大家都見慣的事情說得這么深刻。

      在認上干親之后,兩個人自然而然地來往了,后來馬非家里的大小事都在韋艷的飯店里辦,區(qū)里來人吃飯,也到這里來。因為韋艷看在馬非的面子上總是要打折的,劃算。兩個人越走越近,不知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就走到床上了。有了這個關系之后,考慮到民間的傳言,馬非心里有點忐忑,怕被人發(fā)現(xiàn)報告到古老板那去,如果她真是與古老板有一腿的話,古老板知道自己與他的女人搞到一起了,自己將會吃不了兜著走。在一次魚水之歡后,馬非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探問她,為什么古老板對她這么好,竟然舍得把礦上食堂這一塊大肥肉給了她。韋艷一笑說,人們不是常說小舍小得、大舍大得嘛,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的秘訣就是“舍得”這兩個字。我賺到了錢一大半都送出去了,當然了,最主要的是送給古老板了,他能不對我格外關照嗎?這個理由也能站住腳,馬非不是她真正的老公,最多也只是不能沾水的“干老公”,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就不好再往深里追究了。

      韋艷不承認她幫了忙,馬非卻在心里堅持自己的推測。無論在工作關系上,還是在感情來往上,馬非都覺得自己與礦級領導非常遙遠,但也有幾次好運突然就砸在他頭上了。他后來想想,大都與韋艷有關,或許是韋艷在暗中幫忙策劃。

      馬非所在的煤礦,是大型國有企業(yè)江南能源集團的下屬單位。前幾年,馬非獲得了集團頒發(fā)的一個“青年科技進步獎”。像這樣的獎項,不像完成生產(chǎn)任務那樣有硬性的指標,也不像寫論文什么的必須達到什么水平,這不是個人努力能夠辦成的事情。工作是礦上安排的,技術數(shù)據(jù)是工作中一步一步歸納出來的,牽頭的可以是礦長,可以是分管礦長、總工程師,也可以是工區(qū)的區(qū)長、技術負責人,馬非就是這個區(qū)的分管技術的副區(qū)長。能源集團搞評比,要基層單位先上報候選人,礦上工程技術部就請示古老板怎么報,古老板就讓報馬非他們區(qū)開展的工作,要求把各種數(shù)據(jù)、工藝流程等歸攏歸攏,把近年來工作成果,特別是經(jīng)濟效益給靠上去,很有說服力的。區(qū)長年齡大了,這個用“青年”做定語的獎項牽頭人只有馬非了。古老板向來重視榮譽,說既然申報了就要搞上。他親自帶隊到集團的主管部門去請客、送禮。通過前后左右的工作,一切都沒有意外,報上去以后就獲獎了,馬非個人獲得了榮譽的同時,也得到了一萬塊錢的獎勵。

      領了獎回來,韋艷就把他喊了過去,用姐姐對弟弟的口氣,大包大攬地說,證書有了,這個錢咱就不要了,請礦上的領導們吃個飯,說是感謝,其實是再拉拉關系,讓人家知道你馬非是個眼里有水的人。眼里有水就是有眼力頭、知道感恩的意思。馬非先去了古老板辦公室,說這次獲獎是古老板的栽培,自己要感謝老板,晚上請老板吃個飯,安排在韋艷飯店,到時候老板一定要賞光。雖然這幾句話在事前已經(jīng)練習了很多次,但一到古老板跟前,馬非的聲音還是小了下來,語速也慢了下來,還有點結結巴巴的。古老板把手一擺,說算了,我有事,你也不要請別人了,你獲獎是你自己辛苦得來的,你沒有必要對誰都感恩戴德。說這些話的時候,古老板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就是對著他辦公桌上一頁文件紙說的。馬非被弄了一鼻子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多虧古老板又及時地向他擺擺手,他趕緊灰溜溜地跑了出來。還請不請呢?請!這是韋艷聽了他的遭遇后說的,我們請其他有關的領導來。

      宴請如期舉辦,分管生產(chǎn)的權副礦長很爽快地答應并按時來參加了,已經(jīng)到組織部當上正科級副部長、分管人事的張一行也來了,再就是他們工區(qū)里的區(qū)長、書記及其副職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酒席即將開始時,古老板竟然在服務員的引導下,推開包間的門進來了。大家都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馬非異常激動,反復說著幾個字,太好了,太好了。古老板哈哈一笑說,小馬,你不要再念這個誰都聽不明白的歪經(jīng)了,抓緊上菜開始吧。古老板很能喝酒,也很能說話。酒宴開始不久,兩杯酒一喝,他就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他從馬非的獲獎開始說起,說這個礦的工作氣氛好,大家都喜歡鉆研,喜歡用科技來搞好生產(chǎn)搞好安全;接著就說這幾年礦上有了很多變化,當然是因為在他領導下才有變化的,說著還問大家是不是,大家趕緊點頭稱是;然后就說到今后幾年、甚至十年幾十年的發(fā)展,說要發(fā)展就要靠今天這些人。說著看看旁邊的權副礦長,說老權你是抓生產(chǎn)的,你要頂上勁兒才行。權副礦長像大家一樣點頭稱是。古老板又看了看權副礦長,說老權你不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這人很狹隘,典型的用屁股指揮腦袋,做什么事情只能看到你分管的生產(chǎn)系統(tǒng),從不管整個礦井,好多工作就是因為你一條腿走路走偏了,最后沒走上正道。這就是批評了,在煤礦不說批評,說“熊”。古老板熊著權副礦長,越熊越起勁,弄得桌子上的其他人附和也不好,不附和也不好。還是張一行水平高,趁古老板喘口氣時趕忙插上解圍,說生產(chǎn)是龍頭,古老板這不是熊,是愛護、重視,我們一起敬酒!說著自己先端著酒杯站了起來,權副礦長和其他人也都跟著站了起來,古老板也覺得有些走題了,哈哈一笑,說也是,我也干不了幾年了,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你們鋪路,來喝酒!說完一口把杯里酒喝了。接下來的氣氛就輕松一些了,大家紛紛向古老板敬酒,古老板又安排大家向權副礦長敬酒,直到權副礦長說話時舌頭不打彎兒了,他才滿意地放過他,酒宴才隨之告一段落。整場酒席還算順利。韋艷始終也沒露面。散場之后,馬非他們先把古老板送上車,再回頭送權副礦長時,發(fā)現(xiàn)剛才醉態(tài)明顯的權副礦長又一切恢復正常,說話時舌頭翻轉(zhuǎn)自如,說事時的思路條理分明。這一次請客之后,馬非感覺到由于古老板的出現(xiàn),在座的所有人都對他客氣了許多,此后他的工作也順利了很多。

      馬非后來反復想,我拿什么來感激韋艷呢?她不需要錢,他能照顧的一點生意,對她的飯店來說也無關痛癢,再有的似乎是他們這種不倫之情了。他說不出口,只是每一次更認真一些,努力讓她更滿意一些。

      這個國有煤礦雖然是個企業(yè),在以前由國家統(tǒng)管時是個縣級單位,到現(xiàn)在仍然沿襲著這樣的級別稱謂,仿佛這里的干部真的與政府里的領導能平起平坐一樣似的。煤礦下屬有幾十個科級單位,但能升到正科級還是很困難的,許多人干了一輩子連個科級也沒撈到,有的人在副科級的崗位上爬了多少年動不了,也有的人在科級、副科級之間來來回回地動蕩。因為煤礦的很多工作都與干部的帽子掛鉤,特別是安全,一開始是一個死亡事故要摘帽子,現(xiàn)在是出現(xiàn)一個重傷就要叫你下臺。好在礦領導也承認,安全上的事情大家都是盡力的,所以把你撤了以后,過個一年半載的再換個崗位將你的級別恢復,使你的損失不是很大。如果是因為作風問題、經(jīng)濟問題被處罰的,一般在這個礦的政治前途就算到頭了,有門路的趕緊找個渠道,溜之大吉。

      馬非提上正科,當上區(qū)長,當然是他的人生道路上的一件重大事情。馬非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對于男人來說,能在仕途上給予幫助的事情當然是最大的恩情了。從礦上在集體談話會議上宣布任職決定,到后來分管礦長個別談話,再到自己主動去組織部與已經(jīng)是部長的張一行私下里聊天,再到這次與韋艷床笫之歡之后一番表白,馬非都在心里梳理頭緒,是哪些人給自己提供了幫助,是誰在最最關鍵的時候拉了自己一把。

      其實,不用說,馬非也明白,最后的決定權在古老板手里。但古老板和自己沒有私人來往,不會特別關愛自己的。最多也就是那次獲獎以后請他吃了一頓飯,當時還請得不順暢,吃飯時還有小尷尬。也就是說,古老板不會直接提拔他馬非的,肯定有其他人在古老板面前大力推薦,說服了古老板,古老板才會最終決定任命自己為這個區(qū)長的。

      煤礦生產(chǎn)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管理工作同樣不能斷檔。自礦上宣布馬非擔任區(qū)長之后,就意味著這個區(qū)的生產(chǎn)、安全等一切事情出了問題,都由馬非來承擔責任。此前,馬非是技術副區(qū)長,對全區(qū)的生產(chǎn)、技術、安全狀況了如指掌,但也有他不掌握的地方,如人員,如經(jīng)濟情況,還有生產(chǎn)組織中的班次輪換情況。這些情況他必須盡快熟悉,立即上手。礦上規(guī)定工區(qū)每個小班要有一個領導跟班,跟工人同下井,現(xiàn)場帶領工人干活。區(qū)里跟班表上排的這個夜班是由原來的區(qū)長胡子明跟的。從韋艷那里回來,工區(qū)的調(diào)度就過來請示他怎么辦。他說現(xiàn)在當然不能讓胡區(qū)長跟了,我先頂上,明天再重新排。然后就到食堂簡單吃了晚飯,下井了。到了井下,馬非一方面到工作面查看工作,一方面腦子里還思考如何感謝這些幫助過自己的人。

      這算是馬非走錯了的一步棋,他應該在第一時間先請客的。因為咱們的骨子里最重視吃,民以食為天,表達感情也要靠吃。只要有什么重要事情、重要活動,包括生孩子、結婚、家里老人去世,肯定都要大吃一頓。干部調(diào)整當然是大事,每次礦上有人事任免之后,韋艷飯店里都是座無虛席,要適當?shù)貙﹄x職的人歡送,要對提職的人慶賀,這些想法都要通過喝酒吃飯來體現(xiàn)。這么重要的事情馬非卻沒把它擺到最緊要的位置上,他在被宣布提職后的第一個晚上,做的事情竟然是下井,這不是吃錯藥了嗎?

      從井下上來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近年來,煤礦事故被媒體渲染得比較嚴重,上上下下不得不更加重視安全,重視安全的表現(xiàn)無外乎是把干部安置到生產(chǎn)第一線,國家專門出臺政策要求帶班領導下井時要與工人同上同下。井下作業(yè)一般分三個班,一個班八個小時,大部分礦井要求職工在井下現(xiàn)場交接班,工人從地面下到井下再從井口趕到工作現(xiàn)場也得一個小時,作業(yè)時間和來回路程加在一起,一般要有十個小時。所以馬非在井下整整待了一夜。他洗完澡,吃完飯,已經(jīng)到了第二天正常上班的時間了。他到辦公室在值班床上躺下,剛要進入睡眠,門就被輕輕地卻很執(zhí)著地敲響了。如果是以前,他要么不理會,敲門的人敲了一會兒,以為里面沒人就自然會離去;要么就爬起來把敲門的人臭罵一頓,罵他不長眼,上了一個夜班還鬧著不讓人睡覺,是不是不讓他活了。今天他是一區(qū)之主了,他想了想,覺得應該改變一下態(tài)度,或許真有什么重要事情要他來處理呢。馬非穿上衣服打開門,見是區(qū)里的經(jīng)管員小汪。小汪趕緊說,馬區(qū)長,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下井剛上來,很累,可我還是要跟你匯報一下,不然有可能上午就有人找你,你到時候沒有個心理準備不好。馬非以前對這個人的印象不好,他眼里只有正區(qū)長,其他副職以及書記他都不管不問的,安排的事情他也不情愿去干,干了也只是應付一下,當然也干不出理想的結果了;他對工人也不好,經(jīng)??丝郦劷鸸べY,弄點錢除了有時來人喝酒吃飯之外,就不曉得弄哪兒去了。有人說他經(jīng)常帶著老區(qū)長胡子明到礦外桑拿、找小姐,這也是有可能的。所以馬非沒好氣地說,你有什么事就直說吧。小汪說,昨晚你下井之后,胡區(qū)長就和張書記、幾個副區(qū)長到韋艷飯店去喝酒了,他硬拉上我,我也去了。老區(qū)長酒喝多了,非常生氣,在酒桌上就說你是一個過河拆橋的人,說你是他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居然一上臺就找個上不了臺面的理由,連請頓飯送他一下都推脫掉了。昨晚韋艷飯店都滿了,都是新提拔的請上級的領導,請機關的領導,還有就是送原來的領導。胡區(qū)長說著說著,眼淚水都下來了,他們幾個怎么勸都勸不住。后來權礦長也去了,說你不靠譜,這個時候你怎么能去下井。多虧了韋艷老板這時候進來了,一聽他們這樣說,她安慰老胡區(qū)長幾句后,笑著說,這個小馬,跟了胡區(qū)長這么多年,別的本事沒學到,一心只想工作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顧的勁頭倒像是得到了真?zhèn)?,看來,這小馬區(qū)長是胡區(qū)長真正的得意門生了。說完了,她還笑嘻嘻地問權礦長是不是。權礦長他們趕緊點頭稱是,又轉(zhuǎn)過頭來一齊勸老胡區(qū)長,說馬區(qū)長現(xiàn)在的樣子都是你老胡帶出來的。韋老板又跟他們每人都敬了幾杯酒,老胡區(qū)長這才不哭了。

      馬非腦子里飛速地轉(zhuǎn)動著,胡子明區(qū)長,書記,權礦長,還有幾個副區(qū)長和小汪,他們輪番在他腦子里跑來跑去,有時是一個一個出現(xiàn),有時是一起出現(xiàn),擠在一塊吵。權礦長怎么能這樣說呢?井下跟班是不能空崗的,以前有過工區(qū)跟班空崗,區(qū)長、書記被處分了,單位還被扣罰了一大筆錢。再說了,如果在空崗的情況下出了事故,事故處理時,追究管理者的責任將會更加嚴厲,連分管的權礦長也同樣會受到牽連的。但他現(xiàn)在似乎不能這樣說,他得鎮(zhèn)靜,他剛剛被提拔,他不能被人認作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他不能因為“忘恩負義”這個不好的品行而被孤立起來。他跟小汪說,行,我知道了,謝謝你的提醒。小汪聽他這么一說,也很知趣,說那你休息吧,我還要去物資管理部聯(lián)系材料,井下的快用完了。然后手扶著門退回身子,順手把門帶上了。

      本來困勁非常大的馬非,被小汪這么一弄,困意早已跑到爪哇國去了。小汪的提醒是有道理的,也是很及時的。他現(xiàn)在不能睡覺了,他必須在大家反應過來之前找到老胡區(qū)長,讓老區(qū)長感覺到他對這個老領導是感恩戴德的。在小汪轉(zhuǎn)身出門之后,馬非立即撥通了韋艷的手機。韋艷一接通電話就砸過來一長串的質(zhì)問:你昨晚怎么能去下井呢?下井什么時候不能下?我看你把人都得罪了以后怎么干?半天沒有聽到馬非反應,她又問道:怎么了?你又睡著了?我知道你下井辛苦,所以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給你打電話。事情我都給你想好了。老胡喜歡喝酒,喜歡抽煙。你馬上過來,我給你準備了兩箱的江南特貢酒、四條硬中華煙,你拿了給他送過去,先彌補一下,堵住他的嘴,然后再補辦場面上的事。韋艷的一串話雖然是居高臨下口氣,但還是在為他好,想的也很周全。馬非心里涌出一陣酸酸的感覺,這個女人真的不錯!他立即穿好衣服,騎上自行車,飛一般地趕往韋艷飯店。

      已經(jīng)是中午十一點多了。早上上井時吃的那點東西早已化為烏有,他的肚子竟然不爭氣地“咕咕”、“咕咕”地叫著,強烈地暗示著餓。馬非感覺到渾身上下各個器官都伸出長長的手臂在肚子里掏著,都在爭取著營養(yǎng),而肚子里空空如也,再也不能給出什么。馬非感覺有點頭昏眼花,腿腳手胳膊的都沒有一點力氣。但他還是堅持著,手提著韋艷給他準備的一大包煙酒,奔向了老胡區(qū)長的家。

      老胡區(qū)長住的是一樓,有一個小院子。院子的門沒上鎖,馬非一推就開了。他穿過擁擠著各種花卉、雜物的院子,來到門口,敲老胡家厚重的大鐵皮門,門聲很響,在這個中午的時間顯得更加激烈。胡區(qū)長的老伴從里面打開了門,屋子里很暗,與院子仿佛是兩個世界。胡區(qū)長的老伴沒有工作,像這樣只有一個人上班掙工資的家庭在煤礦是很普遍的??赡苁亲蛲砗榷嗔唆[久了,也可能是不要上班放松了,老胡區(qū)長還沒有起來。他老伴見是馬非來了,就進到臥室里去叫,老胡區(qū)長在臥室里提著嗓子和馬非打了招呼,說區(qū)里事多,生產(chǎn)、安全任務都重,你剛上任,一大攤子事,怎么有閑心跑我這來了?馬非趕緊也提著嗓子說,昨天宣布調(diào)整太突然了,我沒有工作經(jīng)驗,有點措手不及。從礦上回到區(qū)里,看到正好輪到你下井帶班,想想礦上的帶班制度要求很嚴,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我就頂替你先把這個事應付過去。老胡區(qū)長在里面咳了幾聲,說煤礦的工作就是這樣,人都不能當人用,當驢子使才行。這么大的單位,千頭萬緒的,你什么事都要管,難啊,你以后慢慢就會體會到了。

      說著,老胡區(qū)長穿好衣服,步履沉緩地走了出來。馬非突然出神了,他感覺這像某一場大戲一樣,前面的鑼鼓喧天已經(jīng)到位,順理成章的,重要角色登場了。老胡區(qū)長到前面給馬非遞了一支煙,一看馬非拎了那么多東西來,立即把臉色往深里埋,手指著那堆東西,說馬非你我共事這么多年,你搞這個是什么意思?馬非欠了一下身子又坐下來,說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這么多年來,沒有老區(qū)長你像親哥一樣帶著,我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是。老胡區(qū)長立即把手擺了起來,說沒有的事,你太謙虛了,太客氣了。你現(xiàn)在是大區(qū)長了,主持這么大單位的工作,這樣做要不得。馬非不接他的話,仿佛自言自語地按著自己的意思繼續(xù)往下說,他說昨天的事太突然了,我覺得心里特別空,我現(xiàn)在哪有能力扛起整個工區(qū)工作這么重的擔子???老區(qū)長你只是退出現(xiàn)職,你還拿工資,你還要問區(qū)里的事,帶著大家干。馬非也沒有認真想一想要說什么,有些語無倫次,也是辭不達意的,不知道自己要表達什么意思。老胡區(qū)長笑了笑說,組織上的決定是有道理的,我還有幾年就要到點退休了,從這個位子上先下來,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適應過程,對你們年輕人來說是提供機會。組織上安排你干,說明你就有這個能力。我倆說話又不是組織談話,你就不要再客套了。再說了,這些年,你管技術,替我分擔了很多,應該是你幫了我,我還要感謝你呢。你這樣做就太不合適了,這些東西我堅決不能要!老胡的這番話說得很場面,滴水不漏,很顯然不是出自真心。馬非一聽他仍然在繞著說話就急了,說老區(qū)長你說這話分明是對我有看法,我是年輕一點,我一直把你當作親哥,要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你應該像哥一樣指出來,不然就不夠意思了。老胡區(qū)長“哈哈”一笑,說好,既然你把我當哥,我也就倚老賣老,以哥的身份跟你說話了。馬非說,那當然。老胡區(qū)長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去簡單洗一洗,馬上過來。說完,又到里面去跟他老伴說要準備菜飯。馬非看一眼手表,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這個時間吃飯已經(jīng)不算早了,如果他再提出要走,顯然又要給老胡區(qū)長落下新話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在這吃他一頓吧。

      坐在沙發(fā)上,喝著茶,想著前前后后的事情,馬非心里覺得有點憋屈,他為自己抱不平。這算什么事???那一年礦上為強化技術管理,為各個工區(qū)集中配備技術副區(qū)長,馬非在這個區(qū)已經(jīng)干了五年多了,也取得了工程師技術資格。礦上組織部的意見就是讓馬非干的,可是老胡區(qū)長不同意,說馬非太知識分子了,沒有魄力,說話都有氣無力的,根本帶不了礦工。當時這個位子就空在那兒,技術上的活仍然是馬非在干。見到其他工區(qū)主管技術員都當上副區(qū)長了,馬非非常生氣,一是工區(qū)的技術措施他不寫了,也不批了;二是找了分管的權副礦長、組織部要求調(diào)出這個區(qū),在這些過程表現(xiàn)出了他很剛強的一面來。在之后的又一輪干部調(diào)整中,礦上直接任命馬非為另一個工區(qū)的技術副區(qū)長,那個工區(qū)的技術副區(qū)長調(diào)他們這來了。誰知道,那個副區(qū)長倒很有魄力,自我感覺良好,非常有個性,不僅能帶工人,而且也敢對抗領導,他不認可的事,區(qū)長再壓他也不在安全措施上簽字,那個活就不能干。老胡區(qū)長又氣又悔,自己又去礦領導、組織部那去做很多工作,把馬非弄了回來。馬非仍然還是那個馬非,但老胡區(qū)長在心里已經(jīng)有了提防,怕他對自己有想法,就跟馬非說,自己一直都是極力推薦的,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竟然一次一次不用。他說得非常懇切,令馬非幾乎動容。不過,老胡區(qū)長當時還說了這樣的話,他說我這次去找古老板,說一定讓你回咱們這個區(qū),這個區(qū)情況你熟悉啊,我說我還能干幾年啊,我退休了,這個區(qū)交給馬非最合適。老胡區(qū)長大概做夢都沒有想到,他這句話說的事情,竟然會來得如此之快。

      馬非下午要進礦,還有生產(chǎn)平衡會,當然是不能喝酒的;老胡區(qū)長昨晚已經(jīng)喝到位了,雖然馬非到家里來了不得不起來應一下景,但酒也不想多喝。兩個人像武林中的高手,打著誰也看不明白的拳路,小心地繞開了事件的核心,像高舉著的酒杯里裝著其他飲料一樣,他們說著區(qū)里、礦上的各種趣事,把馬非此行的目的完全避開了。

      最后,馬非覺得今天要把話說到位,就端著可樂站起來說,我就用這個敬老區(qū)長一個酒,這幾年你待我恩重如山,我心里有數(shù),其他話我也不多說了,以后有什么能用得著馬非的地方,你吩咐一聲。如果做得不滿意,你罵也行打也行,千萬不要見外,你一定要繼續(xù)把我當作你的親兄弟。

      老胡區(qū)長也站了起來,突然之間,眼淚就下來了,說我就知道馬非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我沒有看走眼。當年為了提你,我跟古老板費了很大的周折。你別以為古老板是一礦之長,管了將近萬把人,就會高高在上的。其實他這個人是很好相處的,你一定要讓他感覺到你對他忠心耿耿的,他一旦認為你是他的人了,你向他提什么事他都會給你辦的。你呢,就是這個缺點,不喜歡說話,讓人感到你太清高了,好像對誰都看不上,都拒人千里之外似的。你讓領導覺得你不貼心,不實心實意跟他干。馬非趕忙應和道:我這個人是太內(nèi)向了,其實我是什么樣人你是知道的,你安排的事情我都是認真做的。老胡區(qū)長點了點頭,接著說,古老板一直對我很好,他認為我是一個干事的人,所以我匯報的大小事情他都會支持的。我那次提你當副區(qū)長,這次推薦你接我的班,古老板都是一口答應的。馬非趕緊說,謝謝,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很關照,我心里非常明白。老胡區(qū)長說,以后在管理上遇到什么難題,需要我?guī)湍愠龀鲋饕?,你打個電話,我如果不盡心盡力幫你,我就是豬狗不如!

      兩個人把話都說到位了,馬非說今天就到這里了,我要回礦上,有一大堆事情。等兩天消停一點,我來安排,我個人掏錢請客,請上礦里的領導和工區(qū)班子,一定要讓老區(qū)長你風風光光、體體面面的,一定要把你這幾十年工作總結好,讓大家繼承好、發(fā)揚好。老胡區(qū)長再也說不出話來,兩只手托住碩大的頭,兩只眼睛里的淚水不停地往外涌出。

      張一行是第三天來到馬非辦公室的,和他一同來的還有紀委的一個科長和他們部里的一個小伙子。按照礦上的要求,對新調(diào)整的領導班子都要走訪一下,順便進行組織和廉潔從業(yè)方面的提醒。這個事情做得很正規(guī),那個小伙子帶著一個大大的筆記本,在張一行一坐到馬非對面的沙發(fā)上時,他就打開筆記本,似乎要把他們的每一句談話都記下來。馬非一開始挺高興的,以為張一行來給他開小灶,幫他分析分析形勢,教他如何開展工作。張一行現(xiàn)在做的工作也是這個內(nèi)容,但幾個一起做就是公事公辦了,非常生硬。馬非很客氣接待,拿煙,泡茶,讓經(jīng)管員小汪趕緊騎車到礦門口的小賣部去買一些瓜子、點心和水果等,把茶幾上擺得滿滿的。張一行也沒有制止他,等他忙差不多了,就展開了話題,說是根據(jù)礦主要領導安排,把幾個要求跟你說一下,然后是一二三四五的羅列,之后讓馬非表態(tài)。馬非態(tài)表得也很到位,無非是如何勤政廉潔,把生產(chǎn)干好,把安全把住,把隊伍帶好,等等。這些內(nèi)容他的辦公室墻上掛的有,桌子上還專門有紀委發(fā)的桌牌,一面寫著廉潔從業(yè)幾條禁令,一面寫著安全生產(chǎn)二十條紅線。

      都說完了,他們幾個也沒有提走,喝水,吃水果,抽著煙,像是意猶未盡,氣氛一時有點僵硬。張一行到底是官場高手,他咬著特制的煙嘴,站了起來,雙手背在后面,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站到馬非的文件柜旁,從中抽出一本書,打開翻了翻又放了回去。他說馬區(qū)長到底是知識分子,這柜子和別人都不一樣,里面都是知識。馬非知道他要拿自己開涮了,但也只能順著他的話說,哪里,哪里,都是專業(yè)方面的書,沒有用的。張一行回過頭來,看著馬非,似笑非笑地說,要我看,這些書是沒有多少用,關鍵在于實戰(zhàn)。馬非裝出小學生的樣子,說我的張大部長,你就別賣關子了,請直接指教吧。張一行很豪爽似的說,好,那我就說了。馬非學著戲中那些人的樣子,抱了拳,朝他拱了拱手。

      張一行說,馬區(qū)長如今是大區(qū)長了,一方諸侯啊,新官上任要燒三把火:第一把火要把眉毛燒掉,沒有這些亂毛遮擋,眼睛就亮,看什么都清楚了;第二把火要把頭發(fā)燒掉,沒有毛的腦袋一涼快一亮堂,馬上就智慧了,想什么都明白;第三把火你說要燒哪里?他停了下來,像說書說到精彩處,突然掐住話頭,要下回分解一樣。大家都知道張一行會說笑話,見他眉開眼笑的,就把脖子挺得長長的,向他這個方向伸過來。紀委的科長故意說“小王不要記錄了”來增加氣氛。馬非沒有接話,他對張一行非常了解,張一行的笑話大都是原創(chuàng)或者改編的,與現(xiàn)場結合得緊密,都是有目的的,說著說著就能把其中的一個人或幾個人給繞進去,今天的笑話肯定是針對自己的,反正是要犧牲的,最好還是不接他招,讓他盡情發(fā)揮,也顯示出他的聰明才智,把他更突出一下。果然,張一行沒等多長時間就自己接著說了下去,他說第三把火要燒掉屌毛,燒掉屌毛如同割了包皮,你的小雞雞左右障礙都沒有了,你就可以暢快地勇往直前了,無限的爽,盡情的爽!哈哈哈,哈哈哈!張一行一說完,自己先大笑起來。跟他一起來的兩個人反應有點慢,愣愣地看著張一行,停了兩三秒以后,很快反應過來了,立即配合著大幅度地前仰后合起來。大家這樣很張揚的笑聲,像一團團膨脹劑一樣,立即把辦公室里的空氣弄得蓬松了,氣氛隨之輕松、活躍了起來。

      馬非沒有感覺到這個有多好笑,一時臉僵住了,但他立即意識到這個表情不對,也跟著笑起來了。笑起來之后,他把身子向前靠了靠,像是極知己地說,你這個管組織管干部的領導,應該天天把臉板著,哪能像這樣沒有正形?

      張一行說,我們的方針是實事求是。作為男人,升官、發(fā)財是人生奮斗的目標,但不是根本目標,不是最后的目標。男人最終目標就是最后這一點小快活。當官當?shù)阶畲笞錾匣实?,不僅要搞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還要微服私訪幾個民間女子來調(diào)調(diào)味口,更有像宋徽宗、咸豐這樣的竟然非要去嫖娼、包養(yǎng)妓女。

      馬非很配合地瞇著眼笑,說沒有想到張部長研究得如此深刻啊,不僅研究了對干部如何提拔管理,還研究領導們的日常生活,連這皇帝老兒的事情都研究得這么深入,不簡單不簡單,實在不簡單!

      張一行“哈哈”一笑說,主要是為了給你搞好服務啊,搞好服務還要給你提供前后依據(jù),所以要了解古今中外大事小情的,到時候拿過來讓你做什么都有充分的理由。哪像你,能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干區(qū)長。

      他這話里好像還有其他意思,但馬非不便現(xiàn)在就刨根問底,仍然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我這個小干部干什么事情還不是要聽你大部長的,你讓我一心干好工作我當然只能一心一意地干了,大事情就讓有才能的人去做吧。

      大家都知道這是話里有話,但沒有人會點破。張一行走到馬非的面前,很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弟你還年輕,又是專業(yè)技術出身,前途遠著呢。以后有的是大事情要做。我們不鬧你,拜拜了。

      馬非把他們送出門外,他們說留步留步就把他往辦公室推,他還是堅持著將他們送到樓下,送出工區(qū)的小院子,站在門口又揮著手目送一程。

      當天晚上,馬非就打張一行手機問他有沒有在外面活動,張一行說你又沒有動作我怎么能有活動啊。馬非在電話里夸張地笑,說我有動作,我能請得動你嗎?張一行的聲音聽上去很嚴肅,說你提都不提一下,怎么就說請不動呢,你知道小馬過河的故事嗎?你要親自去蹚一下的,懂嗎?馬非不想跟他打嘴上關系,打也打不過他,就立即打住了他的話頭,說我和你弟妹到你家去坐坐,馬上到。張一行說好吧。

      沒有飯場的張一行,此時正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看電視,中央電視臺科教頻道的一個節(jié)目,仿佛是專門在等待著馬非兩口子的到來。馬非老婆立即被張一行老婆接進去到了里面的一個屋子,馬非挨著張一行坐下了。屋子里的燈光不是很明亮,馬非像是排解剛進來時的陌生感覺,熟悉環(huán)境似的仰著頭轉(zhuǎn)動一圈把房間看了看。這個客廳里裝了很多燈,各式各樣的,但大多關著,現(xiàn)在只有中間的吊燈和沙發(fā)旁邊的落地大燈開了,在懶洋洋地發(fā)著說不清是什么顏色的光。張一行是一個雜家,他喜歡看書,看電視也是看科普、鑒賞之類的,看了就認真記下來,不論在什么場合,只要有機會他都會賣弄一下自己的水平。他的家里擺設也充分顯示了他的這個特點,一進門就是像影壁一樣的博古架,上面陳設的是各種“古玩”,電視柜兩頭是兩塊細長的石頭,墻上有字有畫,猛一看,不像是到誰的家里,更像是到了某個歷史陳列館,與現(xiàn)在的時間隔得遠遠的。馬非在心里笑了笑,裝模作樣地盯著一幅字看。

      你感覺怎么樣?張一行問。

      很簡單的一句話,馬非明白所指是什么,說還好,工作已經(jīng)接上了,走上正常了,老胡區(qū)長的家里也去表示了一下。停頓了一下,他似乎使出了很大的力氣說,總體還算順利吧。

      張一行用力地吸了一口煙,又慢慢地吐出長長的煙,然后盯著煙看著,看著它漸漸地淡了,直到?jīng)]有。他似乎也變得深沉起來,說你做的也對。

      馬非從“也對”兩個字中感覺張一行的不滿意,他又往前湊了湊,說我剛剛上來,以前工區(qū)的經(jīng)濟是老胡一手抓的,張書記都沾不上邊,我給他買點煙酒都是我自己掏的錢,我這樣做已經(jīng)很夠意思了。以前他怎么對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老胡這人大家都知道他的,太固執(zhí),但他有他的一套,井下工人不好管,我們這個礦地質(zhì)條件又不好,他干的時候就沒出過什么事,古老板認為他能推動工作,非常信任他、喜歡他,這樣就縱容了他的專橫、霸道、不好協(xié)調(diào)。不要說你,就是像我們這樣的部門領導、副礦長他都不放在眼里。上一次提你當副區(qū)長,大家都覺得是天經(jīng)地義、水到渠成的事情,他竟然不同意。我專門去找他,給他說,這是礦上的要求,工區(qū)配備技術領導是大勢所趨,他還是不同意。古老板人雖然很好,但也有毛病,就是耳朵根子太軟,誰跟他嘀咕一下,他就會改變主意。我搞組織工作,就要負起組織責任。在我們這兒,用人是最能表明風向的,你用什么樣的人,就決定你有什么樣的價值觀。古老板把我放到這位置上,說明他對我放心,我必須替他把好方向。用你,不僅僅是對你一個人的事情,是表明礦上、表明古老板對像你這樣有技術有管理能力的人看重,這就是一個導向。我反復跟古老板說這個觀點,千金買來的馬骨,意義不在于馬骨本身,而是讓人看到了國君對千里馬的重視。用了馬非,說明礦上看重知識分子,重視技術人才,對發(fā)揮所有工程技術人員的積極性有好處。古老板聽我這樣一說,就同意提你了。老胡不識相,這時候還在打壩子,說你這不行那不行的。我就找到權礦長說,他老胡不是不同意在他的區(qū)提你嗎,干脆把你提到另外一個區(qū),調(diào)一個大家都認為工作還行的技術區(qū)長給他。他沒轍了。一個人太順了,時間一長必然太自我,往往就會自我感覺太好,把誰都不放在眼里,老胡就是典型的例子。他這次提前下來,也是方方面面對他不滿意的結果,古老板覺得,如果繼續(xù)讓他干下去,負面的東西太多,只好忍痛割愛。

      張一行說完這一大段,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仿佛在做非常重要的思考,然后將大團的煙霧一口吐出,把聲音壓得低得不能再低了,說做事就是做人,有些事明明我們不愿做,但還是不得不做,因為不是為某個人做的,是做給更多人看的。見馬非沒有應聲,張一行又說,你這個人就是不善于主動與人溝通,這一點非常不好,你的觀點、想法、要求不說出來,別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怎么能知道?你的管理思想、你的決策內(nèi)容怎么讓你的部下知道,怎么讓他們正確的執(zhí)行?馬非忙說,我明白,我現(xiàn)在就在改。張一行說,你要用你的語言你的行動,讓更多人了解你。比如對老胡,你現(xiàn)在就要表現(xiàn)出處處對他好對他尊重,讓大家看到,你對老胡是以德報怨,讓人覺得你這人有肚量,夠男人,夠朋友,以后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愿意跟你處。

      行,我就再擺一桌,到時候你也去。馬非這次說得非常堅定。

      嗯,這個非常必要。吃飯不僅僅是吃飯,是交流、加深感情,你喊誰去了,人家不是去吃你的,而是得你一份人情;你呢,也得到一份面子,兩全其美的事情。你以后主持工作了,要經(jīng)常做這樣的事情,一上桌子,氣氛融洽了,特別是兩杯酒喝下去以后,心里熱乎了,什么事情都好說。這就是技巧。張一行說得語重心長,馬非也覺得他說得比較實在,心里很感動,抬起頭來看他,正好他也在看自己。兩個人的目光對接在一起,像有什么東西在目光中流動著、交換著,產(chǎn)生了新的東西。張一行放緩了口氣,接著說,每個人都是正常的人,有正常的感情,都需要有一定的方式表達,你被提拔了,有很多人在起作用,不管人家起了多大作用,你都要感謝一下的。你怎么感謝是你的態(tài)度,說明你心里有沒有人家,有沒有數(shù);別人怎么接受是他的人格品質(zhì),一碼歸一碼的。馬非心里也明白他說得有道理,很多時候是他狹隘的自尊心,迫使他不愿或是不敢做那些事情,他怕領導因此以為他看低了他們反而適得其反。

      說到這里,張一行突然停下了。馬非腦子里靈光一閃,就想到了今天來干什么的了,他來之前讓老婆到本市的一家珠寶店里買了一塊玉,帶來送給張一行的老婆。估計她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送和收的程序進行完了。但話他還是要說出來的,他側過身子面對著張一行說,這次能提上來,你做了很多工作,你是我老鄉(xiāng),雖然你為了注意影響,在表面上與我走動得不是很密切,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幫我,這次真的謝謝你了。

      你這是什么話,怎么說著說著就說到我了?我們倆是老鄉(xiāng),為了你,我怎么做都是應該的。你是專業(yè)人才,以后還會有發(fā)展的,說不定就當上礦長了,到那時我找你什么事,還要謝謝你嗎?張一行雖然說得很氣憤,語氣上卻也很誠懇。馬非一時語塞,只好扭頭去看電視,看電視上的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人正在口若懸河地說著什么,再細細一聽,原來是那個人正在揭秘一個重要的事件。馬非感到很滑稽,竟然想到了流行的一句時髦話,神馬都是浮云。是的,再神圣、再沉重的事情,在這個時候,都被誰輕易地化解了,像浮云一樣,在虛無的天上輕浮地飄動著。

      “這是一起責任事故,是由于管理不到位造成的生產(chǎn)性責任事故?!瘪R非的工區(qū)發(fā)生了埋人事故,這是調(diào)查組組長權副礦長在事故追查會說出的第一句話。作為組長,在調(diào)查工作還沒有開始,他張口就對事故進行了定性,顯然違背了常規(guī),不利于事故真相和原因的查找。

      現(xiàn)在很多煤礦都提出“事故是可以避免的”等口號,類似的還有“瓦斯超限是可以避免的”。在煤礦工作過的人,大都在心里笑笑。像歷史上曾經(jīng)的“人定勝天”一樣,想法氣壯山河,很能鼓舞人,但落實到具體情況上,顯然只能是一句極其虛弱、空洞的豪言壯語。因為煤礦作業(yè)在井下,不見天、沒有陽光;因為人們在大地深處,把地下掏得空空的,當然也是對土地的不敬了。無能是什么時候,人們在下井時都有種種忌諱。比如在過去,如果路上看到帶有女人經(jīng)血的東西,這個人肯定就不會下井了,不祥之兆;如果遇到男女茍合,也是晦氣,斷然不能硬著頭皮去下井;再有就是自己家里,女人做了出格的事情,對男人在井下工作也是有影響的。忌諱眾多正是因為事故多發(fā),正是因為人們對事故的不可把握,正是因為人們對井下許多神秘現(xiàn)象高度敬畏。

      盡管抱著十二分的小心,煤礦里的傷人甚至死亡事故仍然接連不斷。這不,馬非上任后,屁股還沒有把區(qū)長的座椅焐熱,他的工區(qū)采煤現(xiàn)場就出了一件大事??赡苁堑貙訅毫μ?,也有可能是對頭上的頂和兩邊的幫的支護工作沒有做好,一邊的煤壁突然垮了幾十米,當時就埋進去好幾個人。事故匯報到地面時,馬非正在礦行政辦公樓開會,他立即跟主持會議的領導打聲招呼,換了衣服就下井直奔出事地點。在煤礦,大家把這種事故叫作片幫。還好,片得并不厲害,堆在人身上的煤也不是太多。馬非把正在井下工作的人全部調(diào)過來扒人。煤慢慢地被鏟出轉(zhuǎn)移走,當隱隱約約地看到人的時候,權副礦長也下來了。一個人出來了,兩個人出來了,三個人出來了,很快,被埋的人都被救了出來。有幾個人受傷了,也有幾個人可能是被嚇著了,處于昏迷狀態(tài)。礦上處理這種事情也是很有經(jīng)驗的,井口救護站的醫(yī)生就在巷道的出口處等著,像地鐵一樣的井下運輸軌道上,有幾個電機車頭、數(shù)節(jié)車廂也停靠在那里等待著,救護是非常及時的,醫(yī)務人員對傷者受傷部位簡單處理后,立即把他們運到地面,等候的救護車迅速把他們拉到醫(yī)院,各種搶救措施很快進行。上上下下都是全力以赴的,等馬非和權副礦長上井之后,打電話詢問,調(diào)度室說幾個人已經(jīng)脫離了生命危險。總體來說,算是有驚無險,虛驚一場,馬非和權副礦長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沒有人員死亡,沒有造成什么惡劣影響,在煤礦事故中,這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煤礦的安全壓力太大,到處都是事故點,每個下井人員都是事故點,管理工作難度大,干部不好干。一般情況下,領導都不會對責任者太苛責的。像權副礦長這樣上來就是一棍子打死的,把責任全焊到管理者頭上的,幾乎沒有。沒等權副礦長話說完,馬非當時就站起來大聲辯解:我雖然剛剛接手工區(qū)的全面工作,但這個區(qū)技術上的事一直是我管的,對情況我非常熟悉,我覺得還是要把管理過程中所有資料都調(diào)出來,到現(xiàn)場認真核對,之后再下結論更公平公正一些。本來他想抬腿就走的,說完話后他又想到,真的就這樣走了,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fā)展,也許在權副礦長的指使下,調(diào)查組人員會專門挑毛病的,他就又氣呼呼地坐下了。

      權副礦長沒有跟著抬杠,他看了看馬非,說那好吧,調(diào)查組的人分成三撥,一撥到工區(qū)去查制度、措施的制訂貫徹情況;一撥下井,到現(xiàn)場查看是不是按規(guī)定干活的;一撥找當時在場的人和受傷的人談話,看制度措施的執(zhí)行情況。馬非區(qū)長和我不參加任何一撥,我們聊聊天。

      人都走完了,權副礦長緊緊盯著馬非,馬非故意把頭扭到一邊。權副礦長“撲哧”一笑,說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樣,沒有一個大區(qū)長應具備的起碼的心理素質(zhì)和必要的涵養(yǎng)。你這個區(qū)是我分管的,你人也是我這個口的,你干不好,你的區(qū)工作出問題,我也跑不了干系,難道我還不幫你?你還很幼稚,你會慢慢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的。

      組織召開的事故追查會結束之后,天色已晚。馬非這次顯得很成熟,他把權副礦長拉到一邊說,食堂的飯菜可能還有,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開飯的正點,什么菜放到這個時候也不能吃了,更何況是已經(jīng)被用去大部分的剩飯剩菜了。我們到外面去吃吧,喝點酒壓壓驚。很出馬非的意料,權副礦長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說好,你主持工作后咱們還沒有好好說說話,正好可以聊一聊。說著,兩個人離開開會的人群,并行著向礦外走去,來到了韋艷飯店。

      飯店還沒有關門。不過飯店里的主要廚師和服務員都已經(jīng)下班了。馬非給韋艷發(fā)了個短信,要她安排值班的廚師搞幾個拿手一點的菜。韋艷也聽說了他們工區(qū)出事了,還知道已經(jīng)化險為夷了,現(xiàn)在來吃飯有點慶賀的意思,就把大廚又叫了回來,很認真地做了幾個菜。

      在菜上得差不多時,韋艷推開門進來了。雖然韋艷有著和古老板的各種傳說,但大家還是喜歡和她開玩笑。權副礦長一把拉住韋艷,半摟半抱著說,你就坐在我身邊吧,我保證做到坐懷不亂。韋艷說,我一個老太婆了,你當然不會亂了。你這么有權有勢的,要亂也是我亂你??!嘴上雖然這樣說,但她還是用很自然的方式,把身子從權副礦長的懷里掙脫出來,稍稍地向旁邊坐了坐。她看了一眼馬非,說馬區(qū)長提拔了也不來關心一下我飯店生意,今天我要重點跟你喝兩杯。但她說完之后,把倒?jié)M酒的杯子端到了權副礦長面前,和權副礦長的杯子一碰,先喝了下去。權副礦長自然跟著喝掉自己的酒,然后還不罷休,主動又要跟她喝。這樣來來回回地喝了好幾個回合,半葷半素的玩笑話也說了一大串,韋艷的節(jié)目似乎進行得差不多了,就站了起來,說我得先走了,回家太遲了孩子不讓進門。說完,也不看權副礦長和馬非怎么表態(tài),站起身就離開了。

      韋艷雖然走了,她制造的氣氛還在,剩下的兩個人一方面仍然酒興很濃,一方面沉湎于她的香艷的傳說中,仿佛她真是大家的共同情人。特別是權副礦長,他不斷說著背后人們說過的種種細節(jié),反復強調(diào)那些事情是絕對真實。邊說還邊罵著古老板的好色,罵著韋艷的淫蕩。但馬非從話中聽出的還是酸溜溜的味道,不過他也不好挑明,只是熱烈地應和著,把權副礦長的情緒越調(diào)越高。

      說韋艷的風流韻事當然不是馬非請喝酒的目的,馬非巧妙地把話題調(diào)整回來,他像是痛心疾首一樣,說是自己給領導帶來了麻煩,連累了領導到現(xiàn)在還不能回家休息。說著端起酒杯再次向權副礦長敬酒。權副礦長說哪里哪里,在煤礦干工作不就是這么回事嗎?誰想出事故呢?馬非說也是,我們恨不得時時刻刻看在井下、看在工人干活的現(xiàn)場,什么話都說到位了,什么事情也都按規(guī)定安排了,可是,你看,還是有事故。權副礦長說,這很正常,煤礦作業(yè)現(xiàn)場在井下,井下的空氣不是自然的,是機器抽下去的,溫度又高,再加上作業(yè)時間長,工人們怎么可能頭腦一直清醒呢?出事故是必然的,不出事故才是偶然的。馬非說,就是,我也夠倒霉的,才干兩天就出了這么大事故,也不知道礦上會怎么處理呢?還是老胡命好,干這么長時間都很順,什么事故都沒有出。

      一聽馬非這樣說,權副礦長就來氣了,說老胡這人不行,不把工人當人,也不把你們當人,他眼里只有古老板一個人,平時連我都不屌的。那次提你當技術副區(qū)長,他那么用力地阻撓。后來,我跟組織部的同志說,馬非這個人在我手下干很多年,我最清楚,論人品有人品,論資歷有資歷,論管理有能力,論技術有水平,老胡對井下什么都不懂,關鍵環(huán)節(jié)都是靠馬非撐著呢。好不容易有這個上升的機會,憑什么不提人家?后來組織部的同志跟古老板一匯報,古老板把老胡叫了去商量,老胡還是不同意。你說古老板他當?shù)V長的,想提拔一個中層干部,要跟什么區(qū)長商量啊?組織部的人跟我反饋,我當時就生氣了,跑去跟古老板吵了一架。在這個礦,敢跟古老板吵架的大概只有我一個吧,因為安全和產(chǎn)量都是我把著,幾乎不要他問事,我說的話他能不重視嗎?再說了,我也覺得抓生產(chǎn)的就要有點血性,不然推不動。我說如果馬非這次不提上來,以后這個工區(qū)在安全技術方面再出什么問題,我概不負責。古老板一直都是獨斷專行的,但看我真要翻臉了,還是對我讓了一步,折中一下,把你調(diào)到另一個工區(qū)當技術副區(qū)長。他還跟我開玩笑,說馬非是你的親戚吧?我說不是,就是他工作好。

      聽到這里,馬非趕緊再倒上酒,站起來,弓著身子,向權副礦長傾過去,說,我馬非雖然不擅言辭,但我心里清楚,權礦長對我好。我覺得,我感激你,不一定非要天天跟在你后面說好聽的,但不管什么時候,你權礦長一聲令下,我馬非兩肋插刀也會沖上去的。權副礦長說,這就對了,你當了區(qū)長,千萬不能像老胡那樣,好像只有古老板一個人領導他似的。馬非連忙點頭,用手使勁地拍著胸脯:你放心,我以前跟著,現(xiàn)在還跟著,以后永遠跟著你。

      似乎覺得還沒有說到位,權副礦長喝了一口酒,又說,老胡的下場是他罪有應得,全礦上下,沒有幾個人喜歡他,你看著,他退下來了,一個朋友都不會有的。馬非立即點頭,說大家都說權礦長夠意思,對分管的部下愛著護著,我們都覺得,只要跟著你干,最后都不會吃虧的。你以后還要多扶持我啊。權副礦長醉眼蒙眬地看著馬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說你馬非吧,也不是一點毛病都沒有,你就是死要面子,放不下知識分子的架子,不主動接觸人。馬非把頭一低,說以后你看我做的不到的,你只管熊就是。權副礦長又說,你當技術員、當副區(qū)長的都知道要面子,我當領導就不知道要面子了?你在我這個分管的口這么多年,我不找你,你什么時候主動來跟我匯報過工作,說說你的想法的,沒有。好像你不是我分管似的。馬非把頭往前伸了伸,兩眼緊盯著權副礦長:領導,我以我的人格保證,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直接領導,我在心里敬重你,只是覺得說出來太俗氣了。權副礦長一拍桌子,豪氣沖天地說,你要知道,這是在煤礦,沒有什么不好說的!煤礦就是傻大黑粗,就是要直要愣,要一步到位。

      兩個人越喝越投機,把多少年來沒有夠得上、沒有來得及說的話都說了出來。說完了,吃完了,兩個人也真的貼心了。吃飯的作用真是非同小可啊!馬非在心里感嘆。馬非要送權副礦長回家,權副礦長說,這都大半夜,還回什么家?。炕丶伊诉€要把別人吵醒,我們這樣醉醺醺的,還不是惹人家煩。干脆我們回礦上睡吧。馬非覺得也是。煤礦因為井下是一天24小時連續(xù)作業(yè)的,各個單位都要安排值班,在辦公室都有值班床,一套鋪蓋齊全,以保證在睡覺時也能照顧到工作。

      煤礦選在什么地方建設,決定因素是地下面有煤,所以大都散布在農(nóng)村,四周都是莊稼地。在礦區(qū)的建設過程中,慢慢會有搞餐飲、賣百貨及其他服務的跟了過來,在礦周圍聚集著,仿佛集鎮(zhèn)一般。正常情況下,這里應該環(huán)境很好,空氣很清新的。事實上卻不是,由于開掘巷道產(chǎn)生了大量煤矸石,運上來后堆積在地面,再加上煤場又集聚很多煤,風一吹雨水一沖,礦區(qū)立即就灰蒙蒙、黑乎乎的,人們走在礦區(qū)里,無論是呼吸,還是走路,都是很不舒服的。

      兩個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走著走著就走到生活區(qū)外面的一條馬路上。路兩邊有很多賣羊肉湯、小吃的大排檔,主要是面對下井才上來的礦工們。也有不少飯店、五金店、裝潢材料店分布在一些攤點的后面,幾乎都已經(jīng)關門了。還有幾個沒有關門的,是一個桑拿浴室、兩個歌舞廳,它們門頭上的霓虹燈一閃一閃的,很曖昧的樣子,在這個塵霧厚重的夜色里,很是招引人。

      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拖著,兩個人站在桑拿浴室門口都停下了腳步,酒精開始發(fā)揮作用了,有一種液體一樣的東西熱氣騰騰地在身體里來回亂竄。馬非知道權副礦長有這個愛好。當上礦級干部,他的工資一年有七八十萬,怎么花也花不掉。他在國有企業(yè)當領導也不敢太放肆,這里對干部的生活作風管得也很緊,他不敢包二奶、小三什么的,最多從女下屬那里揩點油。不少下面的區(qū)長、副區(qū)長找他辦事送錢他都不收,但請他去洗澡、找小姐,幾乎是一找一個準,以至于下面都流傳著“小姐的下水道就是找權礦長辦事的通道”的說法。兩個人意味深長地朝著閃爍的燈光望去,權副礦長“嘿嘿”笑了一下,馬非想到那幾句廣為流傳的段子,關系最鐵的人一般要有“四個一同”,即“一同下過放,一同站過崗,一同嫖過娼,一同分過贓”。其他三項他不具備條件,如果權副礦長愿意和自己一起走進這桑拿房,一起找了小姐,那他們的關系無疑就有了質(zhì)的上升。本來他是不敢輕舉妄動的,可權副礦長一笑,他覺得到了自己應該主動的時候了。他說,權礦長,走,我們累了一天了,又喝了這么多酒,進去解解乏吧。

      權副礦長轉(zhuǎn)頭來回地看看,說不合適。

      馬非心里一驚,不知道怎么就不合適,難道是那些傳說有假,還是權副礦長覺得跟自己的關系還沒有到這一步?他立即擺出非常誠懇的樣子說,權礦長你還不信任我嗎?我馬非是誰啊,是你一手栽培又一手拉扯上來的。上次提我當技術區(qū)長,這次又提我當區(qū)長,都是你選的,我馬非也沒有什么本事來感謝你,報答你,在工作上,我一定會好好干的,決不給你丟臉。

      還沒等馬非說完,權副礦長打了一個嗝,說現(xiàn)在不談工作,談感情,談兄弟,你我是一根繩子串起來的螞蚱,有事了跑不了你也跑不掉我,你看,你那一出事,你下井了我也得跟著下去。再說剛才喝酒,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我喝的比你還要多。你說說,其他還有什么事情好說的?

      馬非一聽他這么說,馬上又把脖子伸直一點,仿佛故意表現(xiàn)出要借著酒勁兒似的,咬著舌頭說,我也喝多了,我沒喝多我就不是你弟。你要是把我當作你弟,你今晚就聽我安排。

      不是我不聽你安排,是這里不行,你怎么知道沒有礦上的人正在里面玩耍呢?權副礦長像是進行了一番深思,又接著說,你應該聽說了,上次礦西邊的小旅館事件,有幾個女的在里面賣淫,后來被市里的公安局查到了,礦上都有領導被叫去調(diào)查了,都被罰了錢。多虧古老板在公安局里有個親戚當領導,才沒有把事情鬧大。

      是這樣啊?馬非聽說過這事,但礦上專門開會說那是別有用心的人在造謠,要大家不信謠不傳謠,要求科區(qū)干部回到單位,聽到議論要制止,要向保衛(wèi)科匯報,讓保衛(wèi)科去追查到底是誰造的謠,嚴肅處理。后來漸漸的就沒有人說了。馬非想想也是,在這里遇到了熟人的確是很難堪的。他腦子一動,拉一下權副礦長轉(zhuǎn)過身,向后面停著的幾輛小車走過去。這些車輛都是私人買的,沒有辦營運證,偷偷地跑出租,就是大家所說的黑車。他們一靠近,幾個車里的人都鉆了出來招呼他們。他們沒有選擇,走到最近的一輛就迅速地上了車。兩個人心照不宣,馬非報了一個地名,車主一句話沒說,發(fā)動了車子,箭一樣地竄了出去。

      車子很快開到市區(qū),到了一個相對隱蔽的洗浴城。這個洗浴城門面大,裝潢十分豪華,大廳就十分氣派,一看就知道后面的老板肯定是大有來頭的。他們兩個在服務生的帶領下,換了衣服,邊往里走邊聽著服務生介紹里面的項目。馬非聽得心驚肉跳的,用眼睛的余光瞟著走在旁邊的權副礦長,看到他神情非常自然,走路也不歪歪倒倒的了,甚至還能感覺到他有些亢奮,步子走得迅速而有力。馬非把心放下了,他在服務生介紹最起勁的時候打斷了他的話,說你不要再忽悠了,我們是這里的???,什么情況我們都知道,你就給我們安排最到位的服務吧,技師一定要最好的,不然回頭我會找你們老板投訴你。服務生立即點頭,說好,我馬上就安排,你放心,我一定讓你滿意。馬非裝作很大度的樣子揮了揮手,讓服務生走了。

      從洗浴城里出來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馬非看出了權副礦長很滿意,他也不再多說話,生怕說錯了話惹他不高興。但權副礦長并沒把這當作什么大事,他似乎更加放松了,邊走邊摸出了煙,抽出兩根,遞給馬非一根,另一根自己叼上。馬非立即掏出打火機給權副礦長點著。打火機的火不是很亮,正好照著權副礦長的一張臉,他臉上的皺紋好像舒展了許多,甚至有些微微的紅潤。馬非自己也把煙點著,兩個人走了一段路,找了一輛出租車,又打道回府了。

      聘任馬非為工區(qū)區(qū)長的任職文件和對工區(qū)片幫埋人事故的處理決定同時下來了。在處理決定中,作為對事故單位行政一把手的問責,將上一份文件中才提起來的馬非又降為副區(qū)長,不過在后面加了一句:主持工區(qū)行政全面工作。這也是煤礦在處理事故中對有責任的干部處理的藝術方式。煤礦事故多發(fā),對管理人員的處理肯定是必需的,但按照規(guī)定那樣一出事就免職、撤職,那干部都被處理了就沒有人來管事了。主持全面工作的副區(qū)長崗級工資少了一塊,但績效工資是根據(jù)實際工作發(fā)的,不會減少,而且這一部分遠遠高于崗級工資,所以這樣的處理在經(jīng)濟上幾乎對馬非是沒有影響的。但兩個文件同時下來,好不容易才磨上的正職又降為副職,還是讓馬非覺得有些尷尬;同時,以副職的級別主持工作,行使正職的權力,馬非多少有些底氣不足,這也是煤礦基層單位最擔心的事情。更何況,馬非是學生出身,一直是搞技術的,原來的區(qū)長老胡又在很多人面前很多場合說過他魄力不夠,在左右為難的狀態(tài)下,他不能施展手腳干工作,這下正好又是一個印證。

      出了事故,總要有人承擔責任。這讓馬非想到,古老板經(jīng)常在會議上說的,領導的崗位不是意味著權力,而是責任。是啊,現(xiàn)在全國上下對煤礦的安全都極為關注,媒體又跟著這么給力,這里的小領導們當然不好干了。這個事故處理起馬非,馬非是有點虧的。之前馬非是技術區(qū)長,同時分管工區(qū)的安全工作。在施工措施中,有明確的對煤幫進行加固的要求,但在實際操作過程,班長請示了老胡區(qū)長,老胡區(qū)長同意不按措施執(zhí)行。由此致使來了一點小壓力就出了一個大事故。事故一出,雖然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但影響非常大,因為是由于壓力引起的,礦上視之如老虎一般,當時就向集團匯報了。第二天,集團的有關領導帶領有關部門人員來到現(xiàn)場,查看問題,在礦上的會議室說了一二三四五條意見。馬非他們正好趕在了風口浪尖上,當然要受到嚴肅的處理了。不過,即使沒有轉(zhuǎn)成正職,這個事故一出,馬非作為技術負責人,同樣也要接受處理的。

      真相太重要了。記得有一句話叫“沒有真相就沒有公平”,但有些人是害怕真相的。太多的人被蒙在鼓里,太多涉事的人被排斥在真相之外。像這起事故,像這一次提拔。

      相比之下,很多人是非常幸運、非常幸福的,仕途上順風順水的,有的是有個很硬的后臺能一路把他鋪墊上去,有的遇到了好領導能順手把他提溜上去。他馬非呢?什么都沒有,只有靠好好干工作。雖然工作干得也很好,但每走一步似乎都十分艱難,都要自己前前后后地跑來跑去,都要自己觍著臉去做喪失尊嚴的事情。想到這些,馬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的是什么滋味都有。

      接下來似乎風平浪靜了。但馬非還有一頓飯沒有落實,他說要請原區(qū)長老胡的,要讓他風風光光一下的。還有,他答應張一行要請客的。只不過,他現(xiàn)在又恢復到副區(qū)長的級別上,請客就有點勉強了。他想來想去,決定只用一個題目,即送一送老區(qū)長。這樣,要請的范圍就縮小了,特別是原來打算請古老板的,現(xiàn)在也不想了。

      飯店的桌子都是圓桌,圓桌的本義是沒有尊卑之分的,但馬非明白,什么事情一到了這個地方,就會與官級、社會地位一一對應著。所以在坐桌子的時候,馬非把權副礦長向正對著門的主人位子上讓。權副礦長笑呵呵地說,坐在這里要埋單的,你馬非是什么意思?馬非也笑呵呵地說,我們都是你的部下,你是我們生產(chǎn)系統(tǒng)的老大,誰請客都是你請客,誰埋單用的錢都是你發(fā)的,你當然要坐在這里??礄喔钡V長臉色舒展得像一朵盛放的花朵,爽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安排,馬非在心里暗笑了一下,接著拍:你看,你在這中央一坐,就等于坐鎮(zhèn)指揮了,我們做什么事情心里就有底了。說著話,他一把扯住老胡區(qū)長,把他拉到了權副礦長的左邊,這里是請主客坐的,老胡區(qū)長也沒有客氣,一屁股就坐到了椅子上。張一行倒是很自覺,他自己主動走到了權副礦長右手,在主陪的位置上坐下。其他人員就順著兩個人的旁邊一路坐下來了,最后馬非坐在了最下手。

      酒席開始時大家還是有些拘謹?shù)?,馬非本來酒量也不大,但今天不能不主動,他做好了要獻身的心理準備,先一個一個地敬了兩個。酒下去了不少,大家的身體熱了,心里也活動了,嘴巴里的話就多了,酒桌上就熱鬧了起來。

      老胡當然還要繼續(xù)表達出自己的努力和委屈,他打著酒嗝抱怨:我一直都看好馬區(qū)長的,你們問問,我以前有沒有抽過他一支煙,喝過他一瓶酒?我老了,說的也是真心話。這人世間的事沒有完全自然的。你知道守株待兔的故事嗎?我一直想,第一只撞到樹上的兔子也是編出來的。你想想,怎么能那么巧呢?就是那個人正好待在那兒碰上,他還要伸一下手吧?他比你強,你說一聲都不愿意!

      張一行馬上應和道:馬非就是死腦筋,你現(xiàn)在主持全面工作了就要獨當一面,什么事情都要考慮到,關系要協(xié)調(diào)好。你看人家胡區(qū)長,不僅管好你們工區(qū)的內(nèi)部,到各部門、礦上領導那里,也是什么事情都能辦下來的。你有什么想法要說出來,要讓別人知道,要讓人家接受你的意見。你看人家老胡,說提你就提你。

      人的思維大都容易受情境影響,所以往往會出現(xiàn)群體無意識現(xiàn)象。權副礦長很快接住了張一行的話,說的同樣是馬非的問題,說馬非不與大家走動,說馬非與方方面面溝通不行,甚至說到上次的事故,要不是他老權做工作,礦上將會如何如何加重處理。

      這是什么事啊,精心籌備的答謝宴會反而成了對自己的批斗會了?馬非心里非常生氣,無比憤怒。他的臉上像是傍晚天上的火燒云,帶著他飄動一樣地站了起來。他把自己的杯子里倒?jié)M酒,飄浮到老胡面前,說胡區(qū)長,你品質(zhì)高潔,待我恩重如山,我敬你一杯。說完一仰脖子,把滿滿一杯酒喝了。敬完老胡,馬非又把酒倒上,飄浮到權副礦長和張一行面前,敬上滿滿的酒,說著同樣的感謝話。這些話,只有馬非自己知道,它們是一股一股的氣,排泄著他內(nèi)心激烈的情緒。

      韋艷適時出現(xiàn)了,她一個一個打了招呼,像是感嘆:這么熱鬧啊,我也來參與一下,行吧?大家當然熱切地歡迎。權副礦長立即從座位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兩步,大概意識到什么不對勁兒,又退了回去。韋艷立即向他走過去,說我先敬權礦長。說著,就讓服務生倒?jié)M了兩杯酒,端了一杯給權副礦長,自己也端了一杯,與權副礦長一碰,喝了。權副礦長當然也不示弱,說了一聲“爽快”,一口喝下。旁邊的人跟著起哄,說碰碰響,喝兩場,最少還得喝一下。韋艷看著權副礦長,權副礦長說,喝就喝。他指著酒杯喊道:服務員,來,來,快倒上。喝完了權副礦長,韋艷又和張一行、老胡等一人喝了兩杯,和其他人喝時,她就強調(diào)自己是女人,舉起雙手做出抱拳求饒的姿勢,說不行了,不行了,到底女人不如男人,一律蜻蜓點水一般帶過。

      到馬非跟前時,馬非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已經(jīng)斜了,像是沒有一點力度,胡亂地放在椅子上一樣。韋艷捅了捅他,說我們的大區(qū)長啊,我也得祝賀你一下??!說著,自己找了一個瓶子,把兩個杯子倒得滿滿的,要和馬非喝。馬非說我不行了。韋艷說男人哪能不行了呢?硬讓馬非喝下。馬非只好端起來再喝,喝到嘴里,他感覺到這“酒”不一樣,不僅不辣,還有點甜,好像是解酒的。他抬起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繼續(xù)裝模作樣地斜靠在椅子上。韋艷沖著權副礦長說,馬區(qū)長看來喝多了,你們大家自便吧,有什么需要跟服務員說,我保證馬上落實。然后就飄了出去。

      權副礦長和張一行也跟老胡喝了起來,場面一時有些混亂,椅子上坐著的人少了,桌子周圍三三兩兩地站著幾叢人,有的手握著手,有的頭抵著頭,有的相互抱著對方的肩膀,氣氛已經(jīng)熱烈得像一鍋滾開的粥了,大家說話的聲音像是被這蒸騰的熱氣帶著,都提得特別高,仿佛很多年沒有見面,馬上又要分別遠行,知心的話、重要的事都積攢到一起了,在這個晚上,在這個酒席上,必須說出。

      十一

      馬非的兒子五周歲了,馬非和韋艷“干夫妻”的關系也到四周年了。這個晚上,馬非在韋艷飯店為兒子的生日舉行了小型的家庭宴會,除了自己家里的人外,就是韋艷參加了。

      在飯桌前落座時,沒有誰來刻意安排,兒子坐在了中間,老婆和韋艷各坐一邊,馬非遠遠地坐在下方,離他們的距離都差不多。馬非坐下就想到了,這個坐法是最合理的。事實上,即使馬非當上了工區(qū)區(qū)長,在這個煤礦,只是一個中層干部。這個大型煤礦,下面設置了十幾個工區(qū),還有十幾個機關部門,像他這樣級別的干部有一大串,當然算不上頭面人物。相反,韋艷開著飯店,自己也比較會來事,迎來送往,接觸了方方面面的人,有了這樣那樣的關系,在這里還算是很有影響的。一般情況下,她張口說個什么事兒,大部分人是要買她的賬的。因此,她往這里一坐,不僅沒有高攀的成分,而且給馬非一家增色了不少。這一點,馬非心里十分清楚。

      這頓飯長長的過程中,韋艷始終沒有離開桌子,精心地關照著她的干兒子。生日宴會結束后,馬非跟老婆說要到單位去值班,然后一拐,就拐到韋艷的家里了。

      進了屋里,馬非輕車熟路地進了臥室,衣服也沒有脫,就一頭拱到床上,很快睡著了。韋艷看了看他,搖了搖頭,上前拉過被角將他蓋上,自己退了出來到衛(wèi)生間洗澡。洗完澡后,馬非還在熟睡,韋艷睡不下去,就坐在一邊,拿出煙抽著。兩支煙后,馬非醒了,看看正在抽煙的韋艷,一翻身抱住了她。這個女人也不容易,看上去很有錢、很風光,但也很孤獨,一個女人獨立地撐著這么大這么復雜的場面,應該有多累??!最起碼她算不上是幸福的吧。在這樣的境況下,她還這樣關心、維護著自己,真的讓他非常感動。想到這些,馬非心里生出一陣酸酸的東西,把自己的頭塞到她的懷里。

      怎么了?韋艷問。

      沒怎么,心里有點堵。馬非郁郁地說。光線幾乎都擋在了外面,不過馬非的視力已經(jīng)適應了,仍然能把里面的陳設看得清清楚楚的。由于沒有光,那些物體都顯得非常虛弱,仿佛伸手觸摸一下就會捅出個癟窩來。

      為什么?韋艷歪過頭,看著馬非,長長的頭發(fā)飄散下來,像河邊的柳樹,在微風中搖蕩著,呈現(xiàn)出一個虛弱的影子。

      不知道。可能還沒有適應過來,感覺到累。馬非說得有些遲疑,他不想把內(nèi)心的想法都說出來,經(jīng)歷這些事情后,他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不是他以前認識的人了,包括韋艷。

      韋艷順勢倒了下來,躺在馬非的身邊。馬非仍然抱著她,但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他說,沒有想到原來那么尖銳的老胡突然就鈍了軟了,沒有想到張一行那么會運作權力,沒有想到權礦長真的像傳說中的一樣好色。還有,還有……馬非突然流暢的話遲疑了,甚至斷了。韋艷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說是不是與我有關,是不是對我也要有所保留,不方便說了?

      不是。馬非說,我感覺所有的人,都覺得自己很有本事,都覺得跟古老板關系很好,甚至能左右古老板似的。在這個煤礦,古老板就像一個皇帝,大家都覺得他還算是一個好皇帝,但也有昏庸的時候。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就像古時候的那些忠臣似的,冒天下之大不韙,直言上諫,保衛(wèi)江山??傊@些人都很自以為是,感覺良好,很人物的樣子。哈哈,嘿嘿。說完他也很自得地笑了起來。

      韋艷沒有跟著他笑。馬非也感覺到了有點異樣,氣氛突然變得很生澀。韋艷還沒有放過,用很認真的口氣問,還有呢?還有我呢?我是什么樣的?你肯定在心里認為我還是與古老板關系不一般,甚至真的有那回事兒吧?馬非這次腦子反應非???,立即說沒有,絕對沒有這樣認為。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女人,也不完全是這樣,你是我的女神,很神圣的。你不要覺得這話肉麻,真的是這樣的。對于其他人,你看上去似乎沒有欲望,你是最自然的,你仿佛活在世外,與每個人都很親近,但與每個人又好像沒有關系。其實你內(nèi)心很清高,誰都不能真正進入你的視線,更不可能走到你的心里。說完了,馬非覺得還沒有到位,反問道,你認為我這樣說準確嗎?韋艷把頭扭了回去,看著高高在上的天花板,好半天,接著又問,我和你呢,也是這樣嗎?你愛我嗎,你愛過我嗎?我們兩個到底算什么呢?韋艷突然變得很激動,激烈地抽動著身子。

      馬非向韋艷靠了靠,把她抱得更緊了,說我對你沒有任何功利,就是覺得你親,在心里很近。你是我的親人,我最親的人。韋艷也沒糾纏,說不管你是什么感覺,自從張一行說我是你“干老婆”那一刻起,我就覺得我們的關系已經(jīng)非同尋常了,有一種東西將我和你緊緊地連在一起。即使看不到你,很多天看不到你,我仍然覺得你在我的心里。馬非說我也是,我真的一直把你當作我的親人,在心里很親的親人。話說到這里,仿佛一段路走到了盡頭。他們突然看到了他們一直苦苦追求的目標,清晰地呈現(xiàn)在自己面前,他們有點擔心了,他們不敢靠近,由著它在面前橫亙著。馬非的目光越過韋艷,看到原本淺紅色的墻紙在現(xiàn)在的光線下,變成了雪白,兩層淺色的窗簾褶皺像波浪一樣一波一波地在推動什么,又像在遮蓋著什么。很多東西都在堅持,很多東西換個情境就會改變。他們之間突然沒有話說了,這個沉默越來越巨大,越來越沉重,把他們完全埋沒。雖然他們抱得緊緊的,馬非感覺到有一種東西正在從他們之間抽走,把他們慢慢地拉開,使他們隔得越來越遠。他說不清是什么,他知道這對于他和韋艷來說至關重要,也許他們之間從此就會有重大的改變。他感覺一陣涼意很快襲擊全身,他想制止,卻什么都做不了。

      十二

      馬非低著頭在巷道里走,他的速度非???,風在他的耳旁呼呼地響著,刮走了一切,他似乎聽不見任何其他聲音。這是一個回風的巷道,風已經(jīng)過了采煤的地方,帶上了煤里的一切,它們從這里出去后,再排放到地面。巷道里氣溫高,水汽大,灰塵也大,十幾米外就看不見了。走到一半的時候,馬非看到前面有一個人,他加快腳步,一般情況下,他總喜歡超過前邊的人,再把他甩在后面。走著走著,他覺得那個人的背影很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不對,怎么是古老板?古老板很少一個人在井下走路的。

      說實話,馬非到現(xiàn)在還是很畏懼古老板的,一到他面前,本來想好的很多詞句突然就全部忘掉,剩下的只有緊張了。不過,在心里,馬非還是很敬佩古老板的,他管理這個礦十幾年了,對大部分事情的處理都是公平公正的。礦上的產(chǎn)量一年一年提高,職工的收入也是年年都有增長,大家的福利也都不錯,到集團去,集團的老總和機關部門也很給面子,所以他干得就非常穩(wěn)。但就是一點,古老板對底下的人不和藹可親。古老板平時很少和大家說笑,如果說話說多了,大多是在熊人。即使他喜歡的人,從嘴里出來也是千般不好、萬般不是的。不要說他們區(qū)級干部,就是像權副礦長他們那一級的,也很少愿意主動去接近他。

      馬非想著事情,不自覺地就放慢了兩腿的擺動頻率,在后面磨蹭著。他不敢超越古老板,也不想和他一起走。這幾千米的巷道,得走半個多小時,如果走在一起,一句話都不交談,的確很痛苦。古老板也發(fā)現(xiàn)了后面的動靜,回頭看了一眼,正好與抬頭偷眼看他的馬非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馬非立即把頭又低下了,把步子放得更慢,幾乎是一點點往前面挪。

      挪了一陣子,他又抬頭看,正好抵到了古老板面前,兩人臉對臉了。原來古老板在看到他的時候,就停了下來,在等著他。古老板似笑非笑的,馬非趕緊說話,古、古老板,你也下井了啊。古老板說,你講廢話,我不下井,我現(xiàn)在怎么在這里的?馬非又把頭低下了,沒話了,兩只手局促地一時摸摸這里一時拽拽那里。古老板仍然盯著他的眼睛,他低著頭也能感覺到,那目光里有火,甚至感覺到燒得正旺,燒得他的臉很疼很熱。古老板見他不搭腔,似乎很生氣,說馬非,你對我有意見?馬非連忙說,沒、沒有,我不敢!

      巷道里的風很大,幾乎是推著人挪動腳步。風的聲音也很大,把人的聲音帶動著,一時大一時小,有時像是突然推向了別處,光看到嘴巴動,卻什么都聽不見;有時又像被拉了回來,進行了放大,像潰堤一樣猛灌。

      這時候的古老板似乎更生氣了,聲音突然提高了很多倍,不敢?不敢是什么意思?有意見在心里,還有什么敢不敢的嗎?一個男人怎么能這樣,一點出息都沒有,生氣就生氣了,生氣就要說出來,都像你這樣,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在煤礦是干不好的!

      馬非把頭點得像小雞吃米似的,忙不迭地說,是是是。

      古老板說,我早就注意到了,每次遇到我你都不想和我一道走,我走在后面,你就在我前面拼命跑,像有鬼在追你;我走在前面,你在后面慢吞吞的像在地下找錢。你再說,你這不是對我有意見?

      馬非立即搖頭,說古老板,我怎么能有意見呢,再說我又有什么事能對你有意見呢?古老板愣了一下,但立即又板起臉來,你對我這次降你職有意見!馬非一聽急了,但又不知道怎么說,站在那兒把脖子拉得直直的。見馬非沒有接話,古老板更生氣了,說你還沒有干幾天,就到處拉關系,感謝這個感謝那個的。你要感謝誰???你說你要感謝誰?沒有我老古點頭,不要說你當工區(qū)的區(qū)長,你連當副區(qū)長都當不上!

      馬非忙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非常感激你!我一直都非常感激你!剛說完,馬非就想起了他在韋艷那兒也說過這樣的話,語氣和心情都是一模一樣的,仿佛從心里自然噴射出來的,完全出自真心,態(tài)度非常誠懇。他下意識地把兩個人歸攏到了一起,當成一回事了。

      古老板沒有讓馬非說下去,更沒有讓他在走神的狀態(tài)中走出多遠,他幾乎是斥責一樣地說,我最討厭你這種虛模假樣的人,在煤礦當干部,就要像我這樣直來直去的。你知道不知道?想不到你一個大學生,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專業(yè)技術人才,也會今天送禮、明天請客的,竟然如此庸俗,俗不可耐!你一個新提拔的干部,一個主管一個大區(qū)的區(qū)長,不天天想著怎么干好工作,卻挖空心思去搞人情拉關系,你說你怎能不出事故?你說你怎么能把生產(chǎn)搞上去?

      馬非站在旁邊直搓手,說了幾個“我”終究沒有說出下文。古老板看到他這個樣子,似乎更加氣憤不已,又瞪了他一眼,罵了一句“沒有出息的東西”,抬起腿,甩著大步走了,把不知所措的馬非扔在風呼呼刮著的巷道里。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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