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秋紅
明代劇作家湯顯祖的《牡丹亭》傳奇,以花園作為重要的戲劇空間,杜麗娘之《驚夢》、《尋夢》都在此展開。劇本第二十四出《拾畫》,再次寫到花園。杜麗娘死后三年,柳夢梅趕考途中寄住在昔日的南安府衙,今天的梅花道觀,煩悶無聊去游園,與杜麗娘游園巧妙呼應(yīng)?!妒爱嫛返膬?nèi)容分為三部分:游園前,游園拾畫,游園歸來。游園拾畫是中心,游園前后有石道姑穿插點(diǎn)染。
柳夢梅游園之意,起于大病初愈,正是“病來畏死,病去生情”(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拾畫》評語)。杜麗娘因情成病,柳夢梅因病生情,兩種因果,一樣多情。柳生作客他鄉(xiāng),纏綿病榻,精神初振,與春光相接,驚訝于時光的倏忽流逝:“驚春誰似我?客途中都不問其他。風(fēng)吹綻蒲桃褐,雨淋殷杏子羅。今日晴和,曬衾單兀自有殘?jiān)茰u?!保ā窘瓠囪浚┰瓉砟捍阂阎粒L(fēng)兒吹熟了蒲桃果,雨兒淋濕了杏子樹,在一個晴朗的天氣曬曬單被,天空還飄著幾朵殘?jiān)啤4荷m好,柳生卻感到“這幾日間春懷郁悶”,不知何處忘憂。這與杜麗娘游園之前“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第十出《驚夢》)的心緒暗合,是一股莫名的春愁攪動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平靜。柳生情態(tài)異常,見乎四體,石道姑看出端倪,提出道觀后面“有花園一座,雖然亭榭荒蕪,頗有寒花點(diǎn)綴”,可以消遣,又特別囑咐柳生“不許傷心”。柳生對此處舊事一無所知,因此不以為然地回答:“怎的得傷心也!”石道姑反而心下黯然,嘆了口氣,為后文埋下伏筆。
柳夢梅游園的過程,占的篇幅最長,描寫細(xì)膩入微。從西廊轉(zhuǎn)過畫墻,百步之外,便是籬門。但蔥翠的籬門倒了半架,露出頹敗的氣息?!吧n苔滑擦,倚逗著斷垣低垛”,“寒花繞砌,荒草成窠”,柳夢梅還在這兒跌了大跟頭,大嘆此處“風(fēng)月暗消磨”(【好事近】)。杜麗娘游園的時節(jié),也是斷井頹垣,“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臺一片青”(第十出《驚夢》),雖說荒涼,尚有花鳥可觀。如今花無盛景,野草滿地,只有竹林上難以盡數(shù)的題名,依稀可辨昔日游客之盛。繁華事散,而佳人的氣息似乎仍在暮春的輕風(fēng)中飄蕩,不肯散去。園子從繁華到憔悴的巨變,其間蘊(yùn)含的世事無常、人情滄桑,片刻間攫住了柳生的心,頹敗景和有情人的相遇,生發(fā)出無限的傷心、無數(shù)的猜想?!耙蚝?,蝴蝶門兒落合?”(【好事近】)柳生多情的一問,正是情竅發(fā)端處。帶著這般體貼的柔情,看園中寂寞的流水,湖畔獨(dú)自搖晃的秋千,那個曾經(jīng)的斷腸人似乎就在眼前。她把千秋萬古的傷心留在園子里,喚起柳生的無限痛惜:
便是這流水呵,
【錦纏道】門兒鎖,放著這武陵源一座。恁好處教頹墮,斷煙中,見水閣摧殘,畫船拋躲,冷秋千尚掛下裙拖。又不是曾經(jīng)兵火,似這般狼藉呵,敢斷腸人遠(yuǎn),傷心事多?待不關(guān)情么,恰湖山石畔留著你打磨陀。
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評曰:“流水仙緣,暗與《尋夢》折相照?!薄秾簟分?,杜麗娘說:“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則咱人心上有題紅怨?!保ā厩扒弧浚┙鑴⒊咳钫嘏c仙女遇合的傳說,表達(dá)重返夢境的期盼。時過境遷,柳夢梅來到此園,竟然也把這流水之畔認(rèn)作男女相會的“武陵源”,真是心有靈犀!柳生所見斷煙飄渺、水閣摧殘、畫船拋躲,與杜麗娘游園時“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驚夢》【皂羅袍】)的美景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反差,目下的凄涼頹廢,令人不堪久視。
一架秋千引起柳夢梅特別的注意,秋千上還有裙拖,當(dāng)日妙齡女子在此游賞,該是何等的賞心樂事??!如今秋千猶在,芳蹤難覓,或許佳人早已遠(yuǎn)行,亦或青春夭亡,本不想為此關(guān)情,可這搖搖晃晃的秋千,似乎在訴說著一段傷心的往事,讓人心神不安。秋千在《牡丹亭》中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杜麗娘白日睡眠,被父親訓(xùn)斥,要求她刺繡之余,看看架上圖書,他日嫁到人家,知書識禮,父母光輝。杜麗娘向雙親保證“剛打的秋千畫圖,閑榻著鴛鴦繡譜。從今后茶余飯飽破工夫,玉鏡臺前插架書”(第二出《訓(xùn)女》【前腔】)。杜麗娘雖然是一個對父母之命頗為順從的少女,但她的畫和刺繡卻隱隱透露出內(nèi)心的秘密,秋千代表她對青春自由的向往,鴛鴦代表她對愛情婚姻的渴望。春香逃學(xué)回來描述花園的景致,提到“亭臺六七座,秋千一兩架”,勾起杜麗娘游園的興致;春香冒犯了陳最良師父,杜麗娘對她的懲罰是“手不許把秋千索拿,腳不許把花園路踏”(第七出《閨塾》)??梢?,小小的秋千承載著杜麗娘的生命歡娛。在柳夢梅眼里,沒人玩耍的秋千是“冷秋千”,可“打磨陀”的秋千又是風(fēng)情萬種的,那個秋千架上的虛幻人讓他意惹情牽。一架秋千,連接起兩個從未見面的多情人。
秋千架正好在湖山石畔,這里就是杜麗娘夢中的歡會之地。柳夢梅被秋千牽引,來到小山邊,忽然發(fā)現(xiàn)山石縫隙里藏著一個匣子?!胞惸锊卮喝萦谑?,原欲等拾翠人也。何以游客偏多,獨(dú)待柳郎窺見?無所解諸,解諸時節(jié)因緣?!保▍菂巧饺龐D合評《牡丹亭》評語)如此巧合,只能說是緣分。柳生正要看個端詳,石頭忽然倒了,露出檀匣。石頭早不倒晚不倒,偏偏在柳生來時倒,也是天意。柳夢梅打開匣子草草觀看,是一幅觀世音喜相,便欲捧回書館。看畫匆忙,為《玩真》留下余韻。游園許久,直至拾得此畫,方能收束。
讀者看到柳生拾畫后大呼善哉,會誤以為柳生已把適才的感傷拋于腦后。柳生回到書館,石道姑前來探問,他不無傷感地說:“姑姑,一生為客恨情多,過冷淡園林日午矬?!绷谶@座冷淡的園林里徘徊過午,至暮方歸,說明他用心憑吊不止一處,是一個有心人、多情郎,不會薄情健忘。柳生又說:“老姑姑,你道不許傷心,你為俺再尋一個定不傷心何處可。”可知他惟以“傷心”二字橫在胸中!原來在園中流連許久,傷心之感從未釋懷!這與杜麗娘“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第十出《驚夢》)的心情何其相似!因有春愁之起于先,故柳生游園便觸處傷情。
能傷心者,才是有情人。杜麗娘兩度游園,漸傷心至死。《驚夢》中,杜麗娘夢醒之后尋思夢中情形,“只見那生向前說了幾句傷心話兒”,陳同評曰:“因其語語緊照春心,故曰‘傷心話兒。此處提此二字,后亦屢見,蓋傷心者情之至也?!保▍菂巧饺龐D合評《牡丹亭·驚夢》評語)《尋夢》中,杜麗娘在園中尋夢尋得一場空,她感嘆道:“牡丹亭,芍藥闌,怎生這般凄涼冷落,杳無人跡?好不傷心也!”第十四出《寫真》中,杜麗娘自繪春容,說“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出難”。柳夢梅一番游園,竟也傷心難解。兩位主人公跨越時間、相隔生死的傷心在花園里相接相續(xù)。他們的傷心來自人性深處,源于對至情的追求。杜麗娘之驚夢與尋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題詞》);而柳夢梅在《拾畫》中對秋千架上人的“傷心”不知所起,在《玩真》中對畫中人的“癡心”一往而深。杜麗娘因情感夢,由夢生情,由生而死,死而復(fù)生,此情空靈之至;而柳夢梅游園生情,因情得畫,叫畫致魂,還魂得人,亦稱得上多情之至。杜、柳二人都有一份天然而熱烈執(zhí)著的真情,故湯顯祖稱麗娘為“有情人”(《牡丹亭·題詞》),明王思任評柳夢梅曰“癡”(清暉閣《評點(diǎn)牡丹亭序》),杜麗娘說“貪他半晌癡,賺了多情泥”(第十八出《診祟》【金落索】)。
杜、柳二人的傷春、傷心,與陳最良不懂傷春、不會傷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陳最良說:
【前腔】……春香,你師父靠天也六十來歲,從不曉得傷個春,從不曾游個花園。〔貼〕為甚?〔末〕你不知。孟夫子說的好,圣人千言萬語,則要人“收其放心”。但如常,著甚春傷?要甚春游?你放春歸,怎把心兒放?(第九出《肅苑》)
在道學(xué)家眼里,“游園”是放縱心性的表現(xiàn)。明代中后期,情理之爭在哲學(xué)領(lǐng)域沖突激烈。收放心,致良知,是王陽明心學(xué)的核心思想。杜、柳二人游花園,放春心,顯然與心學(xué)以理節(jié)情的主張相悖。湯顯祖是主情主義思潮的倡導(dǎo)者,被譽(yù)為“人情之大竇”的開啟者,主情不主理?!妒爱嫛分?,柳夢梅傷春、傷心的意義即在于展現(xiàn)了人之天然本性,以豐富靈動的真情使僵化的禮法黯然失色。
《牡丹亭》于萬歷年間問世以后,根據(jù)舞臺演出的需要,《拾畫》、《玩真》被合并、改編。馮夢龍《風(fēng)流夢》把這兩出合并為《初拾真容》,即俗稱的《拾畫叫畫》,情節(jié)更緊湊集中,在昆劇舞臺上影響較大。乾隆年間錢德蒼《綴白裘》所選《拾畫》,石道姑不出場,舞臺表現(xiàn)儉省,但也把湯本在該出首尾特別提點(diǎn)“傷心”主旨的線索砍掉了,這就需要演員務(wù)必要抓住柳夢梅的“傷心”情緒。汪世瑜說:“柳夢梅的上場‘亮相,不能追求一般“巾生”的那種美、帥的英俊之氣。而是要在儒雅瀟灑的風(fēng)度中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愁云?!薄坝螆@時,柳夢梅對寒花繞砌、荒草成窠的冷落景象感慨萬千,心中充滿著無限傷感之情?!保ㄍ羰黎ぁ肚∪绱涸诹愤叀劇词爱嫛そ挟嫛档谋硌荨罚┒械难輪T竟然把《拾畫》中的柳生演成滿懷喜悅,沒有半點(diǎn)傷心,這就完全丟掉了《拾畫》的靈魂。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xué)文法學(xué)部文學(xué)院)新書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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