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菁
(蘇州市檔案局,江蘇蘇州,215004)
蘇州水壤清嘉、蠶桑繁盛,自古以來是絲綢及其制品的著名產地。蘇州工業(yè)園區(qū)唯亭鎮(zhèn)草鞋山出土過6000年前的紡織品實物殘片,證明新石器時代這里已經具有絲織的技術。春秋時期,吳國宮廷就設立織里,生產縞素羅錦等織品。宋朝先后有北宋的蘇杭造作局和南宋的蘇州織錦院,皆為官府織造,工匠多達數(shù)千人,蘇州的宋錦、緙絲、刺繡就是在那時開始名揚天下。
據(jù)清康熙年間孫佩所撰《蘇州織造局志》等舊志記載,蘇州織造局始建于元至正年間,位于蘇州府衙之前、平橋之南,局址由宋提刑司改建。元朝的織造為領主式“和買”制度,所用的勞動力、工具和原材料都為蒙古貴族對當?shù)貪h民的強制義務,生產出的織品專供宮廷消費。到了明清時,江南財賦甲于天下,物寶天華的蘇州既是產絲區(qū),又是消費中心,各種手工藝制作精良。明人筆記《松窗夢語》中寫道:“吳制服而華,以為非是弗文也;吳制器而美,以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吳服,而吳益工于服;四方貴吳器,而吳益工于器?!び诳椪撸K歲纂組,幣不盈寸,而錙銖之縑,勝于尋丈?!边@段文字寫的就是蘇州人對織造服飾做工的過于考究。故“大都東南之利,其莫大于羅、綺、絹、紵,而三吳為最。既余之先世亦以機杼起家,而今三吳之以機杼致富者尤眾?!痹诖吮尘跋拢K州織造的興盛就顯得在情理之中了。
明清的官府織造,除了繼承元朝的剝削機構功能,還都帶有情報機構的性質。明代蘇州織染局肇創(chuàng)于明仁宗洪熙年間,明朝政府委派宦官在此主持催督,并充當朝廷耳目監(jiān)視地方官吏??椚揪炙a宋錦綢緞及御用云錦織品,材料多用貴重的金線及孔雀羽。從文征明撰寫的《重修蘇州織染局記》中可知,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蘇州織染局有織機173 張,機工667 人,按規(guī)定每年要織造纻絲1534匹,遇閏月則要1673 匹。局址設于天心橋東真武廟(今觀前街北局一帶),共計房屋245間,其中內織作87間、掉絡作23 間、染作14 間、打線作72間,此外有避火園池、真武殿、土地堂、碑亭及兩口水井。
蘇州織染局的組織形式為“加派”“采辦”,除了生產出的絲織品,產生的鹽鈔、稅款也都被宦官收去。封建王朝通過官府織造肆意搜刮當?shù)刎敻?,從中貪污浪費。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蘇州的織造工人就徹底爆發(fā)了一回。明神宗派宦官孫隆到蘇州征稅,孫隆隨意增加許多苛捐名目,在各城門處設立關卡,凡是綢緞布匹進出一律征收重稅,使得商販不敢進城買賣。時值蘇州水災,許多桑田淹沒,孫隆卻仍下令按每臺織機和每匹綢緞征收機戶重稅,這導致大量機戶關門停業(yè),工人失業(yè)無以為生。機工葛成便率領眾人暴動,打死稅監(jiān),包圍衙門,趕走了孫隆。事后葛成一人擔當挺身投案,也許是懾于群情激奮,他被關押多年后最終獲得釋放,死后葬于虎丘五人墓旁,被世人尊為“葛賢”。這是蘇州的織造工人與封建剝削階級的一次正面交鋒,對織造史而言意義重大。
明末清初,因戰(zhàn)亂頻仍,蘇州織染局長期荒廢,房屋傾圯頹敗,園內荒草萋萋,淪為養(yǎng)馬場所。到了清代順治四年(1647年),工部侍郎陳有明在明織染局舊址附近重建織染局(俗稱北局),并將帶城橋下塘明崇禎帝周皇后之父周奎的故宅改建成總織局(俗稱南局)。建成后的總織局有機房196 間、染作房5 間、織緞房5間、驗緞廳3間,其余神祠、灶房等30間,四面圍墻168丈,開溝一帶,長41 丈,整個總織局房屋星羅棋布、頗具規(guī)模。而重建后的織染局也有機房76間、染房5間、廚房4 間,局神祠堂、漉線祠堂一一具備。清朝蘇州織造局由總織局和織染局共同組成,其中總織局有機工1160 人,織染局有機工1175 人,兩局共有織機800張。織造工人種類繁多,有織匠、染匠、車匠、繡匠、縫工、繪刻、掉絡、寫字等不同分工,需通過行會招募??滴跏辏?674年),在總織局的基礎上成立織造衙門(也叫蘇州織造府或織造署),占地約60 畝,西有行宮(今為蘇州市第十中學地址),含正寢宮、后寢宮、御膳房、御茶房、書房、戲臺及佛堂等,并配有亭臺樓閣、假山池水的園子,以供皇帝與后妃們游巡時歇息。
蘇州地區(qū)的官府織造由滿人主管,地方高級長官予以協(xié)助,僉報蘇州、松江、常州三府巨室充當機戶,由其以行會形式雇用民間機工進局應織。由于官吏乘機勒索當?shù)剜l(xiāng)紳富戶,行會又轉嫁給底層機工,導致很多人不堪重負,破產以求解脫??滴醵荒辏?682年),僉報制度被廢除,改為招募制,原料采辦、工具配置、機工報酬、運輸費用由蘇州所轄長洲、吳縣、吳江、太倉、常熟、昆山、嘉定、華亭、婁縣、青浦、上海等地稅糧中支撥開報,生產出的絲織品全部上供朝廷??椩炀挚梢哉f是皇家服裝廠,光供給皇帝一人的龍袍就分上百種式樣,以備在不同場合穿戴,而一件精美的龍袍往往要花三四個月時間織繡而成。除織造各式龍袍、蟒袍、霞帔、宮裝、百官朝服等,還要應付各種臨時差派,如皇帝大婚、太后壽貢、祭祀大典、節(jié)日貢,所需費用數(shù)目龐大。機工要隨時聽候織造局差遣,在沒開工的時候又不能另謀生計,所以一些機工為求生存只好改行,乃至到了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江寧制造局、蘇州織造局兩處機工加起來才370多人。后蘇州民間手工業(yè)作坊大量設立,民間絲織規(guī)模日趨擴大,漸漸超越了官府織造。
清朝皇帝對江南的織造其實頗為重視,因為織造局主持官吏必須是內務府旗籍包衣,多為皇帝心腹,既為皇帝督造和采辦綢緞,又暗中監(jiān)視當?shù)毓俑?,可直接向皇帝上密折,匯報的內容包括當?shù)孛變r、收成、疫病、民情、官吏名聲等等。康熙和乾隆分別六次南巡,均駐蹕于蘇州織造府行宮。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和舅公李煦曾先后擔任過蘇州織造一職,為了招待康熙南巡及平時采買孝敬皇室,一向揮金如土、撥萬輪千,乃至曹、李兩家后來都出現(xiàn)巨額虧空,在雍正帝時被以虧空公款之名抄家籍沒,李煦更因曾買蘇州戲班女子送給允祀(康熙第八子,雍正政敵)而判斬監(jiān)候,后流放至死。
《紅樓夢》中有很多人物情節(jié)涉及蘇州,應該與曹、李兩家在蘇州織造府那段奢華生活的記憶有關。如寫芳官、齡官等十二官原本是為了元妃省親而在蘇州采買來專門學唱昆曲的。昆班戲子在當時也算是蘇州一大特產,尤震《玉紅草堂集》有詩云:“索得姑蘇錢,便買姑蘇女。多少北京人,亂學姑蘇語?!敝傅谋闶蔷┏琴F族對蘇州戲班的迷戀。蘇州織造府為投其所好,用蘇州產出的稅銀為皇親國戚們采買蘇州女子是常事。為迎合康熙所好,曹寅和李煦在蘇州織造府自蓄昆腔小班,在皇帝南巡時演出,并選戲子入內廷供奉。李煦之子尤喜昆曲,還親自串演,并延請名師教習織造府內戲班表演《長生殿》,光在戲服上的花費就達數(shù)萬兩,到最后虧空了幾千萬。
由于機工須經介紹才能進入織造局謀事,并有子承父業(yè)的傳統(tǒng),一些管事便在機工病故或年老告退、由子侄頂替時肆意敲詐勒索,形成織造行業(yè)的陋習,這使機工極其不滿。乾隆六年(1741年),織染局眾機工集體立下一碑,嚴禁織造局管事恣意需索,并規(guī)定如有頂替之位要在三天內呈報,諳熟織造者應立刻頂補,如果機工與管事私相行賄受賄,要從嚴治罪。這個碑刻保存至今,可以說是蘇州織造史上一個反腐敗的例證。
《南巡圣典》中蘇州織造府行宮圖
咸豐十年(1860年),蘇州總織局和織染局皆毀于太平天國兵燹。此后織造局暫時安排在顏家巷民房內,織機200 余張。然而逢到皇帝大婚典禮、奏辦服物采章,承接工程浩大時,就顯得工場過于狹小。同治十一年(1872年),蘇州織造署在原址重建而成,有房廊400余間,用錢42000 余串。因為經費不夠,行宮未能一同修復。然而清末國運已衰,早已無力承辦奢華浩大的工程。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蘇州織造局??棥V链?,以上貢為主要職責的官府織造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
當然,蘇州的絲織仍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民國元年(1912年),江蘇省行政公署在閶門內下塘寶蘇局原址籌建江蘇省立第二工廠,有職工200多人,生產改良江綢、提花絲光布等。五年以后,江蘇省立絲織模范工場暨職工傳習所在盤門內梅家橋創(chuàng)立,有職工300多人,生產鐵機紗緞。這兩家均為蘇州官辦絲織工場,在上世紀20年代初先后告停。而蘇州的紗緞業(yè)行會組織云錦公所,從清朝雍正元年(1723年)一直保持到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協(xié)助官府織造規(guī)范了運作,也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機工的利益。
不管是官府織造還是民間絲織,都對以蘇繡、宋錦、緙絲等傳統(tǒng)工藝為代表的蘇州民間手工藝有推動作用,所形成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又相應地弘揚了蘇州的名氣,讓蘇州“絲綢故鄉(xiāng)”的美譽名副其實。
[1]蘇州市檔案館編:《蘇州絲綢檔案匯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一版。
[2]陳守實:《跋蘇州織造局志——明清間特種史料考釋之一》,《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5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