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祖林：回憶母親丁玲（下）

她也是一個普通的母親

新中國成立后，母親擔(dān)任了全國文聯(lián)黨組副書記、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黨組書記、中宣部文藝處處長、《文藝報》主編、中央文學(xué)研究所所長等職務(wù)，工作十分繁忙。她曾向我吐露過她的心情，說她最想做的事依然是寫作，并不想當(dāng)這些“文化官”。果然，她在1953年夏天，主動辭去了所有領(lǐng)導(dǎo)工作。

那年，我由國家派遣去蘇聯(lián)留學(xué)。

1975年6月，我從蘇聯(lián)回國休假。到家的第二天，母親就提醒我說：“你該去看望一下你的老師李納了?！迸骷依罴{是我在延安學(xué)習(xí)時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同母親比較熟。在李納家，我第一次見到了我以后的妻子李靈源。她是李納的妹妹，從事聲樂藝術(shù)的，我們在一塊兒聊得十分投機。

回到家，母親問我去李納家的情況，她鄭重其事地說：“你找個搞藝術(shù)的愛人也好，家里也能多些趣味?！蔽乙庾R到，母親這是在關(guān)心我的婚姻大事，而且她也看中了靈源。不過話也只說到此為止。

以后我和靈源見面的機會逐漸增多，好感也一天天加深。1957年7月，靈源作為青年藝術(shù)團的成員將赴莫斯科參加第六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臨行的前一天，母親在萃華樓飯莊為她餞行。去飯莊前，母親向我說：“我們先去東安市場，我?guī)湍闾粢患Y物送給小靈子。”

在路上，母親又說：“先送一個領(lǐng)花，現(xiàn)在送戒指、項鏈還不合適，也不要買最貴的，買一個價錢中等偏上的就好?！彼袅艘粋€淺紫色的寶石領(lǐng)花。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氣向靈源表白了自己的愛情，也得到了同樣的反饋。第二天，我把此事告訴了母親。母親也很高興，說：“很好，我很滿意，愿你們幸福。”

幾十年過去了，回想起來，我的母親也像所有的普通母親一樣，仔細周到地關(guān)心著她的子女們。

其實，母親那時的處境已很艱難。1955年夏天，就在母親離開實際領(lǐng)導(dǎo)崗位兩年多以后，住在無錫寫作的母親被召回北京。隨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召開了擴大會議對她進行批判。罪名是她在她所主持的單位搞“獨立王國”，“有野心”、“有權(quán)力欲望”，并且宣揚“一本書主義”，搞個人崇拜，最后定成以她為首的“反黨集團”。母親當(dāng)然不服，向組織提出了申訴。中宣部組織了一個調(diào)查小組，經(jīng)調(diào)查核實，“反黨集團”的結(jié)論不能成立。

可是1957年夏天，反右斗爭在全國開展起來，原來給她定罪的那些人將母親行使一個黨員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向組織申訴，說成是“翻案”和“向黨猖狂進攻”，把她打成了右派分子。

在白天挨批斗，晚上還要寫交代材料的日子里，母親給還在莫斯科的靈源寫了封信，沒有明說她當(dāng)時的處境，但暗示了她今后的命運。靈源讀了這封信，心里頗感不解。兩三天后，當(dāng)她在莫斯科看到1957年8月7日的《人，民日報》時，她全明白了，震驚了。當(dāng)她平靜下來，冷靜思考后，立即給母親寫了封信。其全文是：

親愛的媽媽：

我用世界上最神圣的名字稱呼你，因為我太愛你了。

你的信使我好幾天不能平靜，你的意味深長的話，使我深思，我一定永遠記在心上。

祖林的確是一個非?？蓯鄣娜?，我愛他，從來不曾這樣愛過。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將以更多的愛來愛他，請你放心。

他十二號下午到達莫斯科，我們談了一夜。他情緒還好，非常記掛你。為了我們，請你一定要珍重自己。

我十三號中午離開莫斯科，大概二十：號能到家。

向陳明同志問好。

擁抱你！

小靈子8.15

這是靈源第一次稱我的母親為“媽媽”，此后她不僅口頭上這樣稱呼她，也一直用這樣的感情對待她?；叵肫饋?，母親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

太行山下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也受到一些沖擊，因為我是大“右派”丁玲的兒子，還被懷疑是“蘇修特務(wù)”和“假黨員”。等這一切都過去之后，我寫了封信給母親，寄到她下放的黑龍江省寶泉嶺農(nóng)場。不久，信被退回，信封上寫著收信人已不在此地。這使我們十分迷惘。我和靈源每一想起，每一談及，都非常憂慮不安。親愛的媽媽，你在哪里呢？

1973年，我因事從我工作的上海來到北京。聽人說北京郊區(qū)有個秦城監(jiān)獄，那里面關(guān)了好幾百個高級干部。我心想，或許母親也在那里。正好這時有人從那里釋放出來，便托人去打聽，卻沒有結(jié)果。

1975年6月，我們意外地收到母親從山西省長治市嶂頭村寫來的一封信，這才知道母親1970年初確實被關(guān)在秦城監(jiān)獄，5月份才被釋放，安置在嶂頭村“養(yǎng)起來”。我們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了下來。不管怎樣，人還在。我們又恢復(fù)了通信。

從她的來信中，我們知道她在秦城監(jiān)獄的5年里，通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列寧的大部分著作。她說：“這些書，真可謂萬世明燈，給了我無窮的力量。”

從信中我們知道，她到嶂頭村時，真真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無產(chǎn)階級”了：“我們只有一身隨身穿的衣服和臨走時北京發(fā)的一身外邊的衣服，就什么也沒有了?！薄八麄儯ㄖ府?dāng)?shù)乩习傩眨┛匆娢覀兇┐蜓a丁的布衣，都很奇怪。”于是我們就趕緊給她寄去了一些衣物，同時籌劃著給她做冬衣。

我們還知道，她一到嶂頭村，就打算把1957年中斷的長篇小說《在嚴寒的日子里》寫下去。由于手稿在“文化大革命”中丟失了，她只得重起爐灶。她寫道：“我一定要把它寫出來，一不為名譽地位，二不為自己翻身，也不是‘一本書主義，不打算出版，如果能作為后人的參考資料也就行了，何況是可以給你們?yōu)g覽的?！?/p>

從收到母親的第一封信起，我們就想去探望她，但因工作一時走不開。

1977年1月，一個寒冬的日子，我從上海去長治探望母親。

嶂頭村離長治縣城十七華里，位于太行山的半山坡上，是一個有五六百戶人家的村子。村民們熱心地把我引領(lǐng)到母親住的院門口。

當(dāng)母親看見我時，她怔住了，杲立了片刻，猛地喊道：“這是我兒子啊！”就一下子撲到了我的身上，把我緊緊摟抱著，放聲痛哭。她渾身顫抖，斷斷續(xù)續(xù)，一遍遍說著：“兒子！我的兒子！”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如泉水般涌出，也喊著：“媽媽！媽媽！”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慢慢地平靜下來。母親老多了，前額上的頭發(fā)都變白了，臉上多了許多皺紋，只是眼睛仍如過去一樣，清澈、明亮。我凝視著她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漫長歲月中，飽受摧殘而過早蒼老的臉，不禁黯然神傷。

母親和我許多年沒見面了，都有許多話要說。微弱的燭光下，溫暖的爐火邊，母親半躺在帆布椅上，我坐在她身邊，聽她講述她的一生。就這樣，我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我感到母親急欲把她一生的經(jīng)歷都告訴我。她這時還難以預(yù)料她自己就一定能夠活著等到重見天日，也不知道今后還有多少這樣的可以和我傾心長談的機會。每天都談到深夜一兩點，有幾晚竟談到了雞叫頭遍。

在我住在嶂頭的七八天里，白天常有鄰里鄉(xiāng)親來做客，母親也陪我走訪了幾家。我感到母親同村子里的人相處得很融洽，大家都稱呼她“老丁”。聽他們說，母親剛下來時，他們還有些戒心。竊竊私語，說：“來了個大干部，是個老太婆，犯了大錯誤下來的?！钡@些農(nóng)民與仕途無緣，不存在以利益之心勝過是非之心的事。他們心里自有一桿秤，憑自己的觀察，他們認為這個“老丁”是個好人，戒心也就逐漸被親近和尊敬的心情代替了。

1976年，當(dāng)?shù)亟M織落實政策，派人把母親在黑龍江農(nóng)場的東西取了回來，存款也取了來，連本加息一共一萬元多一些。母親就把整一萬元捐給了公社，讓他們買拖拉機，幫助他們改變貧困的面貌。

其實，這是母親的一貫作風(fēng)。1952年，她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獲斯大林文學(xué)獎，她把所獲獎金5萬盧布，合33000元人民幣，全部捐贈給了全國婦女兒童委員會。當(dāng)時三萬多元可是一個大數(shù)字啊！

一天夜晚，我想到母親這些年受了這么大的磨難，思索了一會兒，問她：“這些年里，你是否一度萌生過一絲輕生的念頭？”母親搖搖頭，肯定地說：“沒有，從來沒有。我有信仰，有信念，我相信黨，相信歷史總會為我作出公正的結(jié)論。當(dāng)然，我希望自己能活著見到這一天，我為什么要自己去死呢？我若死了，我的問題要說清楚就更不容易了?！鄙酝?，她又輕聲地補上一句：“我要是死了，你們怎么辦？”

這就是母親，我的有著一個有偉大母愛的母親，有著堅強意志和倔強靈魂的母親。

我終于要離她而去了，走的前一天，下起了鵝毛大雪。早上，雪停了，但刮起了風(fēng)。我害怕母親受寒，就讓她別送我去車站?？伤龍?zhí)意不肯，我知道她是想同我多待幾個小時。

從嶂頭村到火車站有二十華里的路。我們坐著驢車，在路上走了三個多小時。人坐在車上，腳不一會兒就凍僵了。我怕母親凍壞了，就把她抱下車攙扶她走上一段，再把她抱上車……

閃光的晚年

1979年1月，母親回到了北京。我們?nèi)乙矎纳虾肀本┖湍赣H一起過了一個春節(jié)。

6月，母親被增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她參加了在京舉行的全國政協(xié)會議，并參加了政協(xié)的黨員會。這是她22年來第一次參加黨的會議，心情十分激動，作了《“七一”有感》一文。她寫道：“整整二十二年了，我日日夜夜盼望著這一天。為了今天，我度過了艱難險阻；為了今天，我熬盡血淚辛愁?！北磉_了她對黨的深切感情。

11月，她又參加了第四次文代會，被選為中國文聯(lián)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會后，她的錯劃右派問題也得到了改正。

母親對以前使她遭難的一些人與事，抱著寬容的態(tài)度，她說：“俱往矣！認真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朝前看吧！”

重返文壇后，母親進入了她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高潮期。在7年的時間里，她發(fā)表了一百萬字作品。

母親逝世后，經(jīng)中共中央書記處審定，刊載于《人民日報》的《丁玲同志生平》，對她的一生作了全面的評價。其文說：“丁玲同志的一生，是和祖國人民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的名字和作品，曾吸引和鼓舞許多青年走向革命，其影響遠及海外。她留下的近三百萬字的著作，是中國人民寶貴的精神財富。她的光輝業(yè)績，必將會鐫刻在中國革命史和中國文學(xué)史的史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