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
1996年的新年伊始,王德順換了一個新的日記本。這一年對他來說是個重要年頭,因為他將要迎來60歲的生日,通常意義上的晚年的開始。在日記本的扉頁,他寫了一篇給“一九九六先生”的信:“我并不盼望你的到來……它象征著我的成熟,也預告了我的衰老。好在我并不服老?!痹诒本┮呀?jīng)當了11年“北漂”的王德順和妻子趙愛娟以及一雙兒女那時候總算已經(jīng)過上了基本安定并相對富足的生活:他們買了房子,女兒王遒找了工作;王德順的生活開始變得閑適了一些,偶爾接一些影視劇作品。之前10年在他看來是人生最輝煌的時期,他干了兩件事:演啞劇、演活雕塑,他健美的肌肉和形體就是為了做這兩件事練出來的。去健身房的習慣從此保留了下來,到現(xiàn)在還每天不少于兩個小時的鍛煉時間?!拔覌尶傂稳菟拖窕蕦m里的妃子似的,雖然皇帝不來看,但還把自己打扮得很好?!蓖蹂俨粺o調(diào)侃地談論她爸爸。
但沒想到又過了20年,快80歲還不服老的王德順一下子紅透了網(wǎng)絡,許多人到他的微博下面留言叫他“爺爺”,管他叫“高齡青年”,稱他是自己的偶像。今年3月25日在北京舉行的中國國際時裝周上,他客串了一場時裝秀,他穿著東北大棉褲、裸著上身在T臺上虎虎生威的照片在網(wǎng)上流傳開來,近80歲還能保持的好身材以及神情和氣場令眾多網(wǎng)友折服。
這完全是一次巧合。王遒給這臺時裝秀做音樂,設計師胡社光無意中看到了她手機里王德順的照片,覺得這個老頭兒“有點意思”,與胡社光合作負責這次服裝的高婕看到之后驚訝不已:“這是我老師!”1987年,王德順曾接受北京時裝俱樂部的聘請,為中國服裝博覽會培訓時裝模特,高婕是學員之一。那時候正是王德順表演啞劇最忙碌的時期,但為了生計他也總要想辦法賺錢。培訓了那么多學生,自己卻沒有走過秀,接到高婕的邀請電話時,他抱著玩的心態(tài)接受了。表演前兩天高婕先和他碰了次面,王德順還是高婕記憶中那么利落:“打電話跟他說開車來接,他說不用,我們在地鐵站見就成。一見面,還跟二三十年前一樣的精氣神兒。”只不過王德順的長發(fā)已經(jīng)變成白色的了。走秀開場和結尾都交給了王德順,讓他即興發(fā)揮。他看著東北大棉襖那熟悉的家鄉(xiāng)元素,聽著開場音樂里暴風雪的聲音,熟練地演了一段多年不演的啞劇《暮年》,講一個老人如何回憶起自己年輕的時光?!八庵蜃映鰜碜咝闫鋵嵕褪亲詈蠼Y尾時的幾秒鐘,但這個一下子被放大了,吸引了人們?!比嗣衩佬g出版社的胡曉航是王德順即將出版的《形體語言藝術》一書的責任編輯,她看了那場走秀后覺得很多人其實并沒有把握王德順的表演?!八前颜麄€后面的時裝表演做了一個敘事性的開頭。熟悉他的人,看的時候立馬就能想到那是他表演了多年的啞劇。”
時裝秀之后,王德順接到無數(shù)的采訪要求和談合作事宜的電話。老伴趙愛娟怕生活受打擾,給他下了命令:不許接受采訪。于是他偷偷把采訪約在平時常去的健身中心,穿著黑色背心和白短褲,從健身器械下來以后大汗淋漓,說起自己“違抗”老伴意志跑出來見我們,臉上帶著一點兒狡黠頑皮的神情。雖然人們對他如今的生活現(xiàn)狀無比好奇,但王德順最愿意和人分享、聊起來最眉目生動的話題,不是現(xiàn)在如何,卻是啞劇和活雕塑表演。這兩個他最看重的藝術成就,帶給他的名氣都不如這一次意外走紅來得大,王德順也知道,這是時代變化了。作為一個一直“思想超前”的老頭兒,他從來沒有停止接觸新鮮的事物,一點點觸摸和適應這個改變了的時代:他學著用微信來進行日常的工作聯(lián)系,盡管有時候他要很長時間去找到鍵盤上自己想要的符號;微博上給他的留言,他會認真地回復。他衣著時尚地去拍大片,為了電影角色的需要還學會騎年輕人的摩托車?!皠e看他在家逗孫女的時候就是個普通爺爺,一出門就可帥了。我的朋友們都羨慕我,你怎么有這么一個比年輕人還酷還年輕的爸爸呢?!”王遒說。不過在“高齡青年”的心里,還是藏了許多與當下有距離、最為他珍視的東西。
1970年從沈陽復員到長春時,王德順滿心里想的全是自己“一定要翻身”。從1960年起,他在沈陽軍區(qū)抗敵話劇團演了10年話劇,那里“地位高,所有的一切都被安排得好好的”,然而這一切卻因為“文革”中“站錯隊”一下子失去了?!爱敃r站錯隊的一方全部復員到地方上,我愛人是在長春入伍的,我們就回了長春。本來應該分去長春話劇院,但是吉林省的省委領導說這倆人是被沈陽軍區(qū)處理出來的,不許待在文藝單位。我就去了工廠,待到1974年才到長春話劇院。我愛人被關進學習班兩年才出來,后來1980年考了中央戲劇學院導演進修班,畢業(yè)后才進了劇院。”
入伍之前,王德順先是在沈陽電車公司當售票員,后來又去沈陽軍工廠當工人,但總是不安分,想著組織業(yè)余演出隊。那時候沈陽工人文化宮上課不要錢,他把話劇班、舞蹈班、聲樂班、朗誦班報了個遍,為自己“打基礎”,1958年去考遼寧廣播電臺,業(yè)余演廣播劇。再后來他就去沈陽軍區(qū)話劇院敲門了:“人家問誰介紹你來的,我說沒人,我看到門口的牌子我就進來了,想考到你們這兒當學員。他們就去找了幾個老演員來給我考試,我做了些小品?!蓖醯马槵F(xiàn)在還記得考官里好幾個他都認得,賈六、田丹,這些軍區(qū)的老演員當時常?;钴S在銀幕上,讓他很羨慕。沒幾天,軍工廠的領導來找王德順,讓他去軍區(qū)話劇團報道。24歲的王德順就參了軍,當了文藝兵。
“我一入行就覺得很對,沒有經(jīng)過特別痛苦的學習過程?!蓖醯马樢婚_始在學員隊,另一隊是老演員,因為缺人,他很快就從學員隊里被抽出來和老演員演戲,在劇團里過了相當快活的10年,“永遠是主演”。即便后來去了長春話劇院,他的表演能力也展露得很快。孫休蘭和王德順同齡,從中戲畢業(yè)后分配到長春話劇院,她是科班出身,王德順就常找她給自己說戲?!八偸钦f這個戲你給我看看演得行不行。我就感覺他進步很快,看他排戲常常覺得今天和昨天就不一樣了。”孫休蘭說,“話劇演員都分甲組乙組,萬一甲組不行的時候有候補的演員,只要他在,就永遠用不上另一組的演員。”
70年代話劇演出很多,常常一天兩三場話劇?!坝袝r候幾出話劇都是他主演,常常演完一場趕緊去下一個地方,從抗日軍人變成老教授,就在車里換裝。我看著他這樣跑,又這么投入這么累,我想這可得出事兒?!蓖蹂僬f。那時候糧食憑票供應,孫休蘭看王德順高個子,瘦得“那么可憐”,有時就把自己的牛肉票勻出來給他。劇院領導還專門開會,說王德順演戲太辛苦,要給他補充營養(yǎng),商量了半天給他買了一瓶可可粉。王德順記得自己簡直受寵若驚的樣子:“這特殊化?。〔桓医邮??!?/p>
但王德順還是倒下了,1979到1980年他生了大病。王德順把這“歸咎”于他學習當時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太用心。“這種體系要你表演時特別認真,要以特別真誠的情感去演戲,必須動真情?!币怀鼋小度f水千山》的話劇,王德順演教導員李有國?!鞍凑談”镜脑O定,我要說一通類似‘革命走到了非常艱難的時候,同志們,我們要努力的臺詞。說完這段話李有國就昏倒了,大家就喊‘教導員,教導員!喊三聲,我就應該醒了。然后大伙兒攙扶著我,往前走兩步,我再喊一聲:‘讓革命騎著馬前進!然后大幕就關了?!笨赏醯马槢]想到,自己真的激動得昏倒了。“大家叫了幾聲我也不醒,一個演員背過身‘啪給我一個嘴巴:‘王德順,該你說話了!我才醒了?!边@個過程在幾十年后王德順的口中像一樁有趣的軼事,但那時候可相當嚴肅:“李有國這個人物處在革命最艱難的時候,他是非常沉痛、非常憂慮的,我那時候要體會人物的情感,就會讓自己去回想我生活中那些艱難的、苦難的時候,讓我自己的情緒也變成那樣?!?/p>
謝幕之后王德順特別興奮?!拔矣X得斯坦尼體系在我身上已經(jīng)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演昏倒我真的昏過去,于是高興得了不得。晚上騎著自行車回家,正好走到醫(yī)院門口,我又覺得要昏倒,趕緊把自行車停好,然后就‘哐地摔到很厚的雪地里面去了?!贬t(yī)生告訴王德順,他是得了植物神經(jīng)紊亂,以及竇性心律不齊的心臟病,不能夠再這么投入動感情地演戲了,“再演下去要成神經(jīng)病了”。
然而不演戲了還不行,王德順感情太豐富,他說:“后來發(fā)展到換了主演我在臺下看,等我看到要昏倒的地方,我又要昏倒了。我就覺得這個病很嚴重了。”大約有一年的時間,王德順不敢接觸戲劇,換到劇院做行政工作,但他是不甘心的。這時中央戲劇學院的丁揚忠教授到長春話劇院講學,專講布萊希特的理論,王德順一下子覺得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又重新有救了?!凹热荒愠刹涣四莻€角色,為什么要追求成為那個角色呢?我忽然就轉向了,開始研究布萊希特的理論,研究怎么把你內(nèi)在的情感變成外部的動作表現(xiàn)出來。這種動作是可以學習、模仿和外化的,原來總是絞碎心情地使勁去琢磨情感,而現(xiàn)在用動作就可以表現(xiàn)出來了,你不用真的那么痛苦或者真的那么歡快。”
王德順開始琢磨著要鍛煉自己的身體了。他以前總是不停地開會、演出,并沒有注意過自己的形體鍛煉,但是要演啞劇,必須得有一個健美的形體,才能夠被人欣賞。王德順的形體有天然的好底子。1979年他陪著王遒去北京考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為了支付龐大的開銷,需要賺錢,于是去美院當人體模特,但他那時候并沒有多少肌肉。孫休蘭覺得王德順“是個笨人”,可貴處不在天生條件,在于肯下工夫。四五十歲了開始咬著牙鍛煉,慢慢地練出了肌肉,壓腿也行了,而且還常去聾啞學校,教學生的時候也觀察他們,學習他們的神情動作。王遒覺得爸爸在“自救”:“他不是為了好看而健身,一開始是為了他的身體,要有肌肉才能去表達情感,后來是為了他的藝術能夠長時間地存在,因此他從來不叫苦?!?/p>
1983年,王德順在丁揚忠的邀請下去中戲參加了國際布萊希特研討會,在會上表演了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啞劇《人與蛇》,取材于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既演農(nóng)夫又演蛇。他想得很清楚,“啞劇不能兩個人演,這樣比劃觀眾會著急,一個人演就不用說話,用虛幻來表現(xiàn)沒有的東西”。十幾分鐘的表演引起了德國大使館的注意,邀請他去德國參加啞劇節(jié)。這成了王德順編演啞劇的動力,也成了出走長春的契機。1985年,和夫人趙愛娟編排好《暮年》、《生命》、《死神》、《等》、《囚》、《夢》、《殺雞取卵》等十幾個啞劇節(jié)目后,王德順帶著全家人來到了北京?!拔矣X得啞劇在長春不會有觀眾,我們只能去文化的中心演。”這一年,王德順49歲了。他把對戲劇情感的投入轉移到形體動作上,但他同時又投入了更多:有保障的工作、舒適的住所、安穩(wěn)的生活,然后不可避免去面對北漂過程中要經(jīng)歷的情感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
王德順和家人組成了一個家庭劇團,趙愛娟幫他編戲和排戲,女兒幫他鋼琴伴奏,兒子幫他報幕和打燈光。一開始沒有劇院的演出機會,主要演出場所就是高校,想著“高校里學生有文化,更能接受啞劇這種形式”。那時北京有50多所高校,他們用一年的時間演了個遍?!岸际俏覌寢屔祥T主動去找他們,團委或者學生會,跟人家說這里有一臺啞劇你們看不看,很便宜的?!蓖蹂僬f,“有幾次演出沒有正式的場地,放在食堂里就著飯味兒演,可是學生的反響都特別好。慢慢地就有學校主動聯(lián)系我們了。到了第二年新生入學了,又去演一遍?!?/p>
十幾個啞劇組合下來大約是兩小時左右的表演,報酬往往是一兩百元。當時在北京租房子非法,又沒有多余的錢住旅館,王德順一家只好借助在朋友家,經(jīng)常在幾個地方搬來搬去,西單、虎坊橋、煤渣胡同、大雅寶胡同、宣外大街……有時候一年之內(nèi)會搬上八九次家。中戲的院長徐小忠看他們辛苦,也曾提供中戲的招待所給他們住,什么時候有錢了再還錢。一個房間四張床, 10塊錢一天,在當時算下來也是不小的開銷。王遒不覺得父母為此特別灰心難過,她說:“一直覺得老兩口精力都比較旺盛,事兒做得不順,但心態(tài)很好。偶爾看到一兩次我爸發(fā)愁,比如回來沒房子住,走在天橋上他會耷拉著頭,這時候我媽就該說了,喝粥去吧,不是手里還有20塊錢嘛?!蹦菚r候的惶惑、沮喪或者懷疑,都被王德順在兒女面前藏起來,寫在他的日記里——怎樣焦慮演出沒有落實,看到街頭賣藝乞討的人又是如何觸動,搬進去不到5天的房子人家又要收回,他又是如何難過,“再也沒有睡眠了”。
但如今回想,王德順仍覺得那是人生中最快樂的年頭。“比現(xiàn)在還要快樂。”他略微地想了一下,很肯定地說,“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而且是天天在這種快樂當中。這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臺戲,不是我們學別人的。這是自己的東西,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1987年王德順一家終于成行,到聯(lián)邦德國參加啞劇節(jié)。經(jīng)歷了出發(fā)前的種種限制、困難,轉機時丟失行李后又找回的虛驚,他的演出終于順利進行?!拔铱此娜沼?,就跟著他當時的情緒起伏覺得非常的揪心。”胡曉航說,“在他的日記里你能看到更豐富的他。常常沮喪,一有轉機又高興得不得了。在他追求自己所看重的藝術時,他是很不‘順的。”然而,“掌聲,可以醫(yī)治我的創(chuàng)傷,我的疲勞,我的一切心病”。王德順這樣寫道。他們這個被稱為“東方吉卜賽”的家庭還真嘗試了流浪藝人的生活。在法國時,王德順帶著家人在廣場表演,往那兒一坐,圍上來好多人,直說“Chinese Kungfu!”一開始王德順還有點緊張,演完第一個啞劇不敢抬頭看,在那兒收拾著道具?!拔倚南雰鹤涌隙ㄔ谑斟X了,結果一看兒子不見了,他跑得老遠了,不好意思??扇思矣^眾不走啊,拿著錢等著,沒辦法我就趕緊去收錢,大概有25個法郎,在法國可以吃一頓很像樣的飯。想著10分鐘就能掙這么多,感覺挺好。”
創(chuàng)作完啞劇王德順和妻子才意識到,他們的啞劇全都是悲傷的主題?!肚簟分v一個人關在籠子里時產(chǎn)生的對自由的幻覺;《死神》講人生必然要面對死亡的結局,掙扎也沒有用處;《暮年》表現(xiàn)老去之人對青春的追憶;《等》則有點像《等待戈多》一樣,一個人耗費時間、變換形式地等,卻徒勞地不知道等什么。“我們創(chuàng)造的這些啞劇都是表達人的共通情感,生與死、愛與恨。”王德順不覺得這些創(chuàng)作和生活中看起來開朗積極的自己有什么矛盾,相反,這些創(chuàng)造恰恰是他的生活決定的?!吧畋澈蟮暮芏嗫嚯y是別人看不見的?!母飼r我愛人在學習班的那兩年,其實就是監(jiān)獄,門口有人拿槍站崗,窗戶是鐵欄桿,每天讓你交代問題:你那天干什么去了?為什么想不起來了?……這兩年的折磨,有的人瘋了,有的人自殺了,我愛人是幾次想自殺的。我就在家給她寫信,寫:我研究中國名菜譜,我要等著你回來過幸福的生活,潛臺詞就是:不要死!然后又寫:我自己在家做了一臺電視機,我等著你回來過現(xiàn)代化的生活。潛臺詞還是:不要自殺!”
編啞劇時,王德順和趙愛娟幾乎是沒有任何商量地寫了那些主題,“就像從心里流出來的”。但他沒消沉過。離開沈陽軍區(qū)后,王德順回去過好幾次,去跟過去的同事朋友“炫耀”:他的女兒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夫人去了中戲進修,他們?nèi)チ说聡莩??!办乓皇且獨馊思遥且嬖V人家我怎么活過來的。這種炫耀就是給自己前進的動力和生活的勇氣,我覺得我身上充滿這種動力,往前走。”剛復員不久的時候,王德順有一次在車站碰到了幾個同事,他當時穿著一身油污的工人衣裝?!八麄冇帽梢暤难凵窨粗?。我當時就想,這個眼神我得記住多少年啊?!彼f。
“他永遠是頭發(fā)甩一甩的,挺著很直很直的腰板,‘噔噔噔地就飛過來了?!睂O休蘭的女兒任燕燕回憶90年代見到王德順時,他還是記憶中的那樣“特別天真,精力充沛”。孫休蘭從長春話劇院退休后來到北京,發(fā)現(xiàn)原來王德順和自己竟然住得很近,兩家人又恢復了聯(lián)系,那時候王德順又開始搞活雕塑了?!拔揖驼f他是‘半瘋?!睂O休蘭常常想該怎么給這個老同事下定義,“‘偉大談不上,但是他很不簡單,做的事兒一般人做不到。”
其實王德順搞活雕塑,一方面是看了羅丹雕塑展的啟發(fā),一方面也是因為他開始覺得自己體力上演啞劇有點困難了。演《死神》的時候,他正面演人,背面演鬼,死神作揖時他要把雙手背到身后去合十,常常扯得兩臂酸疼。有的動作他更是難以完成?!氨热纭稓㈦u取卵》中要表現(xiàn)雞的垂死掙扎,我躺在地上四腳朝天,要用后背的力量把自己彈起來,這非常難,到后來就不太行了?!蓖醯马樥胰藦椭屏_丹的雕塑,把自己全身涂滿青銅,然后和雕塑一起進行表演,排了三段愛情故事:亞當和夏娃、羅丹和他的情人、《神曲》中的保羅與弗朗西斯卡?!拔医o他配音樂,每一組故事他會有幾個動作,基本上是在很緩慢地進行,一個動作完成后他會停留很長一段時間。在這個停留的過程中你看不見他的呼吸,所以會容易產(chǎn)生一種幻覺,當你盯那個雕像時,他每動一下,你就會覺得那雕像也活了,會覺得雕像的情感也是不一樣的。為什么叫活雕塑?因為他使雕像復活了,而并不是說他是一個雕塑?!蓖蹂僬f,“本質上與他的啞劇是相通的。當時我一下飛機他表演給我看的時候,我不知道怎么眼淚就刷刷地流?!?/p>
一開始活雕塑的演出相當成功,彩排的時候記者和觀眾擠得水泄不通,急得趙愛娟用東北話維持秩序:“鄉(xiāng)親們哪鄉(xiāng)親們……”讓王德順樂不可支。首演得到了戲劇評論家童道明等的認可,讓王德順也充滿信心。但很快就有報道出來,說王德順在搞“裸體藝術”,雖然沒有徹底封殺,但表演機會從此寥寥。這對王德順是個很大的打擊?!盎畹袼苤笏畈欢嘈藘赡辏缓笪议_始慢慢勸他接演一些影視劇的角色?!蓖蹂僬f。王德順的家庭藝術團終于還是解了體,王遒開始去鳳凰衛(wèi)視上班,“終究是要回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中來”。演起影視劇,王德順覺得已經(jīng)太簡單了。晚年的他比以前更游刃有余、得心應手,只不過比起孫休蘭做飯養(yǎng)花的閑適,他還是要活得“不安分”許多。
“他啥時候學的英語我也不知道,后來一看《功夫之王》里他英語說得那么溜,我心想可以??!”王德順還有許多孫休蘭意想不到的舉動?!八退麅鹤雍茉缰熬秃灹诉z體捐贈協(xié)議。一開始我不理解,現(xiàn)在也不是特別理解,但是覺得有他們的道理,他們的經(jīng)歷會讓他有自己的判斷?!倍谕醯马樋磥?,身體不過是在活著的時候是“藝用人體”,死了以后當“醫(yī)用人體”,一點兒不浪費。
晚年的王德順每天游泳、健身,還和女兒去滑冰,生活得從容起來。但心里的一件大事兒始終沒落實:二三十年前他就想出一本關于形體語言藝術的書,但是出版社不給他出,嫌照片兒上的他“穿得太少”?!斑@下時代變了,出版社現(xiàn)在嫌我穿得太多呢!”王德順兩手一拍,哈哈笑起來。2011年,王德順打電話到人民美術出版社,正好胡曉航接了電話?!拔蚁氪蟾攀强梢缘?,約了一個時間讓他拿過來看看。一見面我就被他吸引了?!焙鷷院秸f。其實在確定書的內(nèi)容到底如何之前,倒是王德順本人的吸引力讓她動了做這本書的念頭?!拔蚁胨救诉@么有吸引力,狀態(tài)這么好,背后他的付出一定是很多的。”
王德順把自己的書當作一本教材,他理想中的讀者是美術專業(yè)、表演專業(yè)的學生,跟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沒什么關系。但是胡曉航覺得,人們對王德順最感興趣的,恐怕還是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的狀態(tài)和生活故事。這之間的偏差她一直沒有想好怎么處理,因此直到現(xiàn)在書還沒有出版?!拔抑浪苤?,但是他一直都說沒關系,不給我任何壓力?!焙鷷院秸f,“這讓我很感動。我覺得在經(jīng)過許多事之后,他變得更平和了,這是我現(xiàn)在接觸的他與在日記中讀到的他感覺不一樣的地方。但那股勁兒,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