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傍晚,院子外響起了幾聲狗吠,九嬸走了進來。四叔一家正在悶頭吃晚飯。
四叔和四嬸放下碗,充滿期待地望著九嬸。九嬸搖搖頭,說,那姑娘……
九嬸話未說完,四叔的兒子世武就丟下飯碗,“啪——”的一聲,摔門出去。
九嬸是村里的媒婆,一張嘴抹上油似的,能把稻草說成金條,經(jīng)她撮合的年輕人不知有多少。
世武三十大幾了,一直找不到對象,老發(fā)愁,干什么都有氣無力。
四嬸去找九嬸,好話說了幾籮筐。九嬸勉強答應了。可是,九嬸接連介紹了好幾個姑娘,結(jié)果都黃了。
原因很簡單:四叔家太窮了。
在整個下灣村,就剩四叔家住舊瓦屋,別人家都住上了小洋樓。四叔家的舊瓦屋,在村里,就像是一件名貴華麗的衣裳上掇著一個破舊補丁,很不協(xié)調(diào)。
世武很自卑,在路上見到人,從來不敢打招呼,總是低著頭匆匆走過。在農(nóng)村,像他這樣的年齡,娃兒都上學念書了。
那天晚上,四叔跟四嬸大吵了一場。然后,四嬸哭了。四叔蹲在地上,一言不發(fā),默默地抽著旱煙。
四叔和世武一樣,老實疙瘩,榆木腦袋,只知道侍弄那幾畝莊稼。農(nóng)閑了,呆在家里,掙不到半分錢。
四叔跟四嬸吵架后,下了狠心,第二天他找到村里的建筑包工頭,央求包工頭帶他出去做建筑工。
包工頭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四叔。四叔低聲下氣地再三央求。最后,包工頭嘆了口氣,無奈地答應了。
那時,春播已經(jīng)結(jié)束。幾日后,四叔扛著裝有行李的蛇皮袋,和村里的一群人,在包工頭的帶領(lǐng)下,外出打工了。
四叔出門時,四嬸后悔了,說,他爹……要不就不去了?
四叔沒回頭,甩下一句話,你想娃打一輩子光棍???!
看著四叔蒼老的背影和滿頭白發(fā),四嬸的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
那年,四叔五十七歲。
四叔出去了幾個月,開始寄錢回來了,一沓一沓的。四嬸把錢藏得嚴嚴實實,常常在沒外人時偷偷拿出來數(shù)。
過年時,包工頭回來了,跟他出去的人也回來了。四嬸把他們那幾間破舊的瓦屋里里外外打掃干凈,還做了一桌好菜。四嬸說,要好好慰勞在外辛辛苦苦累了大半年的四叔。
四叔沒有回來。包工頭說,他嫌車費貴,加上要留一個人看守工地,他就主動留下來了,每天補助50元。包工頭還說,他呀,年紀雖老,卻是個干活的好手,和水泥漿,碼磚,鏟沙石,什么都肯干……
除夕之夜,四嬸家冷冷清清。外面,漫天飛舞的雪花靜靜地飄落,此伏彼起的鞭炮聲和在夜空中綻放的璀璨煙花,把過年的氣氛烘托得淋漓盡致……四嬸轉(zhuǎn)過身,落下兩行淚。
那年冬天,很冷。過了年,直到驚蟄,包工頭才帶隊出發(fā)。
剛過了十多日,包工頭又回來了,帶上我四嬸,還有我和我們的幾個兄弟叔伯,去千里之外的建筑工地。
我們坐汽車到縣城,再轉(zhuǎn)火車。幾天后,到了工地。
四嬸迫不及待問,他爹呢?
包工頭說,他——上街買東西了……你們先吃飯……他一會兒就回來。
我們吃完飯。包工頭說,吃飽了?四嬸說吃飽了。四嬸又問,他爹呢?包工頭沉默了好久,才說,他……他去了……
什么?四嬸沒聽清楚。
他從高空中摔下來……不在了……
四嬸一下子驚呆了,片刻后,才嚎啕大哭,呼天搶地、撕心裂肺地哭,哭得肝腸寸斷,天昏地暗。我們不停地勸,誰也勸不住,跟著哭。
四嬸回來時,捧著四叔的骨灰盒,還有20萬撫恤金。
四嬸請人把舊瓦屋扒平了,用那20萬建了一幢兩層的樓房。世武很快就找到了對象,結(jié)婚了。
四叔去世后,四嬸一下子變得無比蒼老,頭發(fā)全白了,神情恍惚。她常常自言自語,好好的怎么會掉下來呢?
四嬸不知道,四叔其實從小就有恐高癥。那天他在建筑架上看了一眼十幾米高的地下,忽然心一慌,腿一軟,摔下去了。
村里人是這樣說我四叔的:“他這一輩子真是圓滿呀,值!最揪心的事辦了。他即使活著,不也就是盼著兒子成個家,抱上孫子,然后等死嗎?”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