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
南宋寶慶年間的一天,家住溧陽縣福賢鄉(xiāng),被街坊們稱為“大腳寡婦”的秦劉氏與屠夫鄭跛子發(fā)生了爭執(zhí),直鬧得雞飛狗跳。這樁糾紛,說來當(dāng)怪鄭跛子不該走神。當(dāng)時,秦劉氏來到集市買肉,問鄭跛子豬前槽多少錢一斤。秦劉氏身材豐滿,走起路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飽滿的胸部抖顫得厲害,難免惹人注目。而鄭跛子尚未成家,一抬頭便看到秦劉氏如肥兔般蹦跳的胸口,頓覺眼暈,也沒聽清秦劉氏問的是什么。秦劉氏生性潑辣,也很快瞧出了端倪,當(dāng)即嗓門高了八度:“鄭跛子,再亂瞅我讓你變成瞎跛子!前槽多少錢一斤?”
鄭跛子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臉也臊得如掉進(jìn)染缸的茄子,支吾道:“不、不要錢,你隨便拿?!笔謪s打出個“二十”。
看到鄭跛子窘迫難耐,臉紅過耳,秦劉氏當(dāng)場翻臉,大罵一聲,探手端起那盆血糊糊的豬腸豬肚扣向他的腦袋。
秦劉氏發(fā)火,自然有她的道理。賣肉不要錢,分明是在打她的歪主意。況且,秦劉氏此前幾次撞見鄭跛子在她的院外探頭探腦,一瞧便知是黃鼠狼進(jìn)宅,沒安好心。更氣人的還在后頭,他嘴巴里說不要錢,可手勢卻表示要賣二十文!如這等黑心商販,理當(dāng)報官,讓他挨上幾十大板。
破口大罵聲中,幾個商販紛紛圍來,七嘴八舌地詢問緣由。秦劉氏氣呼呼解釋道,三年前,男人因病去世,她一個寡婦獨自拉扯著個孩子,日子過得要多苦有多苦,要多難有多難。聽聞新任知縣陸子聿到任,又趕上兒子鎖柱過生日,她覺得苦日子有了盼頭,就想割點肉給兒子解解饞。上次買肉是在半年前,最好的腰條才兩文錢一斤,可這鄭跛子真不是東西,居然漫天要價。若不砸了他的肉攤,還不知會坑多少人?!皩Γ撛?!絕不能慣著他?!北娚特滮R聲附和,一擁而上掀翻了鄭跛子的肉案。
解了氣,泄了恨,秦劉氏轉(zhuǎn)身要走,卻見一個尖嘴猴腮的商販沖鄭跛子啐了一口,恨恨罵道:“大伙都賣三十文一斤,你憑啥充大頭,賣二十文!”
這句話,令秦劉氏渾身一震,這錢這么不值錢了?幾天前,左鄰右舍紛紛傳揚,稱新任知縣陸子聿非同一般,是鼎鼎有名的大詩人陸游的七子。陸游為官清廉,心系民眾疾苦,在辭世前留有《示兒》一詩:“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边@詩的分量可不輕,想必陸子聿陸大人必會牢記心頭。誰知,剛上任就來了這么一出,貨幣貶值!
秦劉氏悶悶不樂回到家,瞅見男女老少一村子人都聚在村口,個個怨聲載道,叫罵不休。擠進(jìn)人群一打聽,秦劉氏呆住了——官差四處張貼告示,說陸大人有令,為繁榮本縣經(jīng)濟(jì),現(xiàn)征用福賢鄉(xiāng)圍田六千畝,用于開發(fā)“福賢莊園”。本著體恤民生、公平交易的原則,每畝地官府補(bǔ)償一貫錢,請鄉(xiāng)親們積極配合,萬勿影響溧陽的發(fā)展大計。
一畝地僅相當(dāng)于三十多斤豬肉!這筆賬,秦劉氏當(dāng)然能算清。氣憤之下,她奔上前一把揭下告示,又三下兩下撕得粉碎:“這也太欺負(fù)人了,跟明搶有什么兩樣?我們絕不能答應(yīng)!”
當(dāng)眾撕告示,等于公開對抗官府,個中利害,秦劉氏心知肚明。當(dāng)日中午,她便抄起鋤頭走向野外,邊走邊暗暗發(fā)狠: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家的那五畝圍田里。到了地頭,就地一坐,可直等到太陽落山鳥歸林,也沒看到官差的影兒。秦劉氏本打算守到天亮,無意中一扭頭,登時驚得跳起來。
村里著火了!看方向和位置,正是她那兩間草房。更要命的是,她在出門前給六歲的兒子做了飯,并把他反鎖在了屋子里!秦劉氏又驚又怕,哭喊著兒子的乳名跌跌撞撞往家里跑。跑著跑著,一個蒙面黑影突然從路邊的矮樹叢中躥出,兇神惡煞般擋住了去路。
“滾開,別擋道,我要去救兒子!”秦劉氏不管不顧,一頭撞去。蒙面人長刀一挺,在架上秦劉氏脖頸的同時亮出一張紙,冷哼說道:“摁完手印,我自會放你走?!?/p>
是賣地協(xié)議。明擺著,按完手印畫完押,秦家祖上傳下的田地也將易主。莊稼人以地為生,沒了田地,又該如何過活?秦劉氏心一橫牙一咬,抬手抓向蒙面人,做出了魚死網(wǎng)破的舉動。蒙面人哪見過這般不怕死的主兒,只是一愣神,蒙巾便被扯落,臉上也多出了幾道抓痕。
借著黯淡的月光,秦劉氏認(rèn)出了對方:是衙役趙疤瘌。盡管趙疤瘌也是福賢鄉(xiāng)人,可平素沒少做狗仗人勢、欺壓同鄉(xiāng)的勾當(dāng)。見拿刀都沒能嚇住秦劉氏,還被撓了個滿臉花,趙疤瘌惱羞成怒:“鄭跛子,快出來,既然她不知好歹,那就送她去陪她的死鬼男人!”
秦劉氏這才發(fā)現(xiàn),屠夫鄭跛子正握著剔骨刀步步逼近。
在集市上扣了人家一頭豬腸子,砸了肉攤,人家哪會放過你?情知在劫難逃,秦劉氏索性豁出命硬闖。鄭跛子則兩眼一閉,揮刀亂捅,一邊亢奮大叫:“我捅死你,我讓你罵我跛子!”這時,腦袋上卻挨了一記重拳。打他的,是趙疤瘌。趙疤瘌罵道:“沒用的窩囊廢,你跟樹較什么勁?人早跑了!”
僥幸躲過鄭跛子的剔骨刀,秦劉氏一路疾跑奔回了家。但是太遲了,房屋已燒塌了架。若非街坊及時阻攔,哭得天昏地暗的秦劉氏會一頭扎進(jìn)熊熊火海。
攔路的是官差,燒房子的肯定也是官差。秦劉氏心痛如刀絞,恨聲哭罵道:“這個仇,我一定要報,血債血償!”
“唉,真是造孽啊?!编l(xiāng)鄰們紛紛搖頭,“自古民不與官斗,我們無權(quán)無勢,究竟該怎么辦?”秦劉氏一聽,含淚下了決心:“上告!我就不信這世上沒有王法!”
次日,天剛蒙蒙亮,秦劉氏便和幾個鄉(xiāng)民請人寫了狀紙,直奔建康府。按當(dāng)時法度,“田制不立”,即朝廷承認(rèn)土地歸個人私有,嚴(yán)禁官府強(qiáng)買、賤買民田。加上福賢鄉(xiāng)鄉(xiāng)民找的是當(dāng)朝宰相史彌遠(yuǎn),此案很快有了回復(fù)。史宰相氣得拍案而起,安撫眾鄉(xiāng)民說:“鄉(xiāng)親們都回去吧,本官馬上徹查此案,對違法亂紀(jì)者嚴(yán)懲不貸!”秦劉氏聽罷,雙膝一沉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得額頭都滲出了血……
一轉(zhuǎn)眼,兩天過去了。深夜,睡在臨時搭建的窩棚里的秦劉氏突然聽到一陣聲響?!罢l?”秦劉氏一激靈坐起,下意識地攥緊了放在枕頭下的菜刀。
“小娘子別怕,是我?!彪S著陰冷的笑聲,趙疤瘌如鬼魅般鉆進(jìn)了窩棚。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秦劉氏掄刀劈向趙疤瘌的腦門。趙疤瘌退后半步,一個勁地笑:“倒!小心點,別摔著。”
糟糕,趙疤瘌使了下三爛手段,吹了迷魂香!秦劉氏只覺腦中暈眩,身子綿軟,菜刀也脫手落了地。趙疤瘌近前,從懷里掏出的仍是那張紙:“小娘子,要么你乖乖簽字畫押,要么我握著你的小手,教你畫。畫完了,嘿嘿,咱們再做點開心事?!?/p>
“滾,別碰我。史大人明日就到,絕不會輕饒你!”秦劉氏強(qiáng)撐著罵道。
“明日?哼,下輩子吧。你若不提這茬,把老子伺候舒服了,老子一高興,沒準(zhǔn)兒還能放過你。”因為福賢鄉(xiāng)鄉(xiāng)民上告,陸知縣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還扣了他兩個月餉銀。趙疤瘌說,“好在你們找對了人,找的是史宰相;如果找別人,陸知縣很有可能會丟官,我趙疤瘌的飯碗也難保全。想知道為什么嗎?我讓你做個明白鬼?!?/p>
原來陸知縣征用的這六千余畝圍田,就是賣給史宰相的,也就是說,正是史宰相要開發(fā)“福賢莊園”。只不過,史宰相開給陸知縣的價是十貫錢,而陸知縣只把原價的十分之一補(bǔ)償給鄉(xiāng)民。雖說陸知縣黑了點,可史宰相還得包庇他,以免惹出更大的亂子。陸知縣也向史宰相下了保證:一定會讓鄉(xiāng)民服服帖帖地拱手送上田地。
說罷,趙疤瘌掏出備好的印泥,抓過秦劉氏的手按了手?。骸霸邕@般乖乖聽話,兒子也不會被燒死。哈哈,接下來,咱們該快活快活,省得辜負(fù)了這天做被地做床的良辰美景?!?/p>
秦劉氏做夢都沒料到,陸知縣的后臺竟是史宰相!面對如狼似虎般的趙疤瘌,秦劉氏羞憤萬分,拼力掙扎。就在衣衫被撕裂的當(dāng)兒,秦劉氏忽覺手臂能動了,能拎起菜刀了!
“畜生,你欺男霸女、作惡多端,留在世上也是禍害。去死吧——”
第二天,在知縣陸子聿的帶領(lǐng)下,數(shù)十巡尉呼啦啦撲進(jìn)福賢鄉(xiāng),全力緝拿上訪滋事和殺害衙役趙疤瘌的元兇。所到之處拆房扒屋,如遇反抗,一律抓捕。特別是那些腰里別著鐮刀的鄉(xiāng)民,全被扣上殺傷官差嫌犯的帽子,關(guān)進(jìn)死牢候?qū)?。兩日后,縣衙貼出告示,稱割斷趙疤瘌脖子的罪婦秦劉氏已抓獲,并招了供,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亂世當(dāng)用重典,將于明日午時在法場斬首示眾。明眼人一看就瞧得出,陸子聿這是在殺一儆百:今后誰敢對抗征地,秦劉氏就是他的下場!
行刑期至,追魂鼓響,劊子手肩扛鬼頭大刀剛進(jìn)場,就見兩批快馬飛奔而來,喝令刀下留人。陸子聿循聲望去,當(dāng)即傻了眼。
來者是大理寺司直。司直宣稱:昨日,一腿腳不利索的福賢鄉(xiāng)鄉(xiāng)民手持沾血鐮刀闖進(jìn)大理寺,扯著嗓子喊,殺死衙役趙疤瘌的是他,而不是秦劉氏。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他雖是跛子,卻站得直行得穩(wěn),絕不能連累他人。被綁在行刑柱上的秦劉氏一聽,一時間淚如雨下:“鄭跛子,你為何要這樣做???”
那夜,在窩棚內(nèi),秦劉氏也曾這樣問過。當(dāng)她舉刀刺向趙疤瘌的脖頸時,鄭跛子到了,并搶先出了手。其實,他是在趙疤瘌的脅迫下一起來的,還被逼吹了迷魂香。若是趙疤瘌吹,秦劉氏早沉睡不醒了。鄭跛子說,陸知縣給趙疤瘌分?jǐn)偭巳蝿?wù),負(fù)責(zé)讓秦劉氏按手印畫押。當(dāng)時集市上鄭跛子和秦劉氏發(fā)生爭執(zhí)的一幕,被趙疤瘌全看在了眼里,他就以多給幾文補(bǔ)償為條件,要鄭跛子幫忙擺平秦劉氏。想到趙疤瘌心狠手黑,鄭跛子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半路攔截,是他故意放跑了秦劉氏;秦劉氏的草屋,也是他自告奮勇點的火。如果趙疤瘌出手,孩子鎖柱可真就葬身火海了。說到這兒,鄭跛子一咬牙,照著趙疤瘌的脖子再次揮起了鐮刀:“鎖柱在我家藏著呢。你快走,這事是我干的,與你無關(guān)?!?/p>
“你……為何要幫我?”秦劉氏問。鄭跛子的臉紅了,欲言又止。秦劉氏不覺恍然:他喜歡我。為了自己喜歡的人,他愿意去死!
兩個月后,經(jīng)大理寺重審,陸子聿利欲熏心,知法犯法,被革職為民?;蛟S,此生他都無顏去祖墳前告慰父親了;鄭跛子殺人罪名成立,被判刺配流放,到苦寒之地服苦役。六年后,權(quán)相史彌遠(yuǎn)病死,福賢鄉(xiāng)鄉(xiāng)民看到了討還公道的希望,又是秦劉氏帶頭,再次上告。幾經(jīng)周折,鄉(xiāng)民終于勝訴,要回了屬于自己的田地。而在鄉(xiāng)民們敲鑼打鼓、奔走相告的時候,十多歲的鎖柱叫出了聲:“娘,快看,那是誰?”順著孩子的手指看了一眼,大腳寡婦秦劉氏便止不住熱淚盈眶,拔腳飛跑起來。
是鄭跛子。鄭跛子苦役期滿,被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