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
13年前,河南省商丘市發(fā)生了一起轟動全國的強奸殺人碎尸案:事業(yè)有成、正準備和戀人結(jié)婚的楊波濤被確定為兇手。其間,他曾被商丘市中院3次判處極刑,又被河南省高院3次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直到2015年2月11日,楊波濤終于恢復(fù)了自由,洗清了冤屈,這究竟是個怎樣的驚天冤案?
一個電話,一樁命案
2015年4月23日,記者來到河南商丘夏邑縣城,見到了楊波濤和楊春明兄妹。身材高大的楊波濤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言談舉止小心翼翼,但眉宇之間,依然能感受到他當年的風(fēng)采。楊春明看起來很柔弱,說話卻有條不紊。說起這10年來為哥哥維權(quán)的辛酸經(jīng)歷,她情不自禁地落了淚。
時光追溯到2001年8月13日,楊春明突然接到同學(xué)李月英從火車站公用電話亭打來的電話:“春明,我在商丘火車站,準備去義烏上班了,買了明天的票。”熱心的楊春明連忙說道:“那你晚上住哪兒?來我家吧,我現(xiàn)在還在外面辦事,你直接去我哥店里拿鑰匙?!?/p>
楊春明做夢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通普通的電話,讓哥哥楊波濤的人生徹底逆轉(zhuǎn)了!
時年26歲的楊波濤是商丘夏邑縣桑堌鄉(xiāng)人,1996年,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鄭州大學(xué)經(jīng)濟管理學(xué)院錄取。喜歡寫詩的他,曾是學(xué)校有名的才子。盡管家庭條件一般,但英俊儒雅、才華橫溢的他,很快和班上的漂亮女生馬悅走到了一起。大學(xué)畢業(yè)后,兩人一起應(yīng)聘到鄭州一家電器公司上班,一年之后,二人決定回商丘創(chuàng)業(yè)。經(jīng)過多方考察,他們在商丘市商品大世界開了家電器行,妹妹楊春明也在店里上班。
當晚,李月英并沒有去找楊春明。因為忙,楊春明也沒有追問,很快便忘了這件事。直到一個月后9月中旬的一天,幾個警察突然來到楊波濤的電器行,說李月英離奇失蹤,其家人已在9月7日報警。與此同時,警方在建設(shè)路附近一個家屬院發(fā)現(xiàn)無名女尸,懷疑死者就是李月英。這個意外的消息,令楊春明兄妹倆目瞪口呆,于是,楊春明對警方講述了那天的情形,楊波濤也回憶說,當天并沒有人到店里取鑰匙。后來,警方曾多次傳喚楊波濤,但很快排除了嫌疑。
之后兩年,楊波濤的生意逐漸走向正軌,成為當?shù)仡H有名氣的小老板。2003年初,他購置了一套商品房,又買了車,準備結(jié)婚。這年春天,楊春明也和本縣的高宏偉完了婚。李月英的事兒,幾乎消失在他們的記憶中。
2003年12月26日,警方突然再次傳喚楊波濤,告知經(jīng)北京市公安局法醫(yī)檢驗鑒定中心DNA鑒定,兩年前發(fā)現(xiàn)的女尸,正是李月英。而李月英失蹤前的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楊春明的,楊春明又讓李月英去哥哥那里拿鑰匙,楊波濤也成為可能最后一個接觸李月英的人。盡管楊波濤再三辯解,警方還是把他列為了重點懷疑對象。同時,警方還傳訊了楊春明和馬悅,要求她們?nèi)鐚嵔淮?,楊波濤就是強奸殺害李月英的兇手。半個月之后,警方將一份楊波濤交代的材料出示給楊春明和馬悅,在這份材料中,楊波濤承認了強奸并殺害李月英,楊春明和馬悅也只好在材料上簽字。2004年6月11日,楊波濤被正式羈押,6月17日,因涉嫌強奸殺害李月英被刑事拘留,7月6日被執(zhí)行逮捕。
這邊,楊春明和馬悅恢復(fù)自由后立馬寫了申訴書,說自己對李月英被害經(jīng)過完全不知情,楊波濤是無辜的,可惜為時已晚。
災(zāi)難突然降臨,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毀滅性打擊,楊波濤本是家里的頂梁柱和驕傲,卻忽然成了“強奸殺人碎尸案”的兇犯。然而,在警方出示的大量“證據(jù)”面前,楊春明又不得不信。她甚至一度想,哥哥或許是一時糊涂,犯下了大錯。一方面,她痛恨哥哥毀掉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另一方面又萬分愧疚和不安,如果不是她邀請李月英來自己的住處,那一切都能避免。
2005年8月8日,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了不公開審理,看到哥哥戴著手銬腳鐐、表情癡呆的模樣,楊春明心如刀割。庭審結(jié)束后,楊波濤的辯護律師沈祥豐找到了楊春明:“這個案子問題很多,你哥絕對是冤枉的,你們可不能放棄?。 睏畲好饕宦狊@喜不已,含淚點頭。
十年上訴,一家人不曾放棄
一審結(jié)束后,沈祥豐律師向楊春明一家人分析了案子的疑點:公安機關(guān)認為作案時間為2001年8月13日,但起訴書上寫的卻是14日;現(xiàn)場收集的血跡最后被證明是紅色的化學(xué)顏料;警方勘測的作案地點在一個簡易房內(nèi),那里住了那么多人,咳嗽一聲隔壁都能聽見,殺人碎尸這么大動靜怎會沒人知道?而且楊波濤的口供有上百處矛盾點:拋尸現(xiàn)場、肢解過程、死者姿勢、分尸幾塊、黑色塑料袋的使用、分尸和拋尸工具等細節(jié)前后供述都不一致。更蹊蹺的是,拋尸地點是離商品大世界有四五公里路程的家屬樓二層,而非荒郊野外,也令人匪夷所思。何況,事發(fā)時楊波濤和馬悅已經(jīng)同居,感情十分穩(wěn)定,又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在楊波濤的電器行里,聘請的幾個女員工各個年輕貌美,楊波濤對她們從來都很規(guī)矩,又怎會突然對李月英動了歹心?聯(lián)想到警方此前對自己和馬悅進行的審訊,楊春明已十分肯定,哥哥一定是被冤枉的,自己無論怎樣也要為哥哥討回公道。
2005年9月7日,楊春明收到了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寄來的判決書,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楊波濤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并賠償李月英家屬63997元。接到判決結(jié)果后,當事雙方都提出了申訴。李月英的家人認為,楊波濤既然犯下了強奸、殺人、碎尸等重罪,且無悔罪表現(xiàn),應(yīng)該判決死刑立即執(zhí)行。而楊春明和家人則認為,楊波濤是完全無辜的。
楊波濤入獄后,壓力巨大的馬悅回了老家。電器行沒人管了,無奈之下,楊春明只有和丈夫高宏偉一起幫哥哥打理生意。盡管夫妻倆十分盡力,但由于缺乏經(jīng)營頭腦,加上忙于給哥哥伸冤,無暇顧及,生意還是每況愈下。更要命的是,大家都知道這個店的老板因為“強奸殺人”入獄,誰都不愿來光顧了??嗫鄨猿謨赡旰螅瑮畲好髦缓脤⒌昝孓D(zhuǎn)讓。
2005年到2009年,在全家人的奔走下,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三次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楊波濤死緩,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都以事實不清為由,駁回重審。這令楊春明更加確信,哥哥是無辜的。她和姐姐楊春霞、姐夫馬江波等人一起,開始一次次去商丘檢察院以及鄭州等地上訪,精神上承受了極大的壓力,經(jīng)濟上的壓力更是接踵而至。
2007年,在又一次開庭前,律師費還沒有著落,楊春明和丈夫商量,準備把自家在夏邑縣幸福路的一套房子賣了。高宏偉聽說后火冒三丈:“這些年難道你還沒折騰夠嗎?再說了,既然是為你哥辦事,也該先賣他的房子!你賣了咱們的房,孩子怎么辦?我看你真是瘋了……”丈夫的態(tài)度,楊春明并不意外,畢竟是他辛苦賺錢買來的房子,也是家里唯一的房產(chǎn)。楊春明唯有含淚勸說丈夫:“宏偉,咱們是有難處,但你想想,哥哥是因為我入獄的,他確實冤枉。咱們現(xiàn)在起碼有自由,房子賣了可以再想辦法賺錢。我哥他什么都沒有了,留著他的房子,也能給他一份希望??!”
妻子的話,令高宏偉長嘆不已。自從大舅哥出事后,妻子沒有一刻安寧,經(jīng)常失眠,原本活潑愛說笑的她幾乎沒有了笑容,短短一兩年,頭發(fā)白了一半。而且,她現(xiàn)在也不輕易和人打交道,有人找她玩,她總是推脫:“不摻和了,我怕多句嘴又會出什么事?!睅啄晗聛?,夫婦倆除了談?wù)摓闂畈煸?,基本沒有別的話題。夫妻倆先后生了兩個孩子,但孩子半歲后,都交給了高宏偉的父母帶……
這一切,唯有救出楊波濤才能真正改觀。出于對妻子的體恤,高宏偉妥協(xié)了,最終,他們以5萬元的價格賣掉了自己的房子,租住在一套低矮昏暗的民房里。然而,這些錢遠遠不夠。為此,楊春明的父親也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又四處借貸,借遍了所有親友和鄉(xiāng)親,不惜一切血本為楊波濤奔走。
除了借錢,一家人的生活質(zhì)量也降到了最低點。為了省錢,全家人一年四季只吃饅頭和咸菜,10年來,家里幾乎沒買過肉。但是,因為擔(dān)心哥哥的身體,即使再困難,楊春明每個月也要給哥哥送去300塊錢生活費。為了安撫哥哥,每次探監(jiān)時,她都會托看守所的民警告訴哥哥,馬悅還在等他,電器行的生意很不錯,讓他堅持下去。
連年申訴、上訪,已成了楊春明和家人生活的全部。楊春明將維權(quán)過程記錄在本子上,這些年已經(jīng)寫滿很多本了。如果不是翻看這些,連她自己都記不得,自己去過多少次公安局、檢察院了。2010年5月的一天,在和姐姐楊春霞去鄭州的路上,楊春明給女兒打了個電話,女兒竟然不相信這是媽媽打來的,還對奶奶說:“她說她是媽媽,騙人的。媽媽忙著救舅舅,怎么有時間給我們打電話?”說完,女兒掛斷了電話。楊春明的心被扭成了一團,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虧欠了孩子多少,而且她不知道自己還將虧欠多久。
楊春明的父親楊衛(wèi)華曾在村里做了幾十年的小學(xué)老師,威望很高,兒子也是他教出的最出色的學(xué)生。兒子出事后,要面子的楊衛(wèi)華忍受不了鄉(xiāng)親們的指點,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xù),在商丘租了一間破舊的房子住下,到各部門為兒子申訴。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楊衛(wèi)華煮起了茶葉蛋,推著三輪車到街上賣。有一次,楊春明在商丘街頭,看到父親佝僂著腰,推著三輪車邊走邊吆喝的樣子,頓時淚如雨下,她清高了一輩子的老父親,為了兒子也不得不豁出老臉了。
同時,楊春明和父親、姐姐、姐夫等人還一起研究了法律。姐夫馬江波最為精通,他每天熬夜到一兩點,翻遍了國內(nèi)能查閱的法律書籍,成為了精通法律的專家。在2010年之后的幾次庭審中,他都和聘請的律師一起,為楊波濤進行辯護。
2012年春天,楊春明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她幾次催父親去檢查,但他就是不肯,執(zhí)意要把錢省下來給兒子。沒辦法,楊春明只好和姐姐一起,強行帶父親去商丘市人民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父親居然得了肝癌!看到檢查結(jié)果,姐妹倆抱頭痛哭,卻不敢對父親說出他的病情。楊衛(wèi)華似有預(yù)感地告訴女兒:“有什么大病我也不會去治的,我死不了,我要等我兒子出來?!北緛磲t(yī)院認定,楊衛(wèi)華的病情危重,早已沒有任何治療的意義,生命最多維持一年。然而,他卻一直頑強地靠信念活著,實在疼痛難忍,就吃止疼片度日。
最深的情,最濃的愛
案情終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2014年5月11日下午,由于楊家人的不停努力,當時主審楊波濤的現(xiàn)任商丘市公安局局長劉玉舟刑訊逼供等問題,終于引起了有關(guān)部門的重視。隨后,他因涉嫌刑訊逼供、貪污等罪名被逮捕。在對劉玉舟案進行審理時,他交代了當年對楊波濤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事實,被判處有期徒刑17年!這一消息,意味著楊波濤案將出現(xiàn)重大轉(zhuǎn)機。幾天后,楊春明接到了村支書的電話,稱已出“取保候?qū)彙蔽募_@份“商丘市公安局前進分局取保候?qū)彌Q定書”(商前公(刑)取保字(2014)1001號)顯示:“我局正在偵查,犯罪嫌疑人楊波濤不能在法定羈押期限內(nèi)辦結(jié),需要繼續(xù)查證、審理,決定對其取保候?qū)彛谙迯?014年2月11日起算?!?/p>
這意味著,楊波濤將恢復(fù)自由。楊春明和家人激動不已,楊衛(wèi)華老淚縱橫,他仰望著蒼天,感慨地說:“只要能見兒子一面,你讓我馬上死,我也夠本了?!蹦翘煜挛纾瑮畲好饕蔡匾饣亓颂似偶?,她緊緊擁著一雙兒女:“媽媽回來了,我們以后可以天天在一起了?!?/p>
2014年2月12日下午3點,楊春明和全家人來到商丘市看守所,等待著楊波濤。下午5點半,看守所的大門緩緩打開,那是楊波濤的身影。楊春明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緊緊抱住楊波濤:“哥,讓你受苦了!”10年不見,楊波濤顯得蒼老了許多,反應(yīng)也有些遲緩,過了好半天,他才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全家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相擁而泣。
過了好大一會兒,楊波濤突然問:“馬悅呢?”楊春明只好對哥哥坦白,馬悅等了他幾年之后就離開了,近幾年已經(jīng)沒有聯(lián)系。楊波濤愣了一會兒,長嘆一聲:“我不怪她,我也明白你為什么騙我,沒有她,我熬不到今天?!?/p>
回家的路上,楊波濤貪婪地看著窗外。10年無情,這個世界變化太大了,身邊高樓林立,已恍若隔世。
回家后,楊春明和姐姐親自下廚,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還專門包了餃子。這是10年來全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團圓飯。楊波濤的母親不停地給兒子夾菜,楊衛(wèi)華也一直癡癡地看著兒子,好像怎么也看不夠。
盡管恢復(fù)了自由,楊波濤還總是呆呆地看著外面,常常一句話也不說。楊春明知道哥哥的心思,他心里還是放不下馬悅。經(jīng)過打聽,楊春明找到了馬悅的手機號,讓哥哥和馬悅通了電話。原來,馬悅曾一度以為男友在監(jiān)獄里待個一兩年,真相大白后,就能重新恢復(fù)自由,但卻一直沒能如愿。等了5年之后,在家人的催促下,馬悅只好找了個對象閃婚。為了擺脫這痛苦的一切,她離開了家鄉(xiāng),在南方一個小城工作……馬悅的際遇和人生也因這場經(jīng)歷天翻地覆,楊波濤唯有一句祝福:“只要你幸福!”
2014年4月,楊春明介紹哥哥去親戚家的藥廠打工,每天裝貨、卸貨,偶爾還會出去和客戶見面。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整,楊波濤終于能獨立和客戶見面,并成功把產(chǎn)品推銷出去了。
就在楊波濤逐漸恢復(fù)時,楊衛(wèi)華的肝癌卻越來越嚴重,2015年1月24日,楊衛(wèi)華因病去世了。臨終前,他顫抖著指著兒子,滿眼含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家人都明白,他依舊為兒子的冤屈不甘,他依舊盼望著結(jié)束取保候?qū)彽耐ㄖ獣?/p>
2015年4月30日,楊波濤收到了商丘市公安局給他下發(fā)的《結(jié)束取保候?qū)彌Q定書》,這意味著,楊波濤終于能徹底恢復(fù)自由了!這時,楊波濤又從商丘警方得到一個意外消息:在案發(fā)時,警方從拋尸的第二層塑料袋上,提取了一枚指紋,那個指紋并不是楊波濤的。商丘警方已經(jīng)重新成立專案組,對發(fā)生在10多年前的李月英被強奸殺害一案,進行偵破。
在采訪即將結(jié)束時,楊春明告訴記者,當年因為一個電話,讓哥哥付出了10年青春,失去了所有。如今,真相終于大白,冤案終于平反,而對楊波濤進行刑訊逼供的劉玉舟也得到了懲處。在“依法治國”理念的指導(dǎo)下,特別是十八屆四中全會以來,法治環(huán)境已經(jīng)有了極大改善,“呼格吉勒圖案”“念斌案”等轟動全國的案件真相都已大白于天下,就是最好的證明。楊春明感激地說,全家人都堅信法律一定會還哥哥清白的,這一天終于到了。現(xiàn)在,作為妹妹,她只愿哥哥能過上最平凡最普通的安穩(wěn)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