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繼平
那時曹聚仁的女兒曹雷女士,似已近花甲之年,但卻氣質雅潔,風韻猶存,依稀仍能看出她當年主演《年青的一代》時的靚麗倩影。
大概在上世紀90年代末,我有一次去采訪電影藝術家曹雷女士,因為我知道她即是上世紀30年代著名文人曹聚仁先生的女公子,于是就從自己的藏書中順帶了一本曹聚仁的集子,想請她題字留念。那時的曹雷女士似已近花甲之年,但卻氣質雅潔,風韻猶存,依稀仍能看出她當年主演《年青的一代》時的靚麗倩影。記得她當時對我說:“我題在父親的書前不太合適吧?!焙笤跁皫醉摰膱D片中,選了一張父親上世紀50年代在北京時與她的合影,于是便一旁題了兩行小字,并簽了名。
此事給我的印象頗深,甚至那次采訪什么的事都已忘得一干二凈了,但這個題字的細節(jié)卻清晰得似乎就發(fā)生于上周。因為那一段時間,我恰好很喜歡曹聚仁的文章,我覺得他的一些談學問、講掌故、論風物的文章,均寫得短小精悍,風趣明快。后來又有一本《聽濤室人物譚》,更是深得我心,曹聚仁記寫那時的人物,均親歷親為,活靈活現(xiàn)。200多篇人物小記,讀之讓我仿佛也走進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人圈。由此也可見曹氏交游甚廣,無論學苑文壇、報業(yè)政界,譬如從章太炎到魯迅,從于右任到陳獨秀,從周恩來到蔣經(jīng)國,他居然都能周旋其間,如魚得水。我想,曹氏做文章快而多,交游廣而博,似乎和他長年的記者生涯有點關聯(lián),但他深厚的國學根底,宏闊的史學見識,卻是一般記者萬萬達不到的。
在現(xiàn)代作家中,曹聚仁的經(jīng)歷帶有謎一般的色彩。他既是一位教授、學者,又是一位名編輯、名記者、名作家,還是一位在文壇上有重大影響的社會活動家。然而,最叫人佩服的是,無論做教授還是做編輯,或是隨軍做戰(zhàn)地記者,以及后來從事什么社會活動,他的那支筆則始終揮而不停,據(jù)統(tǒng)計,他一生寫下有4000萬文字作品,這是一個非常高產的數(shù)字,我所敬仰的偉大而勤奮的魯迅先生,加上日記書信和譯著,也僅1000余萬文字,而4000萬文字,即便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壇中,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
我看過曹聚仁先生的手稿,密密麻麻,幾乎無行無距,讀起來很是費力。最初讀到的曹聚仁書法,是在“文人手跡”收藏家潘亦孚先生的藏品中,有兩幅作品,均是錄寫他自己的雜詩。記得其中一首是《山陰道上》,寫魯迅先生的,書末落的是雙款,就是贈予自己的妻子“阿云存念”的。詩曰:“迅翁辣筆鑄新辭,大義微言土谷祠。吶喊彷徨獨荷戟,稽山兀兀我無詩?!蔽覀兌贾?,曹聚仁與魯迅先生的關系不錯,上世紀30年代在上海時,就與“迅翁”時相過往,曾還表示要為魯迅寫傳記。后也未食其言,果然于1956年在香港寫成并出版了一部《魯迅評傳》。頗難可貴的是,五六十年代的大陸,正是將魯迅瘋狂捧上天的時代,而曹著則相對客觀,正如他以前對魯迅承諾過的,把魯迅寫成一個“人”,而不是“神”。
盡管曹聚仁沒把魯迅當作“神”,但從這首《山陰道上》的詩中,我們仍可看出他對魯迅先生的崇拜與敬佩。孫洵先生的一本《民國書法史》中也收有一幅曹聚仁書法,還將曹聚仁歸于鄭孝胥的門下弟子,并稱其書與其余的幾位“鄭門弟子”如趙叔雍、徐志摩、林語堂等相比,“曹聚仁題字較多,也最能反映‘鄭派’特色。”
曹聚仁書學鄭孝胥,是“私淑”還是正兒八經(jīng)地“拜過帖”,我尚不清楚。記得曾就這個問題我還請教過曹雷女士,但她一口否定了我的問題。不過這也無妨,雖然曹氏在一些文章中,沒能涉及他的課字學書經(jīng)歷,但據(jù)我的臆測,以當年鄭派書風在社會上之風靡盛行,即便沒有專門的臨習,受些影響也是難免的。
一個人兒時的讀書經(jīng)歷和趣味,往往會決定著他的一生。曹聚仁幼承家學,其父曹夢岐是清末秀才,也是一位教育家,自己捐資在家鄉(xiāng)辦起了一所育才學堂。據(jù)曹聚仁的回憶文章說,他四歲就從父親讀《大學》、《中庸》,《詩經(jīng)》背了九次,《禮記》、《左傳》也念過兩遍,只有《爾雅》念了一遍。那時學生都要讀經(jīng),并信奉“讀經(jīng)救國”論。所以曹聚仁自嘲地說:“如果讀經(jīng)能夠救國的話,我就是救國志士的老前輩了?!焙笏牒贾菀粠熥x書,杭州一師是當年浙江省的最進步學校,經(jīng)亨頤、夏丏尊、李叔同均執(zhí)教于該校,應該說,曹聚仁受他們的影響很大,以后也走上了執(zhí)教為師的道路。而真正使曹聚仁在文壇初露頭角的是他21歲時,聽章太炎的國學課,并將章太炎的講課整理成一部《國學概論》來,從此名聲大噪。
因為人們都知道,章太炎的學問高深,非淺學者能懂,他的演講又帶余杭口音,一般人若能懵懂聽明白一點已是相當不易了,而曹聚仁一個才20來歲剛出道的小伙子,不僅聽懂且整理成書,而且居然還獲得太炎先生的首肯,那自然就不是個簡單人物了。1927年魯迅先生在上海暨南大學演講,正在該校執(zhí)教的曹聚仁也同樣邊聽邊記,為魯迅先生記下了《文藝與政治的歧途》,刊發(fā)在當時的《新聞報》上,此文后也收入了《魯迅全集》中。
由此也可見曹聚仁的落筆之快,但非常的準確到位。我見他的文章風格,似乎和他的書法也有點類似,即看似率性無羈,但卻又非常的直截果斷。我想起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曹聚仁和幾位同人再也沉默不住了,他們就編輯創(chuàng)辦了一份《濤聲》周刊,以“烏鴉主義”為口號,即“報憂不報喜”也,在國難當頭,他們報國家民族之憂,為時代而呼喚。比較另類的是,《濤聲》以烏鴉作為他們的“刊徽”,圖案是下面海濤洶涌,上面群鴉亂飛,就連他們的信封也用烏鴉為標記。創(chuàng)刊一年來,《濤聲》的影響力愈來愈大,魯迅也自發(fā)地寫了多篇雜文為之聲援。隨著聲勢日益造大,最終不得已也遭到查封矣。多少年后,著名老作家柯靈先生還有詩句贊曰:“曾聞濤聲驚永夜,漫托鴉鳴作直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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