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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氫氣球

      2015-06-24 13:38:14李健
      文藝論壇 2015年13期
      關(guān)鍵詞:氫氣球板車

      ○李健

      氫氣球

      ○李健

      李健

      男,漢族,湖南省新化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西藏人文地理》雜志社。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鐘山》《山花》《文學(xué)界》《湖南文學(xué)》《廣州文藝》《作品》《四川文學(xué)》《青春》《微型小說選刊》《金山》《芳草》《文藝生活》《翠苑》《山東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綠洲》《延河》《山西文學(xué)》《野草》《邊疆文學(xué)》《西湖》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有風(fēng)吹來》《三瓣嘴》《紅肚鳥》《天上的鴨子》。曾獲郭澄清短篇小說獎、梁斌小說獎。

      摸子在鄉(xiāng)街上摸索前行,他的雙拐一左一右,試探著輕叩潮濕的早晨。拐聲被打濕,氤氳著久久不散。原本寧靜的鄉(xiāng)街愈加靜謐。溪畔浣衣的幾個婦女望著緩緩而來的摸子,一邊敲棒槌一邊說:“摸子,你從哪來?”

      帶頭發(fā)話的是娟子?!拔覐暮谝箒??!泵有χf。他兩個眼眶就像一對黑洞,面向發(fā)話的娟子。對于摸子來說,白晝是黑夜,黑夜是白晝。走在沒有陽光的黑夜,摸子一樣從容自如。

      鄉(xiāng)街上什么人都可以少,唯獨不能少了摸子。摸子常是婦女們?nèi)⌒Φ膶ο?。她們見摸子來了,一下就像水漲起樣變得興奮,娟子說:“你看見過女人的屁股么?吃過葷么?”

      摸子就說:“女人的屁股很臟,我懶得看,看了想嘔?!?/p>

      “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本曜诱f。他倆就像演戲,一來一往。

      冷不防,摸子朝發(fā)話的娟子摸去。娟子是一邊搥衣服,一邊和摸子搭訕,壓根沒料到摸子已悄無聲息潛近身邊。娟子猛地受驚,失足落在早春的溪水里,打濕了鞋襪和褲子。娟子站在冰涼的水里詛咒:“死摸子?!?/p>

      但摸子早已走遠(yuǎn)了。

      他走進了娟子家。娟子家在街尾。別看摸子眼睛是個黑洞,但只要在一條路上走過,哪里有個坑,哪里有個堆,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他問后腳到家的娟子:“娟子,大清早就洗衣服,冷不?”

      “算好,你曉得我們幾個人在洗衣服?”娟子和摸子私下里極少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她沒想摸子對答得這么自如,油嘴滑舌。

      “你們在一起洗衣服的有四個人。”摸子說。其實摸子知道除了三個調(diào)戲他的婦人外,還有一個人嘴巴歡她的棒槌也特別歡。摸子知道她是娟子。摸子眼瞎心不瞎,鄉(xiāng)街上的人只要與他打過交道、搭過腔,下回不論在哪里遇到,他準(zhǔn)叫得上名字。且大多不會出錯。

      “她們那樣調(diào)戲你,你受得了?”娟子每次見摸子來,寧肯自己搶先調(diào)戲他,讓別人插不進話。她不想別的堂客們調(diào)戲摸子,她們說的痞話比娟子更露骨,更刻薄難聽,一點面子也不留。

      “習(xí)慣了就無所謂了。”摸子淡然說。

      “我替你難過?!本曜拥穆曇糇兊脴O端認(rèn)真,像要哭的樣子。

      娟子和摸子是同一個山上的,小時候一起玩耍。摸子記得和娟子一起跟著她母親趕集,娟子看到氫氣球,鬧著要母親買,可吃鹽的錢都要借,哪有錢給她買玩具呢。娟子又倔,不買她就在地上打滾。集市上,一層一層的人都看著地上打滾的娟子。那時候,氫氣球比普通氣球少,只有一個地攤上有貨,價格還貴。母親舍不得,就買普通氣球哄她。娟子一眼就識貨,賴在地上不起來。最終母親拗不過她,只好心痛地用賣雞蛋的錢買了一只小小的廉價的氫氣球打發(fā)她,嘴里一邊說:“下輩子你投胎富貴人家,玩?zhèn)€夠。鬼麻皮。”

      母親這句“鬼麻皮”,娟子當(dāng)時不知何意,后來清楚這是山地人罵人的話。

      娟子把氫氣球當(dāng)作寶貝,小心翼翼緊緊攥著繩頭。她走,氫氣球也跟著走。她愜意地在麻石路上跳躍,氫氣球和她配合默契。

      不料,一不小心,氫氣球生了翅膀一樣還是從她手里飛走,看著冉冉上升的氣球,娟子嚎啕大哭起來。摸子跳起腳來抓氣球,氫氣球在空中順著風(fēng)勢,就像一個跳舞的仙子,左右飄忽。摸子使盡吃奶的力氣也跳不起那么高,只能眼睜睜看著氫氣球越升越高。于是,摸子也癡癡地看著氫氣球,發(fā)起呆。眼見摸子這神情,娟子竟不哭了。

      摸子突然問道:“娟子,你做過夢么?”

      “做過?!?/p>

      “夢到什么?”

      “夢到我有很多氫氣球。”

      “那你說這氫氣球是不是也會做夢呢?”

      “不會?!?/p>

      “那它怎么從你手中逃走?”

      他們兩人躺在草地上,看到氫氣球終于變成一個小黑點,升入云端,漸漸渺去,看不見了??茨翘?,藍(lán)藍(lán)的,誰也不知有多高。娟子好奇地問:“你說氫氣球最終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自然是到它夢想的地方去了?!?/p>

      摸子坐在娟子家的墻根下,曬太陽。冬天的太陽就像一只輕柔的手,慢慢撫摸著他,太陽每走一步,他就挪著凳子往前追一步,冬天的太陽腳步快,他生怕把太陽追丟了。讓自己始終暖在太陽里。他像太陽一樣撫摸自己最好的朋友,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那兩根探路的拐棍。這拐棍一節(jié)紅一節(jié)白,是他自己做的,他說紅的代表母親,白的代表父親。

      娟子對摸子說:“灶上熬了一鍋粥,你給我看著啊,別熬糊了?!?/p>

      “你要到哪去???”

      “我給男人揀藥,就回的?!?/p>

      摸子吸了吸鼻子,聞到了粥香。他說:“那還是我去揀藥吧,把單子給我?!?/p>

      “你行么?”娟子擔(dān)心說。那藥店在一個大池塘后面,只有池塘中一條狹窄的石板路通到那里。石板路僅尺來寬,摸子肯定不合適,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池塘。

      那個藥店摸子去過,他自信滿滿說:“這你就放心啦?!?/p>

      摸子接過藥單,用雙拐探路,就走了。

      他記得過了板車的屋場,就是大池塘。

      只見他走在池塘中的石板路上,他的影子在兩邊的池塘里搖晃。冷風(fēng)不時掀起他的衣角。那兩根探路的拐杖一紅一白,晃晃悠悠把遠(yuǎn)近路人的眼睛都吸了過來,他小心地先用拐棍探實,拐棍叩在石板路上,發(fā)出音樂一樣的聲音。他一寸一寸移,一點也沒感到與別的路有什么異樣。倒是局外旁觀的人都替他揪住心。站在屋階基上的板車甚至焦急地喊:“摸子,小心啊,兩邊是深水地帶咧?!?/p>

      摸子大起聲音回答:“我沒看到水啊?!?/p>

      的確,摸子眼里只有路,沒有水。沒有水就不存在危險,有什么可怕的呢。

      板車就笑摸子傻,分明兩邊都是那么幽深的池水,他卻說沒看到水,板車怕他淹死在塘里晚上變鬼嚇?biāo)?,提醒他,說:“你蹲下來,用手在兩邊摸一下,看是水不?”

      “不摸?!泵右琅f笑著說。

      “你想死可莫變鬼啊,成了鬼我會用硝火燒你?!卑遘嚲?。

      摸子一路嬉笑直往前走。板車就想莫非這瞎子沒瞎啊,沒事一樣。

      娟子男人患的是糖尿病,看著身體敦實,其實是一個虛飄飄的病架子,他的命每天靠打胰島素和吃中藥養(yǎng)著,近來竟屎尿在身上了。摸子是近來才知娟子男人病情的。過去,他老以為娟子嫁人一定過得很快樂,就沒想著打擾她。沒想到在村里一打聽,才知娟子男人在結(jié)婚時就有糖尿病了,只是瞞著娟子。長年累月,這日子怎么過啊。摸子就替娟子急,同情娟子的苦,就幫娟子忙,能幫多少就幫多少。

      摸子把揀來的藥交給娟子,接著把乞討來的零票也悉數(shù)給了她,說:“加緊治吧?!?/p>

      娟子眼淚潺潺流了出來,她生怕摸子知道后難過,趕緊咽住聲。摸子呆呆地望著她,不知說些什么話來安慰她才好。正在時間停滯之際,板車來了,他沒進屋場,聲先到,他問娟子:“你缸里還有水不?”

      娟子就答:“有咧,不勞煩板車哥啦?!?/p>

      板車走近水缸邊,一看,不多了,就挑著水桶準(zhǔn)備挑水。

      娟子趕緊搶下水桶,說:“真的用不著?!?/p>

      板車在一邊嘀咕,白給你勞動,又不收你的費,真傻。

      待板車走了,摸子兄長一樣對娟子說:“你男人病成這樣,年紀(jì)輕輕,你也要為自己謀一條退路?!?/p>

      “沒想過?!本曜诱f。

      “板車來你家走得很勤,你看怎么樣?”

      “做好事,天下這么多人不提,你提他?!本曜釉箲坏卣f。

      摸子就不做聲,低頭沉思。

      板車是個單身漢,喜歡打牌押寶。不論是街頭,還是巷尾,只要是鄉(xiāng)街上有麻將聲的地方就有他,甚至隔老遠(yuǎn)摸子都能聽到他高聲說話的聲音。心想板車這人也是,年紀(jì)輕輕,不思謀點正事,怎么善老啊。打牌押寶是個熊,一時富貴一時窮。這是那些休閑的老人們干的事,他還沒成家立業(yè),怎么能把大把的青蔥年華寄托在牌桌上呢。

      如果沒有事,板車一個人在家里是待不住的。他喜歡到處串門。一到人家里,不管人多人少,他就把腿放進火桌里,趴腳趴胯,一個人獨占一方,如果人多了實在沒地方坐,別人說,板車,擠一擠,板車看看那人,猶豫一會,終于挪一挪屁股,騰出半邊屁股的地方,讓那人小鳥依人樣坐在身邊,聽他高談闊論。到了吃飯時節(jié),主人家把菜放桌上了,別人都知趣走了,他卻還依舊抱著桌子腳,意猶未盡。主人看看板車看看菜,說,板車,素菜素飯,你打個尖。板車毫不客氣端起碗,竟然連客套話也沒一句,讓人感到他原本就是來蹭飯的。

      板車也是娟子家常客。他喜歡有事沒事到她家坐一坐,聊聊天。其實也沒什么可聊。他就說些村里某人殺豬,殺了多重,豬小腸給哪個販子收購了;村里誰在場上買人參結(jié)果是干紅薯。娟子對這些提不起任何精神,她感興趣的是男人的病盡快好起來,自己不要守活寡。她對男人的病總是滿懷希望。如果板車來了只說這些閑話倒也沒什么,他竟當(dāng)著病人的面對娟子動手動腳,仿佛病人要是落了氣,娟子理所當(dāng)然就是他的女人一般。男人雖然因病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但他眼睛沒瞎,耳朵沒聾,板車這些行為一點不漏全落進他眼里。娟子就很反感板車,甚至討厭他。這不明擺著在欺負(fù)娟子夫婦么。于是,娟子有時重重地把板車的手打掉,有時干脆扇一個耳巴子。板車臉皮厚,過些天又來了,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娟子心里愈加反感,心想即便男人走了,憑你這德行也不會跟你。

      娟子越這樣,板車越想得到她。

      那天,下著毛毛雨。摸子路過板車屋門口,板車叫住摸子說:“摸子,人人夸你是個神算子,你給我看個八字啊。”

      摸子笑嘻嘻說:“你要看什么八字?”

      “別的不看,就是幫我查一下什么時候動婚姻。”板車說。

      摸子伸出手,手掌向上,偶爾有雨點打在手上,生起響聲,他知道雨勢加大,趕不成路。他說:“你憑什么要我給你算啊?!?/p>

      “先進屋里來,請你喝酒?!卑遘嚸Σ坏瓷案鬃樱瑴孛拙?,還炒了黃豆下酒。

      邊喝酒摸子邊作古正經(jīng)算起來。板車生肖是屬虎的。

      排了一陣八字,摸子說,你的婚姻在路上了,但還需等。你宜北方,南方不宜。

      一聽這話板車就急,問:“那娟子不是在南么?”

      “娟子屬龍,你屬虎,龍虎斗,大大不宜。”摸子說。

      “死摸子,你會算個屁,全是糊人的吧?!卑遘嚉鈶嵉卣f。

      “怎么敢糊你呢。”摸子仿佛受了無邊冤屈似的。

      “你怎么知道娟子屬龍?”板車好像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事一樣問。

      “我和娟子是喝一口井水長大的同鄉(xiāng),當(dāng)然知道?!泵拥靡獾卣f。

      “莫非你想找娟子做老婆?”板車頓時感到摸子是個競爭對手。

      “沒有。”摸子隱瞞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不管你有沒有想法,我就不信穿鞋的怕光腳的?!卑遘嚉夂艉粽f。板車心想,你眼瞎,如果把我們倆放在一起比較,有人找你,我“咔嚓”。他豎起手掌在脖子上做了一個抹的動作。

      摸子哈哈大笑。

      笑過,摸子斂起笑容說:“板車,你把摸子當(dāng)兄弟不?”

      “當(dāng)然?!卑遘囌f。

      “那就聽我一句勸吧,戒了牌,好好謀點活路。這樣娟子興許會喜歡你的?!泵诱f。

      “你莫七里八里,我還不知你心里的小九九么,把我當(dāng)小孩子耍呀?!卑遘嚪锤姓f。

      “看來,我這命是白給你算了?!泵油锵?。

      摸子十歲那年他父親犯故意殺人罪吃了槍子,十四歲那年母親棄他不顧跟一個遠(yuǎn)鄉(xiāng)人走了,摸子就一個人守著家,上地下田蒔弄農(nóng)活。摸子家和娟子家只隔一個屋場,隨便起點動靜雙方都知道。娟子就給他割禾煮飯,盡能力幫忙,能幫多少就幫多少。在艱難的日子里摸子并沒感到艱難。十六歲那年,摸子熬成了一個棒小伙,他靠勞動手頭開始出現(xiàn)積蓄,于是,他就給娟子買氫氣球。這時娟子十四歲,她看到摸子的氫氣球,內(nèi)心喜歡嘴里卻說:“哥,這山地上氫氣球很稀罕,你是在哪買的???”

      “特意上了一趟縣城咧?!泵诱f。

      到縣城要坐兩小時的公共汽車,一去一回,娟子知道摸子買的這氫氣球,裝馬錢比買馬錢多,心里頓感溫暖。摸子是個有心的男孩。自然,娟子高興,手里舉著氫氣球跑,摸子就在后面追。鬧著玩。沒想竟惹出事來。

      眾所周知,娟子在山地上是個閑不住的女孩,她家開門就見山,平時沒事,她就發(fā)狠砍柴,反正路不遠(yuǎn),搬運起來方便,所以她家屋里柴堆滿一間屋,幾乎不用父母操心,她一個人全包。正值夏天,幾乎一個月沒下雨。連石頭都干旱得裂開縫,何況娟子家的木屋呢。摸子追娟子追到柴屋門口,突然刮起一股怪風(fēng),把氫氣球吹進柴屋,砰一聲就爆炸了,猛然燃起熊熊大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把他們兩人嚇呆了,待回過神,急忙雙雙沖進柴屋撲火。火勢越來越大,摸子知道依靠兩人力量想撲滅是不可能的了,他奮力把娟子推出柴屋,說:“你快叫村里人幫忙?!?/p>

      等到把火撲滅,娟子家的房屋燒掉一大半,只剩一間偏房和一間豬欄。因為煙熏火燎,摸子患上眼疾,醫(yī)生說這種眼疾即便是華佗再世也是沒得治,于是摸子瞎了。摸子想瞎了就瞎了,就當(dāng)父親干的惡事報應(yīng)在他身上,替他還了一世的孽債。

      好好的一個家因為這場大火,一下就破敗了。娟子父母責(zé)罵她,這么大的人還玩氫氣球,碰到鬼了,以至好端端的家毀成這般模樣。當(dāng)然,娟子父母更恨摸子,沒有他,娟子哪來的氫氣球?他們認(rèn)為摸子不帶福,給他們家?guī)淼氖菫?zāi)難,自然不想見到他。摸子只想逗娟子開心,發(fā)生這種事,摸子對自己的冒失行為自感有愧,他再也不好意思老去她家逗留。他干脆一把鎖把家鎖了,帶著家一塊行走,走在哪他的家就在哪。

      山路坑坑洼洼磕磕碰碰不適宜摸子行走。

      他離開這個總是讓他傷心的地方,四海為家。

      他跟一個算命先生背誦本經(jīng),因悟性好,沒出幾天,自個另立門戶,一邊算命一邊行乞。

      沒想玩氫氣球,竟然把房屋燒了。娟子痛恨老天,這氫氣球安安份份的,在別的地方不爆炸燃燒,怎么偏偏到柴屋就爆炸燃燒起來呢。娟子喃喃自語琢磨很久,仍然得不出要領(lǐng)。

      真是請人幫忙也想不清白啊。

      后來,娟子由父母做主嫁到山下的鄉(xiāng)街上,照山里人的話說是從糠籮跳進米籮。摸子替她高興。

      看著虛胖的男人,娟子當(dāng)場就不同意這門婚事,可是,家是她毀的,她有什么理由拒絕呢。

      娟子嫁到山下來,遭受這么多事,這是摸子做夢也沒想到的。從她說話略帶嘶啞的聲音就能判斷她一定很憔悴。摸子真想讓她開心一下。

      娟子男人臉色像陳久的雞蛋一樣,越來越寡。他屁股上的針眼密密麻麻,醫(yī)生再也不愿意來出診,估計他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開始倒計時了。鄉(xiāng)街上的人不時登門看望。幾乎每回他們都能看到摸子和板車都在。

      摸子和板車就像約好一般,每天坐在娟子的堂屋里,北京城隍,南京土地,海天海地扯淡。當(dāng)著娟子的面,板車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一塊錢紙幣,他說:“摸子,你如果認(rèn)得這張錢,就算你狠。”

      “我沒有這個狠。”摸子微笑說。他不接紙幣。

      見摸子這般膽怯,板車認(rèn)定他的確沒這個狠,就愈發(fā)來勁,拿話策他:“沒有狠,你怎么有臉來陪娟子?”

      “沒有狠就不能來看娟子?那你每天來,肯定是有狠了吧。”摸子不高興說。

      “我沒有狠,但比你狠。”板車自信說。

      兩人爭吵,面紅耳赤,簡直快上梗了。娟子從中插話說:“摸子哥,你就讓他滿足一回好奇?!?/p>

      聽從娟子的勸,摸子接過板車手里的紙幣。他先是雙手把紙幣從中間開始一寸一寸抻平展,再從兩端往中間撫摸一遍,仿佛他在丈量紙幣的寬窄長短。只見他說:“這是一張一塊錢的紙幣?!?/p>

      板車目瞪口呆,就像敗下陣來的士兵。哎呀,摸子這鱉不可小看。

      但板車并不甘心。他找來一張白紙蒙著拾元紙幣,裁剪成一樣大小。他說:“摸子,這兩張紙幣,你能辨認(rèn)真假么?”

      摸子挨個仔細(xì)撫摸,然后放在手掌里挨個掂一掂,不放心,又當(dāng)扇子在耳邊扇風(fēng),他把假的遞給板車,說:“這是假的。”

      板車百思不得其解,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怎么就這么神奇呢。不瞎的人有時也被蒙了呢。摸子反過來奚落板車:“你說到底,就是一個土鱉,先不說如何辨別紙張質(zhì)地,拾元票面上還有盲文咧?!?/p>

      “盲文?”板車驚得一滯,說,“在哪?”

      “在票子的右下角?!泵诱f。

      “沒有啊?!卑遘囈詾槊邮窃诤?/p>

      “你看右下角是不是有一個黑點?這就是盲文?!泵诱f。

      其實,板車早就看到這個黑點,可他并不認(rèn)得。他羞赧得無地自容。

      摸子拄著拐棍,頭上頂著一個氫氣球,朝著娟子家走。摸子緊緊攥牢氫氣球的線,生怕它溜走。氫氣球就如一頭準(zhǔn)備做田的牛,老老實實跟著摸子。鄉(xiāng)街上的人見著摸子不倫不類的古怪樣子,感到稀奇,圍著他,看他,看氫氣球。這個氫氣球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像鏡子一樣能照見人影。遠(yuǎn)處的人在走路,這氫氣球上竟看得明明白白。

      娟子老遠(yuǎn)看到摸子頂著氫氣球,越走越近。但她就這么站在家門口,接過摸子手中的氫氣球。她哽咽地說:“難為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p>

      “怎么會不記得,死也記得的啊。”摸子說。

      鄉(xiāng)街上有人家在唱KTV,唱的是《兩只蝴蝶》,歌聲纏綿悱惻,娟子聽著,眼淚種谷似的洶涌。

      娟子熱淚盈眶。走進堂屋,她手一松,氫氣球就竄上天花板一角,緊緊貼著不動了。

      摸子說今天某家做壽酒,他要趕去放鞭炮,賺紅包。鄉(xiāng)街上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凡是乞丐燃的鞭炮要雙倍打發(fā)。名曰喜樂錢。摸子不但常賺這種喜樂錢,還能美美地在酒席上吃喝一頓,賺個酒醉飯飽。看著摸子的積極樂觀,鄉(xiāng)街上的人并不嫌棄他眼瞎,都幫他,把自己得知的某地某人某月某日干喜事的消息通報摸子,所以,摸子消息靈通,忙不過來,到了寒冬臘月,甚至每天跑兩三個場子。

      娟子男人陽壽已盡,去了。

      死的那天,摸子也在場,就坐在她男人腳頭,他雙手不停撫摸他的腳,他這樣做是想通過這種撫摸,告訴病人,這里不只他一個人,有人在陪護他,無須孤單和害怕。摸著摸著摸子感到這個男子的腳漸漸涼起來。終于,這個病枯的男人,咧嘴一笑,不動了,好像他終于了結(jié)了陽世的苦痛,是帶著快樂走的。娟子只顧哭,仿佛有一籮筐的眼淚和委屈。摸子嘆息一聲,把被子輕輕提上蓋住死者的臉。

      摸子到外面打一轉(zhuǎn)回來,又拿出一疊錢。說:“辦喪事肯定要錢,先貼著。”娟子死活不要。摸子說:“錢是身外之物,江湖是把傘只準(zhǔn)吃不準(zhǔn)攢。”

      往些時候,摸子掏出的錢都皺皺巴巴,多是些零票。這一回,卻不同,娟子就問錢的來路。摸子說:“我又不偷不搶,都是掙的。”

      “我不信?!本曜訉徱曋印?/p>

      板車說他看見摸子在賣血。

      娟子“哇”地大聲哭了。接了錢,說:“那你別走了。”

      “為什么?”

      “免得別人說你一生連女人屁股都沒看過?!本曜诱f。

      “我不配,你再找一個更好的男人吧?!泵诱f。

      該做道場就做道場,該開路就開路,不管男人怎么病,畢竟也是一家之主,娟子想,禮數(shù)一定要到堂。敲鑼打鼓,紙錢和糧米甩了一路,終于把男人送上山,入土為安。

      送上山后的前三天,按照鄉(xiāng)俗,每晚都要點長眠燈。長眠燈不是點在家里,而是點在曠郊野外的廟邊。冬夜即便沒風(fēng)也是徹骨地冷。屋外,黑得一塌糊涂。娟子害怕,不敢出門。摸子一手照著手電光,一手牽著娟子,兩人往屋外走。

      摸子手里的電光到處亂晃。娟子偎緊他,說:“摸子哥,你電光只照路啊,別亂晃?!?/p>

      “怎么呢?!?/p>

      “人家害怕啊?!?/p>

      原來,摸子電光照到哪,娟子眼睛就追到哪。娟子生怕不小心看到鬼類的東西。

      到廟邊也就千把米。娟子擔(dān)心起風(fēng)把燈吹滅,先找來兩皮瓦,肚對肚,拱成一只小屋,然后再把桐油燈放進小屋,點燃。再點上香燭,彎腰做了三個揖。于是,燈光就搖搖曳曳亮在曠野里。

      男人沒了,家里一下就變得非??帐?。娟子害怕一個人待在家里。摸子和板車把什么都放下,幾乎就在娟子家住下來了。他們兩人就睡在娟子隔壁,同睡一只床,有保駕護航的意思。眼看著娟子面容憔悴,摸子掏出錢交給板車,囑咐剁片肉回來,給娟子改善一下生活。他們?nèi)艘黄鸪燥垼曜記]胃口,吃什么都如同嚼泥巴。吃著吃著,摸子感到不對,對板車說:“板車,你還是人不?”

      “怎么啊。”板車驚慌地問。

      “我問你,那些肉,你全炒了沒有?”摸子說。

      “全炒了?!?/p>

      “炒你媽的頭,一半都沒有?!?/p>

      “你別糞口噴人?當(dāng)著娟子的面,你可要拿出證據(jù)來。”板車口氣明顯底子不足。

      娟子莫明其妙地看著板車,不知他在搞什么鬼。板車愈加窘迫。娟子認(rèn)定板車搞了鬼,目光變得咄咄逼人,好像不把事情搞明白誓不收兵的樣式。板車只好趕緊取出藏匿的半片肉,那樣子要多難堪就有多難堪。

      娟子問:“摸子哥,你怎么曉得板車搞了鬼咧?”

      摸子說:“板車在砧板上切肉的時候,我就留意聽他切肉的響聲,他切了多少刀,我心里有數(shù)。結(jié)果,我用筷子在菜碗里一攪,發(fā)現(xiàn)沒有那么多。就想肯定是板車私藏了?!?/p>

      聽他這么說,板車恍然大悟,原來摸子眼睛不是長在頭上,而是生在心里。他比明眼人清醒著呢。

      正巧外面有人挑著甘蔗在叫賣。板車叫住賣甘蔗的人,想當(dāng)眾出摸子的丑。他揀起一根粗肥的甘蔗,說:“摸子,你猜一猜這根甘蔗有多重?”

      板車?yán)线@樣使絆,摸子很反感,心想一定要狠狠宰他一刀,就說:“如果我猜中了,你就把這一擔(dān)甘蔗全買下來。要不,我不猜?!?/p>

      “你,你,你不怕這么多甘蔗把你嗆死?”板車沒想到這絆子反倒將自己套住了。萬一要是摸子猜中了,自己就沒有退路了。猶豫一陣,板車說,“我偏不信邪,全買就全買?!?/p>

      摸子拿起那根甘蔗在手里掂一掂,權(quán)衡一下,說:“六斤五兩,你讓賣甘蔗的人稱。”

      賣甘蔗的人自然是希望摸子賭贏,摸子贏了,他這一擔(dān)甘蔗就不用再走村串戶,全賣了。因此,他會全力維護公正。摸子非常放心。

      賣甘蔗的人將戥子放到六斤五兩上,稱桿竟是平的,不綿不旺。真是神了去了。板車不信,親自稱,竟然一點假也沒有。板車不得不真的服了摸子,他對輕重的把握竟然就在綿旺之間。板車心痛,付了甘蔗錢,悻悻走了。

      娟子抱住摸子,把他的頭埋進她的胸脯。摸子想起氫氣球,想起娟子家熊熊燃燒的房子,一把推開她,說:“使不得?!?/p>

      見摸子也要走,娟子急了,慌忙把他的雙拐藏匿起來,雙拐是摸子的眼睛,沒有眼睛,摸子就不能行走。娟子說:“命,注定我們要在一起。”

      自從嫁到鄉(xiāng)街上,娟子就沒享過一天男人的福。男人有病,娟子不但沒怨恨,反而盡心服侍他,沒想老天把他召喚走了,娟子突然感到多年的憋屈像包袱一樣卸了下來,輕松?;剡^頭一想,她內(nèi)心里面又何曾離開過摸子的影子呢,只是因為氫氣球燒了房子,自己在父母面前說不起硬話,不得不把摸子藏匿起來。她覺得自己就像脫手的氫氣球,飛哪算哪,現(xiàn)在她感念老天終于開眼,可以讓她重新選擇。

      娟子再也不想讓她的氫氣球盲目飄零,只見她當(dāng)著摸子的面,“呀”的一聲,用石灰把自己的眼睛殘了。摸子想阻止已是不及,在一邊跺腳嘆息,無所適從,喃喃說你怎么這么傻啊。

      ……

      清明節(jié),草長鶯飛,到處充滿清新的氣息。摸子拉著娟子的手給娟子男人上墳掛青。墳山是大墳山,掛青的人絡(luò)繹不絕。一路上,那些流動的小販吆喝銷售礦泉水、香煙、水果之類的日用品,還有高高飄揚的風(fēng)箏,更有手舉氫氣球的小孩從摸子娟子身邊跑過,追逐。

      走在前頭的摸子對這條路不太熟悉,他小心翼翼走路的姿勢就像一個專心夜讀的書生,早已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倒是漫不經(jīng)心跟在后面的娟子聽到那些小朋友追逐叫著氫氣球的聲音,就側(cè)耳傾聽風(fēng)向,想像氫氣球是往哪個方向飄。她緊緊攥住摸子的手,好像氫氣球一松手,就會朝天外飛走。同時,她感到當(dāng)年飄失的氫氣球正循著自己的心意緩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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