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
想要一個經(jīng)得起窺視的未來
當一個人的名聲與經(jīng)濟全部淪陷時, 22歲的藍藍選擇了墮落。這在外界看來是破罐破摔,可那時的她將這個選擇當作人生逆襲的機會——有錢了,就可以給媽媽買有暖氣的樓房,未婚而生的女兒就可以上戶口,名正言順地上學。
藍藍7歲時,父母離異,成績優(yōu)異的她念到初一便輟學外出打工,學過廚師,做過女工,第二次戀情讓她成為了一個未婚媽媽。先是陪唱,后來發(fā)現(xiàn)歌廳對面的按摩師更賺錢,于是開始學按摩。后來從同行那里得知洗浴中心賺錢更多,于是,她來到了北京一家中檔的洗浴中心,成為了一名“小姐”。她的目標是二十萬元。很快,她攢夠了這些錢,但并沒有退出,也不敢大把大把地往家里匯錢,怕家人懷疑。當年年底,終于可以衣錦還鄉(xiāng),卻不知道是哪里露出了破綻,家鄉(xiāng)盛傳著她當小姐這件事,就連比她小許多的同鄉(xiāng)成年男孩們,看她的眼神都充滿著猥褻。她決定存很多很多的錢,帶著女兒和母親,遠離家鄉(xiāng),換一個經(jīng)得起窺視的未來。
而人生,總有許多拐點,在轉(zhuǎn)角處,不在設計之內(nèi)。2006年的一天,藍藍在工作的酒店門口遇到發(fā)放安全套的“北京愛知行研究所”工作人員。她覺得這些人挺有趣,不賺錢地干著勸人注意性安全的活兒,圖個啥?可是,一來二去熟悉了,對方邀請她去辦公室玩。那是藍藍第一次見到“辦公室工作”:每人一臺電腦,打打字,有人在玩游戲,朝九晚五,每月兩千多元錢。噢,這就是辦公室生活,她想有一天要是離開洗浴中心,做這個掙點工資,也很滿足。
后來愛知行帶她以志愿者的身份開會。會議上某學者關(guān)于性工作者與艾滋病防治的發(fā)言讓她憤怒。
“你講得不對?!彼酒饋碚f。
“你憑什么這么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里面干過我怎么不知道?!”
全場嘩然。
很快,大家發(fā)現(xiàn)藍藍身上有種異常的親和力,能打破各種陌生,在臺上可以跟學者們討論,在臺下可以跟那些小姐們迅速稱姐道妹。于是,愛知行的工作人員做防艾宣傳工作時,總喜歡帶著藍藍——有她在,各種尷尬總會被化解成家常。藍藍也很愿意做這些事,剛開始是好奇他們做的事,后來是覺得從他們那里可以學到各種新鮮的詞匯,還可以天南海北地開會,穿正裝,與人握手,“你好”“謝謝”,讓她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原來,自己也可以在這樣的場合里游刃有余。
而最終,讓藍藍放棄“職業(yè)”的,是那場宴會。那次,她隨聯(lián)合國人口基金會的人去海南做培訓,她的身份是同伴教員。在??诟浇鼰釒в炅值男e墅里,北京來賓們受到了熱烈歡迎。縣長、秘書長對他們點頭哈腰地敬酒,一口一個老師地叫著?!拔抑绖e墅和酒菜都是可以買來的,但那種感覺好不一樣啊。”那樣的喜悅,她從來就不曾體驗過,“長這么大從沒被這樣對待過,我就見過村長。”回京后她跟洗浴中心的朋友分享這段經(jīng)歷,朋友說她傻:“去海南機票才幾個錢,耽誤三天能賺出多少個機票錢吶?!彼{藍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跟她們,有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
死而復生后腳下剛好有路
藍藍下定決心想離開洗浴中心是在2007年,此時她的公開身份和敢說敢言在公益圈內(nèi)已小有名氣,同類的會議都愿意邀請她來參加。在那樣的人群里,藍藍有個形象的比喻,覺得自己就像是宴會上,擺在硬菜盤子里的那朵蘿卜花,不主流,可是,還是能夠擺到桌面上。她喜歡自己語出驚人后,給人留下的那抹驚奇,還有徹底的誠實之后,帶來的那種坦然,以及某種智力上的競爭。那是一種與洗浴中心完全不同的氣場,她覺得自己好像適合并向往這樣的氣場。
而真正讓藍藍決定離開的,是另外一件事。職業(yè)習慣使然,開會間隙,她和與會的幾個男性眉來眼去時,愛知行的人把她拉到一邊說:這幾位都是艾滋病毒攜帶者。在藍藍想象中艾滋病人應該是頭長瘡腳底淌膿的樣子,原來真正的艾滋病人啥也看不出來。她立即去北京宣武醫(yī)院做了梅毒和艾滋的化驗。結(jié)果是陰性,她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是時候離開了。
藍藍去了天津,成立了信愛女性家園,專門為外來務工女性提供健康咨詢。她找到幾個從事按摩的姐妹做兼職,宣傳防艾知識。但那兩年,除了從其他組織拿來的一些安全套外,她幾乎一事無成。她不知道如何寫計劃書,那么就沒有項目,沒有經(jīng)費。在幾乎啃老本的日子里,她也沒有想過回頭。她知道,回不去了,因為她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的樣子。
為了不讓自己坐吃山空,藍藍開始準備后路,默默捺著性子啃了整整一年的書本,又找人辦了個假高中畢業(yè)證明,考下了導游資格證。把這個通過率為十分之一的證書拿在手里時,她想起了輟學回家的那個上午,她從學校走回家時,內(nèi)心的那種空洞。那個巨大的黑洞,似乎被這紙證書給填充了,她心里有了種有著有落的踏實感、光明正大感。
2010年5月的一天,藍藍帶著游客在中央電視塔下的水族館游覽——那時她做導游每周能賺到“數(shù)千元”。忽然她接到電話,一位開會時認識的臺灣教授幫她撰寫的計劃書,成功申請到香港樂施會的一筆資金。這是信愛的第一個項目,藍藍立即決定放棄做導游。作為項目負責人,她也給唯一的正式員工即自己設定了工資標準:月薪2400元。
當你的眼落著為他人傷心的淚
藍藍知道如何跟小姐們打交道。走進她們的工作地點,她很自然地坐下來,放松地伸開腿搭在床沿,就像搭在她東北老家的炕頭那樣自然。她跟對方保持45度角,側(cè)點身,大約一臂距離。這樣的距離和角度是最好的,藍藍說:“你一伸手就能碰到她,有時候身體的碰觸比你說一些話更有效果,特別是對方身體有異味或者患上梅毒,這時你緊緊握住她的手,讓她知道你跟她站在一起?!庇袝r,她會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她們?nèi)绾胃腿讼嗵?。最后,她會目光真誠地看著她們,拍著她們的手說:“保護好自己?!?/p>
四年間,藍藍和這些小姐們成為了老姐妹,除了教會她們認識婦科病,掌握防艾常識,還會將自己在世界各地的見聞帶給她們。間或,她說的話里開始有了英文,比如“Sex work is work”,這是她在華盛頓參觀時,聽到、看到的。一個姐妹聽到藍藍翻譯這句英文時,眼淚流得嘩嘩的。她握著藍藍的手說:“姐,你這輩子,真沒白活?!?/p>
2014年,藍藍和她的團隊用一年時間,通過訪談37位在娛樂場所打工的姐妹,完成了《探索70年代生進城女工進入性行業(yè)的影響因素》的調(diào)研報告。結(jié)論寫道:低檔場所打工人員之所以從事性工作,并非是自己個人的因素主導所致,原生家庭的支持少,新生家庭因為婚姻不幸而分崩離析,社會對貧困的歧視,生存所需的經(jīng)濟成本越來越高,性別歧視等等,這一切的因素夾雜在一起,才讓她們選擇了這樣的職業(yè)。
那份報告里,有著最真實的故事,用學者們的話說:真實得讓人坐臥不安。之前對這一行業(yè)所有的了解都是臆測。
如今,作為NGO負責人的藍藍,可以寫項目計劃書,可以弄懂“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甚至能跟外國女權(quán)主義者辯論“賦權(quán)”??墒?,微薄的工資讓她招不到可以像自己一樣投入的人,有些姐妹來信愛,為的是幫她的忙。她們大多是餐廳服務員、家政員工,或者保姆,光是讓她們學習使用Excel就花了藍藍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為此,她不止一次在家里喝酒,郁悶抓狂得號啕大哭。有人勸她:“于你,這是事業(yè)。于她們,這不過是一份工作,犯不著不斷地拔高自己,難為自己。”這話,讓藍藍的眼淚再一次泛濫,以前,再苦再難時,她覺得那是自己的選擇,沒有哭的資格??墒牵秊樽约航裉炜梢詾檫@些似乎與己不那么相關(guān)的事情,哭成這樣,而感到高大上——她終于可以拍拍當初那個輟學的自己,對她說:小姑娘,一直朝前走,總會找到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