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zhàn)爭中的顧毓琇

樓伊箐

喚起民族救亡

顧毓琇（字一樵）被譽為20世紀中國唯一的文理大師，當年是懷抱著讀書救國、科學救國的理想，在麻省理工學院獲得科學博士學位后海歸的。

顧毓琇先是在浙江大學任電機科主任，后到中央大學任工學院院長。1931年發(fā)生“9·18”事變，日本軍隊侵占沈陽，憂心如焚的顧毓琇即在9月30日的《時事新報》及《中央日報》上發(fā)表了《抗日救國辦法》。很快，全國各地都出現(xiàn)了高校師生的抗日運動。南京大學生游行，沖擊外交部，部長王正廷辭職。當時中央大學教授出版《時代公論》雜志，顧毓琇滿懷激情發(fā)表《我國需要的生產(chǎn)方法》，呼吁：在民族存亡的生死關(guān)頭，必須實行“科學救國”。他強調(diào)，“使工程學術(shù)同國家問題相關(guān)聯(lián)”，“利用工程的知識和方法來幫助國家解決國防和民生問題”，因為，“我們要抵制外侮，我們要槍炮、要彈藥、要飛機、要運輸?shù)谋憷?，要糧食的供給——這些都是有賴于工程師的”。他還將他的兩個劇本《國手》與《國殤》刊載于《時代公論》。

此時此刻，他仿佛重又回到激揚文字的學生時代：1919年至1923年，還在清華求學的時候，他就積極投身于學運和新文化運動，用白話文寫作，翻譯英文短篇小說和劇本，見諸報刊；發(fā)表“日美戰(zhàn)爭之推測”演說，作“相對論”報告，并和聞一多、梁實秋等同學加入書報社（清華文學社前身），活躍在學生愛國運動的前列；他仿佛重又回到1923年8月17日他和百多位同學登上赴美留學的杰克遜總統(tǒng)號東渡，在船上編海上壁報，與冰心、梁實秋、許地山等人寫詩歌小說和翻譯，這些詩文先是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后印入《小說月報叢刊》……如果說那時恰是同學少年，更多只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那么如今，身為工學院院長的他，則必須親歷親行，身先士卒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

1932年1月28日，淞滬戰(zhàn)起。1月29日，顧毓琇率中央大學師生到南京下關(guān)火車站，恭送十九路軍開往上海，參赴淞滬會戰(zhàn)。歸來翻閱自編的劇本《荊軻》舊作，顧毓琇不覺黯然：戰(zhàn)爭，令生命涂炭。雖說開走的是反法西斯的正義之師，然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之惑，數(shù)千年后，他猶聞悲歌之聲。于是，他遂將《荊軻》劇本付印單行本。3月，他難耐激憤之情，又趕寫就《岳飛》四幕劇，并付印單行本。

顧毓琇是中國現(xiàn)代話劇的先驅(qū)。他編導的歷史劇《琵琶記》由梁實秋譯成英文，在波士頓美術(shù)劇院公演。劇中人年輕的書生由梁實秋飾演，謝文秋女士（日后的朱世民夫人）飾女主角趙五娘，他作為編劇，也出演了宰相的角色。詩人冰心女士則扮演宰相之女?！杜糜洝肥侵袊F(xiàn)代戲劇以其獨特的形式和纏綿感人的情節(jié)在美國喜劇舞臺上首次亮相，大顯中國話劇的風姿。波士頓向為音樂戲劇中心，得此表演各報諸多好評。英文《琵琶記》后在紐約開演，南?！だ锔^看演出。我國的國劇運動，從此在紐約、波士頓開始。

當年胡適曾建議顧毓琇學文，顧毓琇表示既然選定了電機工程，就決不改行。后來北京某院校邀顧毓琇出任戲劇系主任，也被他辭謝不就。

顧毓琇未選修文學，但仍沒有忘卻“文以載道”的古訓。1925年上海發(fā)生了“五卅”慘案，震驚中外。顧毓琇激憤難平，完成了歷史劇《項羽》的寫作。創(chuàng)作中他投入了愛國主義情緒，希望能支援全國范圍的反帝運動。他認為，如今的抗戰(zhàn)，仍要喚起民眾，于是將他自編的《岳飛》、《項羽》、《荊軻》和《蘇武》四個劇本結(jié)集出版，《新月》雜志發(fā)表評論說：“以顧一樵先生寫戲劇的斵輪老手筆，寫此四位偉大愛國人物事跡，處處鼓舞讀者，油然噴發(fā)全身報國的高尚精神。際此外辱憑陵的時候，讀了這本書，定可教我們獲得許多有益的教訓?！?/p>

顧毓琇置身工程教育，出任清華大學工學院院長之后，他鑒于當時中國工業(yè)落后的狀況，和清華“造就專門人才，以供社會之用”的教育方針，組建中國電機工程師學會，并當選第二任會長。他同時還創(chuàng)辦了航空研究所和無線電研究所，兼任所長，并發(fā)表《如何振興中國實業(yè)》，刊載于《申報月刊》。

1932年春，國民政府由于財政困難，停付清華英美兩國“所退”的“庚子賠款”，這使得對設(shè)備要求較高，經(jīng)費需求較大的清華工學院在儀器添置、教師聘任方面受到很大影響。顧毓琇受命于危難之際，出于對工程人才在國家建設(shè)中重要性的認識，勉力維持著工學院的發(fā)展。對于當時國家急需但造就不易的如航空工程、水利工程和電信工程人才，特別予以培養(yǎng)。

綏遠抗戰(zhàn)：椰子殼防毒面具

當時，前方將士使用的防毒面具皆購之意大利，但橡皮在北方寒冷天氣下即開裂，不能用。當?shù)弥胺郊毙枳灾品蓝久婢?，顧毓琇應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張學良將軍之邀，組織了一個由清華教授和學生參加的負責試制防毒面具的組織，用橡皮布及洋鐵罐改進工藝。又動員他在南京的兩個海歸的博士弟弟，一個是機械工程師，時任南京中央工業(yè)試驗所所長；一個是化學工程師，以海外華僑捐贈的椰子殼為原料，經(jīng)蒸汽試驗，成功制成了活性炭原料。他親自將8000具防毒面具送往華北抵抗日軍侵略。1936年冬，他又應綏遠省主席傅作義將軍之邀，制成1萬具面具送往綏遠勞軍。不久，百靈廟大捷，顧毓琇應邀參加了慶祝百靈廟大捷活動。

與眾教授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

1935年12月，日本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為抗議日本侵略及華東特殊化，清華及北平大中學生大游行，清華大學由蔣南翔領(lǐng)隊，燕京大學由黃華領(lǐng)隊，這就是著名的“一二·九”運動，在中國歷史上是繼五四運動之后的大事。

1936年1月，正當華北學生愛國運動高潮時期，清華、燕京、輔仁、中法及孔德中學等學生組織“南下宣傳團”于保定被軍警圍攻，解散前成立了“華北救亡先鋒團”。2月1日，北方學生成立“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此組織后與中國共產(chǎn)黨聯(lián)系，許多青年后來加入了共產(chǎn)黨。

2月29日清晨，500名憲兵至清華，抓捕蔣南翔、姚依林，暫押清華西院門口，后被學生搶救脫險。當晚，3000名憲兵包圍清華園。當時，蔣南翔躲藏在鍋爐房，有工友掩護脫險；姚依林躲在馮友蘭教授家，女生則躲在朱自清教授家，還有學生躲在聞一多教授家。有一位學生領(lǐng)袖躲在華羅庚教授家，憲兵沖入，華羅庚教授告知，他們正在討論算術(shù)，憲兵將信將疑，終不敢貿(mào)然行事，其余學生數(shù)百人齊集體育館，滅燈相待，憲兵終不敢入。雖捉走數(shù)十名學生，但學運負責人皆得以脫險。

1937年春，為了反對所謂“華北自治”，顧毓琇與北平教育界蔣夢麟、胡適、梅貽琦、傅斯年等12位教授，義憤填膺，由胡適擬稿，聯(lián)合發(fā)表宣言：“因為近來外間有偽造民意，破壞國家統(tǒng)一的舉動，我們北平教育界同仁鄭重宣言：我們堅決反對一切脫離中央或組織特殊政治機構(gòu)的陰謀及舉動。我們要求政府用全國的力量，維持國家領(lǐng)土及行政的完整?！碑敃r在北大歷史系任教的傅斯年教授曾笑言：“那時想當烈士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宋哲元將軍屈服在日本壓力之下，第二天把簽名者一起槍斃便成了！”這慘劇當然沒有發(fā)生，不過宋哲元的部下倒確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沖進清華，不顧教授們的保護，逮捕了一些學生領(lǐng)袖。

出任政務次長編寫抗戰(zhàn)劇

1938年元旦，國民政府在漢口改組，孔祥熙任行政院長，張群任副院長，陳立夫任教育部長，無黨派的顧毓琇被指定任教育部政務次長。

中國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通過戰(zhàn)時各級教育實施方案綱要。由顧毓琇任主任委員的戰(zhàn)時教育委員會即據(jù)此著手草擬各級教育實施方案，提交國民參政會第一期集會。當時，中國共產(chǎn)黨、國社黨、青年黨均表示擁護抗戰(zhàn)國策，國民參政會即由各黨派參加，張伯苓任參政會主席。

當時的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由陳誠任部長，周恩來任副部長，郭沫若擔任政治部第三廳廳長。許多著名人士參加了動員宣傳工作。顧毓琇以非國民黨員資格，參加抗戰(zhàn)政府，備受各方重視。誠如顧毓琇的孫子，中國第一家民營電視臺BON藍海電視臺的創(chuàng)辦人顧宜凡博士所言：“和民國大部分知識分子一樣，‘人格和精神的獨立’是祖父畢生的追求，他不隨流俗，剛正清廉，做事不以個人或者黨派私利為出發(fā)點，而是以國家利益和民族大義為取向?！鳖櫼朔矎娬{(diào)說：“祖父雖然游離于黨派之外，但他的風骨和為人卻贏得了各黨派的尊重，其中就包括共產(chǎn)黨人周恩來、鄧穎超，以及國民黨人陳立夫、陳誠等各方朋友。周恩來曾當面對祖父說，你是難得的客卿，圈內(nèi)人以為你是圈外人，圈外人以為你是圈內(nèi)人?！?/p>

顧毓琇當年曾拜訪周恩來，請教他對于戰(zhàn)時教育的意見，又介紹他當年清華的同學、好友聞一多與郭沫若見面。

7月，參政會集會，通過各級教育實施方案。是時，董必武、鄧穎超皆為參政員。

早在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顧毓琇就隨清華大學遷至長沙。清華、北大與南開聯(lián)合組成長沙臨時大學。然好景不長，日寇在長沙狂轟濫炸，長沙臨時大學不得已遷往昆明。1938年5月，長沙臨時大學師生步行入滇，此舉甚為中外人士欽佩。5月28日，聞一多給顧毓琇去函說：“漢皋別后，瞬將半載，尚憶當時與兄談及臨（時）大（學）遷移事，曾主張徒步入滇?？芍^當時所坐而言者，今竟能立而行之，此次經(jīng)驗，頗為豐富，他日再與故人聚首，定可再作竟夕談矣?！碑斈曷勔欢嚯S長沙臨時大學師生步行至昆明，在昆明教學至抗戰(zhàn)勝利。

還在長沙臨時大學未遷時，國立劇校當時也滯留長沙，顧毓琇得以常與他當年的學生曹禺在一起暢談，他對曹禺談他的觀點，認為，“如知識分子認為抗戰(zhàn)有望，也未必得勝；但知識分子認為抗戰(zhàn)無勝利希望則抗戰(zhàn)必敗”。

1940年8月19日、20日，重慶被日寇飛機轟炸，漫天大火。20日夜半時分，顧毓琇與曹禺冒著大火趕到中山公園，訪問受災同胞。聯(lián)想到正當敵機狂轟重慶時，小女兒慰慧在日夜跑警報、鉆防空洞的驚慌中提前出生，她在抗戰(zhàn)中出生，然而，她亦因抗戰(zhàn)死在頻頻空襲的警報聲里……顧毓琇痛心疾首，他與曹禺共商用劇本反映中國人民抗戰(zhàn)生活。于是，曹禺奮筆疾書，寫就了劇本《蛇變》，顧毓琇則根據(jù)當年他在長沙親歷的日寇狂轟濫炸的經(jīng)歷，寫就了抗戰(zhàn)劇《古城烽火》，在重慶公演，演出者為國立戲劇學校。該劇富有愛國熱情，鼓舞抗戰(zhàn)斗志，第一次成功地塑造了戰(zhàn)斗在北平城外西山的游擊隊員形象，生動地描述了游擊隊痛擊北平日軍傀儡的故事。這一劇本后來成為國統(tǒng)區(qū)諸多劇團上演的最受歡迎的劇目之一，轟動一時。

1940年4月，顧毓琇所作歷史劇《岳飛》由國立戲劇學校在重慶國泰戲院演出，轟動山城，五天演出七場，場場爆滿。顧毓琇切身體會到抗戰(zhàn)劇在民眾中推動抗日救亡的力量。

這部描寫南宋英雄精忠報國的歷史劇，是由1932年送第十九路軍將士出征后編寫的《岳飛》原劇重新改寫的。顧毓琇以史說今，借劇中人秦檜蓄意求和通敵的嘴臉，揭示賣國賊汪精衛(wèi)的卑鄙，從而反襯出岳飛“還我河山”的雄心，表現(xiàn)抗戰(zhàn)將士的壯志。同仇敵愾的民族氣節(jié)，使《岳飛》的演出規(guī)?？涨埃瑖≡盒ｉL余上沅任演出委員會主任委員，吳祖光任領(lǐng)隊，張駿祥任舞臺主任。該劇的導演由著名戲劇家楊村彬出任，主題歌《滿江紅》由音樂家張定和重新譜制，后來被著名歌唱家施義桂唱紅。劇中演岳飛的耿震，演岳云的蔡驤，演秦檜的寇嘉弼，演王氏的趙韞如，演牛皋的何治安，演倪完的劉厚生，演哈迷嗤的楊育英（沈楊）新中國成立后都成了知名藝術(shù)家。在重慶的國民外交協(xié)會招待諸國外交使團觀看《岳飛》，借此宣傳國人抗日愛國的精神，國民外交協(xié)會主席陳銘樞主持，邵力子、陳立夫、葉楚傖、呂超等親自招待英法美蘇大使，并各贈以書有“還我河山”的紀念旗幟。時任行政院副院長的孔祥熙也到場作陪。

顧毓琇則撰寫《寫在“岳飛”排演以前》，附在《岳飛》演出的說明書后。他感慨地說：“改寫《岳飛》的動機不止一個，而其中比較重要的是我們正式抗戰(zhàn)了一年半以后，竟發(fā)現(xiàn)秦檜典型的大漢奸——汪精衛(wèi)，所幸運的是，現(xiàn)代秦檜不在臨安，而是自動驅(qū)逐出境，逃避在上海。我們的時代絕不是南宋，這是我們相信‘抗戰(zhàn)必勝，建國必成’的人的基本認識。秦檜已跑到金兀術(shù)那里去了，便是一個很好的證明，而以岳武穆未竟之志，一定可以在這次偉大的抗戰(zhàn)中得到空前的成功。中華民族多少歷史上的恥辱遺恨，在這次英勇的戰(zhàn)斗里都要洗雪凈盡。這是何等令人興奮的啟示?！?/p>

被授予“景星”勛章

1945年9月9日，顧毓琇作為知識界代表，以中國中將參議身份，參加了南京接受日本投降的受降典禮。目睹當年不可一世的日本司令長官岡村寧次在眾目睽睽之下出席投降儀式，一名日本軍官代表臺灣日軍首領(lǐng)發(fā)言，稱日方歸還臺灣、澎湖列島給中國中央政府時，顧毓琇只覺著民族自豪感陡然而升，真有說不出的痛快！他感嘆，自鴉片戰(zhàn)爭、馬關(guān)條約、辛丑條約以來，奇恥異辱，至此方可透過氣來。歷來革命志士及抗戰(zhàn)中的軍民，多少犧牲，方換得此刻的勝利。

顧毓琇作為無黨派人士，受命擔任教育部次長，兼任戰(zhàn)時教育委員會主任，歷時六年半。他主張在國內(nèi)應發(fā)展科學與藝術(shù)教育。教育既要適應眼前需要，也要著眼于為國家長期培養(yǎng)人才。他腳踏實地，冒著嚴寒，風塵仆仆，深入各大學區(qū)實地視察，了解實情，不遺余力。針對戰(zhàn)時具體情況，提出教育改革方案，認為應從網(wǎng)羅人才，改善物質(zhì)條件，注重學術(shù)研究著手。1944年8月，他接任國立中央大學校長后，注重學術(shù)研究，提高研究風氣，改善研究人員待遇，重聘優(yōu)秀教授，完善學科發(fā)展，重視學術(shù)研究。在他正確的辦學方針和一系列切實可行的改革措施實施下，中央大學學術(shù)空氣濃厚，教育水平提高，民主風氣日長。在他“教授第一”的治校諾言下，中央大學人才濟濟，其中著名的教授有：趙忠堯、潘菽、金善寶、涂長望、朱伯康、盧冀野、曾昭倫、楊述孝、馮澤芳、蔡翹等，藝術(shù)系匯聚了著名繪畫大師徐悲鴻、呂風子、張書旗、吳作人，曹禺、老舍、馬寅初、茅以升、馮友蘭等知名人士則常被請來開講座。而他自己當年留美時即以“顧氏變數(shù)”、“顧氏圖解法”和“顧氏定則”奠定了他在國際電機界的地位，他在中央大學開設(shè)的“交流電網(wǎng)分析課”、“電工教學課”更是深受學生歡迎，他的學生們至今感念，他總是能夠鼓舞他人向更高的目標努力。

鑒于顧毓琇對戰(zhàn)時教育改革所作出的重要貢獻，1945年1月，國民政府特授予他景星勛章，以表彰他在教育方面的業(yè)績。

顧毓琇對抗戰(zhàn)的重要貢獻，功不可沒。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