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殿權(quán)

“太過分了，簡直是得寸進尺！”

“簡直是訛詐！”

孟縣長猛地把這份長達五頁的聯(lián)名書拍在桌子上，拿起電話就給縣文化局辛局長打，叫辛局長立即到他辦公室來。

孟縣長異常惱火，簡直出離憤怒了！

三年前，孟縣長剛從江南的一個縣調(diào)到淮河北邊的這個縣，本縣的一群“老夫子”們就通過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提議案和提案，要求修繕縣城隍廟。他們把這座城隍廟夸得如同一朵奇葩：明代始建，是我縣現(xiàn)存最古老的建筑；原規(guī)模宏大，在本省北部乃至全省城隍廟中都稱得上首屈一指；后院有大殿五間，中間三間供有城隍爺和城隍奶奶，左邊一間供有灶王爺，右邊一間供有庫王爺；中院有屋十二間，分別供有十殿閻王和十二種刑罰；前院還有屋十二間，分別供有城隍爺?shù)乃惺窒?；廟外建有花戲樓，戲樓下供有城隍爺坐騎神馬像；如今，部分坍塌的大殿依然保持著高大雄偉的氣勢，建筑雕梁畫棟……起初，孟縣長也以為很有價值，可是到了現(xiàn)場一看才知道，現(xiàn)存的城隍廟根本不是明代建筑，是清朝后期重建的，規(guī)模也很小，只有幾間房子，雖然是縣級文物保護單位，但根本沒有多大歷史文化價值。于是，他就一直拖著沒有撥錢維修。

一年后，本縣籍的市地方志辦公室副主任嚴志平退休，回到了本縣來住，也參與到了要求縣政府修繕城隍廟的隊伍中來。他們不僅依然通過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提議案和提案，寫聯(lián)名書，還發(fā)動了市里的媒體呼吁。孟縣長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了，不得不勉強同意撥款三百多萬修繕縣城隍廟。

現(xiàn)在，縣城隍廟剛剛修好，這些“老夫子”們居然又聯(lián)名上書，要求縣政府將賈公館批準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予以撥款維修，并盡快申報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這不是得寸進尺是什么？！這不是訛詐是什么？！城隍廟、賈公館這些所謂的文物古跡，放在全國甚至全省根本沒有任何歷史文化價值！

十分鐘后，辛局長慌慌張張地趕到了孟縣長辦公室。

孟縣長沖著他揚了揚這份聯(lián)名書，問：“這個聯(lián)名書，事先你知道嗎？”

辛局長看到孟縣長一副不勝怒的表情，一下子就猜到了是什么事。他小心翼翼地說：“這個事，事先……我真不知道，我也是昨天下午收到的聯(lián)名書，剛在辦公室里看完……”

孟縣長來回踱著步，不滿地說：“這些迂腐的‘老夫子，真是不當家不知道當家的難！我們是什么縣？不是沿海發(fā)達縣，是剛剛脫貧的縣，很多地方都缺錢——尤其是一些民生工程！可是，他們卻把我們縣政府當成了唐僧肉，今天要撥錢保護這‘古跡，明天又要撥錢保護那‘文物。我不是說難聽的，從我們江南任何一個縣任何一個村里隨便拿出一座房子，都比你們新北縣的城隍廟、賈公館歷史悠久，內(nèi)涵豐富，有文物價值！在江南，保護這些‘古跡還能發(fā)展旅游業(yè)，有所進項，我們保護城隍廟、賈公館有什么屁用？新北縣有什么真正的‘古跡？有什么吸引人的旅游資源？有城隍廟、賈公館，就能發(fā)展旅游業(yè)了？真是亂彈琴，沒見識，做白日夢！深圳沒有任何古文物、古遺跡，不照樣發(fā)展經(jīng)濟嗎！我現(xiàn)在非常后悔撥款維修縣城隍廟！”

辛局長是土生土長的新北縣人，聽著孟縣長這番話，心里很不舒服，心想：你有現(xiàn)實考慮，可以理解，也沒有錯。但作為新北縣縣長，你不該這樣貶低新北縣！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孟縣長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當初，那些“老夫子”們在聯(lián)名書里說，城隍廟修好后，可以作為一個旅游景點經(jīng)營，收取門票，用于維護、管理等方面的開支?？墒浅勤驈R修好后，根本沒有幾個人愿意掏錢進去游覽——一天連十個人都不到！沒有辦法，只好免費開放，不但沒有任何收入，縣財政還要撥款支付人員工資和維護、管理等費用。一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還因此批評他們縣文化局和縣政府，說這是“搞形象工程”。

辛局長只得賠著笑臉說：“孟縣長說的是……”

“現(xiàn)在這個賈公館的事，堅決不能再聽他們的了！你看怎么辦吧？”孟縣長坐到了老板椅上。

辛局長撓了撓頭，說：“孟縣長，我和你的觀點是一致的，我也認為城隍廟和賈公館沒有多少歷史文化價值，也沒有什么經(jīng)濟價值……”

孟縣長打斷了他的話，說：“更重要的是，我們馬上要改造這片舊城區(qū)，哪個開發(fā)商會同意留下這個賈公館，像一個難看的補丁一樣？我看，他們這些‘老夫子說不定還有以此反對我們這項重點工程的目的！因此，這件事一定要解決！”

“這個……不會吧？”

“不會？你憑什么說不會？”

“這個，這個……”

“你不要這個那個啦！寫聯(lián)名書的這十幾個人，大部分可都是你們文化局的退休干部，你要去做工作！”

“這個當然。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他們都是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都是老‘犟頭，又都退了休，如果他們倔下去，我們似乎……也不好拿他們怎么辦呀?！?/p>

“反了天了！他們的工資誰發(fā)的？是我們縣財政！我堂堂一個縣長，還管不了他們啦？”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那樣做的話……會引起更大麻煩。更重要的是，領(lǐng)頭的嚴志平是市地志辦副主任位上退的休，我們管不了他呀！再有，你也知道，他侄子在市日報社工作，城隍廟的事不就是他侄子在媒體上煽呼起來的嗎？更麻煩的是，他兒子在省里的晚報社工作，我們?nèi)绻退麄儊碛驳?，到時候媒體再一煽呼，我們就可能會很被動……”

孟縣長沉思了一會兒，說：“我不管怎么困難，你是文化局長，這件事你要給我壓下去，保證順利拆遷……”

出了孟縣長辦公室，辛局長才發(fā)覺自己滿頭都是汗，掏出紙巾擦了擦……

回到辦公室，辛局長想著這件棘手的事，覺得自己也實在沒有什么好辦法，不禁唉聲嘆氣。

下午，辛局長召集局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開會研究對策，可是到了下班時間，會議室里彌滿了刺鼻熏眼的煙氣，大家也都沒有主張。

第二天，辛局長呆坐在辦公室里，又冥思苦想了一上午，也還是毫無解決的辦法。他想：不行，干脆就冷處理，不搭理這群“老夫子”們，就當沒有這回事！他們?nèi)绻麃碚?，就找借口拖延。endprint

可是，辛局長可以不搭理這群“老夫子”們，這群“老夫子”們卻不會不搭理他。

一個多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嚴志平等十幾個“老夫子”們一起去了縣政府。孟縣長對秘書早有交待，秘書以孟縣長不在為借口，打發(fā)他們走了。他們又去縣文化局找辛局長。

在這十幾個“老夫子”們往縣文化局去的路上，孟縣長給辛局長打了一個電話，對他進行了嚴厲批評，說：“老辛，這件事你負責處理，如果他們再為此事來找我，我拿你是問！”

辛局長心煩地剛放下電話，嚴志平他們就到了。

辛局長賠著笑臉，請他們到會議室里坐，又安排辦公室的同志給他們倒茶。

嚴志平開門見山地就說：“辛局長，我們給你和孟縣長寫的關(guān)于賈公館的聯(lián)名書，你看了沒有？領(lǐng)導(dǎo)上是怎么考慮的？”

辛局長說：“這不是一件小事，需要縣領(lǐng)導(dǎo)開會研究，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出決定的。你在市里工作過，你也知道要有一個過程，是不是？”

嚴志平想了想，說：“當然，這需要領(lǐng)導(dǎo)研究。但是，你作為縣文化局局長，你得有個態(tài)度呀。你是什么態(tài)度？”

沉思了一會兒，辛局長才說：“我是咱土生土長的新北縣人，我當然希望能保護。不過，正像你說的，我是縣文化局局長，縣文化局也只是縣政府的一個部門，最終還是要服從縣委、縣政府的決定，對不對？”

一位“老夫子”說：“我們可都聽說了，賈公館所在的這片舊城區(qū)，要進行拆遷改造！我們對舊城區(qū)拆遷改造是不反對的，可是我們文史界強烈要求保留賈公館，并盡快批準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予以維修，同時積極申報省級文物保護單位?！?/p>

嚴志平鄭重其事地說：“這事很重要！為啥？因為我們新北縣是一個歷史文化底蘊非常豐厚的縣，但由于地處黃淮平原，歷史上遭受過多次黃河泛濫的侵害，地面上文物古跡遺存本來就很稀少，像賈公館這樣對于我縣來說有極大歷史文化價值的建筑，必須加以修復(fù)、保護。否則的話，我們不但對不起先人，也對不起子孫后代呀！”

另一位“老夫子”接著說：“辛局長，你也知道，賈公館的原主人賈一飚，是我省清末民初的著名軍閥，曾當過省督軍。他雖然也做過一些不好的事，但在抗戰(zhàn)時期，他退隱在家，曾多次嚴辭拒絕過日本人的邀請，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民族氣節(jié)和民族大義。因此，作為歷史人物，我們是不能忘記他的。同時，賈公館建于民國六年，雖歷經(jīng)幾十年風雨，有些殘破了，但保存基本完整，包括大門樓、二門樓及西院墻外的房屋，共計三十多間，高大寬敞、莊重渾厚，還有一些磚雕藝術(shù)，具有典型的民國建筑風格。從解放后一直到前年，縣群藝館都在那里辦公，前年有了新辦公地點才搬走……”

“這些呀，我都知道。我也是咱新北縣人，我也很想把這座建筑當文物好好保存下來。問題是，我們縣財政沒有錢呀……”

嚴志平等人不高興了，說：“怎么沒有錢？這片舊城區(qū)預(yù)估的出讓金就達一個多億，撥一點兒錢維修文物古跡就沒錢了？”

嚴志平說：“現(xiàn)在老百姓都在傳，說縣政府為了把這片地賣個好價錢，非要拆掉賈公館不可。是不是有這回事？”

辛局長連忙否認，說：“哪有這回事？傳言怎么能信呢？”

“那你說說，縣政府到底同不同意批準賈公館為縣文物保護單位，予以修繕和保護？”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個事得縣政府研究后才能決定，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我現(xiàn)在怎么能給你們一個準確答復(fù)呢？是不是？”

這些倔勁十足的“老夫子”們議論紛紛，還放出狠話說：“誰敢拆賈公館誰就是‘賣縣賊，誰就是新北縣的千古罪人！”辛局長費了半天勁，說了無數(shù)好話，才把他們打發(fā)走。這時，他也累得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了。

突然，他的手機響了，是他的老同學——縣重點工程辦公室的葉主任打來的，說晚上請他以及其他幾個老同學到某大酒店“喝閑酒”。

下班后，辛局長去了大酒店。人到齊后，開始上菜，舉杯喝起來?？墒牵捎谫Z公館的問題，辛局長一直都悶悶不樂。葉主任問他怎么啦？辛局長就把心里的煩惱說了出來。

葉主任腦子一轉(zhuǎn)，突然笑起來，說：“這有什么難的呀？”

辛局長眼睛一亮，忙問：“你有辦法？”

“那當然……”

“什么辦法？快說！”

“你得先敬我一杯酒吧？”

辛局長立即敬了葉主任一滿杯酒，葉主任隨后便把他的“好辦法”告訴了辛局長。辛局長聽著，臉上的烏云慢慢散開，眉開眼笑起來……

第二天一早，辛局長就去了孟縣長辦公室，把葉主任給他出的主意說了出來，并就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一一作了應(yīng)對預(yù)案。孟縣長聽了，臉上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幾天后一個漆黑的夜里，一大幫子拆遷人員來到了賈公館。一夜之間，他們就將不大的賈公館拆掉了。

次日上午，嚴志平等十幾個“老夫子”得知消息后，大驚失色，立即跑到賈公館?？吹劫Z公館已成為一片廢墟，他們無不老淚縱橫，萬分憤怒，氣得大罵。大家圍著嚴志平問怎么辦？有的說去縣政府找孟縣長，非要“討個說法”。

嚴志平眼含熱淚說：“現(xiàn)在，賈公館已經(jīng)成為廢墟了，咱們到縣政府鬧，有什么用？我們找新聞媒體去，給他們曝光，讓他們下臺……隨意拆遷文物，這是犯罪！”

他們一起來到嚴志平家，嚴志平立即抓起電話，將這些情況告訴了在市日報社工作的侄子和在省晚報工作的兒子。嚴志平的侄子和兒子掛了電話，就動身前來采訪。

出面接待嚴志平侄子和兒子的縣委宣傳部負責人，根據(jù)孟縣長提前做好的安排，請縣文化局辛局長和縣城管局竇局長接受采訪。

辛局長不慌不忙地說：“根據(jù)有關(guān)規(guī)定，賈公館沒有超過一百年，也不具有突出的歷史、文化、科學和藝術(shù)價值，因此，一直沒有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只是一座普通的建筑。賈公館被拆除，我們是沒有責任的，也是沒有義務(wù)制止的。”

城管局竇局長毫無懼色地說：“我們之所以要拆除這座建筑，是因為這座建筑年久失修，有嚴重的安全隱患，予以拆除沒有什么不妥?！眅ndprint

嚴志平的兒子壓抑著心頭的怒氣，問：“你們不知道這是民國時期的老建筑，文史界老專家都強烈要求把這座建筑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嗎？”

“不知道?！背枪芫指]局長坦然地說。

“那么，你們拆除這座建筑，有手續(xù)嗎？”

“什么手續(xù)？這座建筑本來就是未經(jīng)縣規(guī)劃局批準建設(shè)的，屬于非法建筑?！?/p>

嚴志平的兒子差一點兒驚叫出來，說：“這座建筑是未經(jīng)縣規(guī)劃局批準建設(shè)的，屬于非法建筑？”

“是呀?！?/p>

“那請問，這座建筑是什么時候建的？”

竇局長說：“民國初期呀?！?/p>

嚴志平的兒子又問：“那時候，有現(xiàn)在的縣規(guī)劃局嗎？現(xiàn)在的縣規(guī)劃局能回到幾十年前去批準嗎？”

竇局長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狡辯說：“反正，我們拆除賈公館，沒有任何問題?！?/p>

“那好吧，明天你就看我們省晚報的報道吧。”

在縣委宣傳部的干涉下，市日報沒能如期刊登這條新聞。但第二天的省晚報卻刊發(fā)了半個版的相關(guān)報道，一時間引起社會的嘩然。省里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看到這個報道也很生氣，要求市里有關(guān)部門組成調(diào)查組，認真進行調(diào)查。

這下子，辛局長慌了，他和竇局長一起來到孟縣長辦公室，請示怎么辦？

孟縣長卻很沉穩(wěn)，不慌不忙地說：“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上級也是依法調(diào)查嘛。事前我們不都考慮、分析得很清楚了嗎？我們不違法又不違規(guī)，怕什么？”

可是，辛局長還是感到有些忐忑不安。雖然這不違法也不違規(guī)，但如果上級非要處理人，自己會不會成為替罪羊？……

很快，事實就證明辛局長的擔心純屬多余。幾天后，市調(diào)查組的調(diào)查結(jié)論就出來了：賈公館的產(chǎn)權(quán)雖然屬于縣文化局下屬的縣群藝館，但并不是文物保護單位，加之年久失修，有嚴重的安全隱患，根據(jù)相關(guān)法律法規(guī)，予以拆除并無違法違規(guī)問題。但是，在拆除之前應(yīng)當做好宣傳和解釋工作，以避免引起外界不必要的誤解和議論。因此，責成縣政府對縣城管局和縣文化局提出批評，今后要引以為戒。

嚴志平等十幾個“老夫子”看到這個結(jié)論，都跺腳大罵：“他們是‘賣縣賊，是新北縣的千古罪人吶！”可是，事已至此，他們也無可奈何。

這件事平息后，辛局長專門安排了一次宴請，感謝葉主任。同時也請了縣城管局竇局長等十多人。

酒過數(shù)巡，葉主任被大家敬得喝了不少，已有醉意。葉主任就忍不住把辛局長拉到了一邊，說：“辛局長，老弟我對你老兄有點兒愧疚呀?！?/p>

辛局長說：“老弟說的是什么話？孟縣長也很贊賞這個做法呀！”

葉主任醉眼朦朧，擺著手說：“當時，我只是想讓你放開了喝酒，開玩笑地給你出了這個‘餿主意，讓城管局把賈公館當未經(jīng)批準的違法建筑予以拆除。誰想到，你真用了這個辦法！那幾天省晚報報道這件事，我天天都為你提心吊膽，怕你因此掉了帽子呀……”

辛局長笑起來，說：“老弟，你喝多了？說啥呢？”

葉主任說：“我說的是實話呀，老兄！”

辛局長把他往酒桌上拽，說：“走走，喝酒喝酒！”

不久后，通過公開掛牌出讓方式，賈公館所在的這片舊城區(qū)改造項目由浙江一家開發(fā)商獲得。不久，拆遷全面展開。又過了一段時間，這片舊城區(qū)拆遷完畢，賈公館徹底消失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