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澍
在這世界上,叫張莉的人有很多。她可能是個百貨公司的售貨員,可能是個小學老師,可能是位舞蹈演員,可能是位主持人,也可能是個護士……這名字是如此樸素平凡,以至于我常會聯(lián)想起茫茫人海、人頭攢動。即使是寫作者,叫這個名字絕對也是吃力不討好的事。總要有張愛玲那樣的天才,才能把一個泯然眾人的名字變得風華絕代,把路人甲變成文學史的女主角。
然而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張莉了,而且都知道是“這一個”張莉,就像我們談起張愛玲,用不著再說“上海的那個張愛玲”。張莉憑借自己的文字,使自己的名字有了質感、硬度、光芒,使自己成為了不一樣的“張莉”。在短短的七八年里,她從暗處脫穎而出,成為當代文學批評領域最有沖擊力、也最有影響的一位青年批評家。她敏于感知,勤于寫作,在以一批批集束式文章轟擊文壇秩序的同時,保持了令人驚訝的高水準。她初步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批評風格,文章受到了從作家、批評界同行、學術期刊到微信朋友圈的廣泛歡迎。從女性文學到底層寫作,從解放區(qū)文學到“70后”作家,從蕭紅到余秀華,從小說到電影,在對當代諸多文學/文化現(xiàn)象積極介入與凌厲批評的同時,張莉自己也成為了引人矚目、值得認真討論的“文學新現(xiàn)象”之一。
一、性別:在歷史與社會視閾中
與時下多數(shù)青年批評家一樣,張莉出身學院,清華、北師大、南開的讀書經(jīng)歷,構成了她的重要知識背景。當然,完整、嚴格的學術訓練之于文學批評,是否有所助益,迄今仍有爭議。一種頗有市場的觀點認為,過于瑣碎饾饤、枯燥陳腐的經(jīng)院教育不僅無助于文學批評,反而會嚴重戕害批評家的靈氣。然而在我看來,盡管張莉的批評風格看起來是如此“非學院派”,如此“反教條主義”①,但其內在的學理性正是來自于學院教育中積累的學術經(jīng)驗。她的文學批評之所以在靈光的閃爍之外,還有犀利的見識、理論的裁斷與明澈的自省,正是因為有漫長的學術訓練作為底色。
需要注意到,在2008年之前,張莉主要是以研究生的身份從事著文學史的研究。盡管這一時期,她還以“樂顏”為筆名寫作小說和散文,但她的第一身份,乃是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的學者。她的學術興趣涉及趙樹理、孫犁等解放區(qū)作家,而主要工作是討論女學生的出現(xiàn)與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發(fā)生,這也構成了她的博士論文(同時也是第一部學術專著)《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發(fā)生》的主體內容。關于這本書的學術貢獻,學界同仁自有公論,無需我再來饒舌。我想說的是,這本書的構思與寫作過程,雖然屬于狹義的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但對張莉日后的當代文學批評產(chǎn)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和1990年代以來學院培養(yǎng)的不少女性學者一樣,張莉對女性文學及理論有著發(fā)乎天性的濃厚興趣,這并不令人奇怪。但她之所以能夠擺脫女性文學研究中逐漸成為套路的那些陳詞濫調,能夠跳出逐漸狹窄僵化的研究模式,成為一個“不一樣”的、得到研究對象與學術同行充分認可的女性文學研究者,與她寫作《浮出歷史地表之前》所受的文學史訓練是分不開的。
1980-90年代進入中國大陸的女性/女權主義理論,以其顛覆性、批判性的理論內容,從整體上撼動了原有的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的認知結構,并迅速在文學寫作與理論生產(chǎn)領域再生出豐富的衍生成果。一方面是對現(xiàn)代女性作家的重新解讀,對現(xiàn)代經(jīng)典男性作家進行女權主義式的分析;另一方面則是對林白、陳染、王安憶等女作家的重新命名與理論推演,從而迅速地建立起了一門從文本提供到理論闡釋鏈條完整、工具齊備、產(chǎn)銷兩旺的新興學科。必須承認女性主義理論帶來的深遠影響,其革命性意義如何估量也不過分,但同時也必須看到中國女性主義理論與女性文學研究出現(xiàn)了某種誤區(qū),這種誤區(qū)在作為西方理論下游的第三世界國家屢見不鮮,即從“食洋不化”到食“女”不化,將女性主義理論總體化、本質化理解,作為閱讀和分析現(xiàn)實世界的唯一視角,從而陷入獨斷的、一元論的女性主義迷思。在文學研究領域,對西方性別理論的粗魯套用也使復雜的、多層次的文學史被女權/男權闡釋模式一分為二,出現(xiàn)了對魯迅、老舍等男性經(jīng)典作家挨個進行女性主義“宣判”與“槍決”的滑稽場面。這股帶有文化革命意味的學術潮流,在獲得了“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痛快淋漓之后,也引起了學術主流的某種反彈與隔離,從而進一步加劇了女性文學研究的圈子化和自我復制、循環(huán)論證的傾向。由于眾所周知的因素,在社運層面,女性主義找不到與中國女性現(xiàn)實境況相對接的發(fā)力點;在理論層面,女性主義越來越成為學院精英的自言自語,成為與現(xiàn)實無關的智力游戲。
在這種情境中,選擇從事女性文學研究與批評其實是頗有些尷尬的。但張莉對女性文學的研究表明,我們是可以從新的角度來理解“性別”問題的,對女性寫作的研究是可以避免教條化、模式化的陷阱的。這就是,將女性文學視為一種“行為”“過程”和“關系”,而不是一個靜止不變的神學概念,將女性文學從話語拜物教中解放出來,重新將其視為歷史和社會產(chǎn)物,放回到起源、發(fā)生、發(fā)展、流變的歷史與社會語境中,還原作為文學和理論問題的近現(xiàn)代女性寫作是如何在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中生長起來的。正如她的博士生導師王富仁先生在該書序言中所指出的:
中國的女性文學研究是不能僅僅依靠西方女權主義文學理論的本質主義的規(guī)定的,而必須回到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和文化現(xiàn)實中來,必須在中國社會現(xiàn)實和文化現(xiàn)實的基礎上感受和理解中國女性的解放之路,必須在中國社會現(xiàn)實和文化現(xiàn)實的基礎上感受、理解和闡釋中國的女性文學作品。②
正因為有著這樣警覺的學術反思,張莉放棄了常見的女性文本/女性主義理論互為印證的研究模式,轉而抓住“女學生”的出現(xiàn)與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興起之間的關系作為學術研究的起點,實則是一個非常明智且富有遠見的決定。她引入了歷史與社會兩個思考維度,從而建立起立體的、縱向與橫向交錯的參照系,大量教育史、文化史、家庭史等材料的使用,無數(shù)社會生活細節(jié)的鉤沉,都使女性文學的發(fā)生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表述,而是恢復了作為歷史與社會產(chǎn)物的鮮活感、流動感與可能性,在人間煙火與日常生活中生動起來。
在我看來,張莉的第一本著作充分顯示了她作為新一代女性文學研究者的清醒的反省意識,與在方法論上走出新路的高度自覺。它帶給張莉的既是在具體學術問題上的拓荒性收獲,更賦予了她彌足珍貴的深沉的歷史感,以及將具體文學現(xiàn)象與文化、教育、出版、經(jīng)濟乃至政治制度勾連起來統(tǒng)籌考察的宏闊視野與理論格局,這在她日后的文學批評活動中,發(fā)揮著持久而深刻的影響。王富仁先生對張莉的研究,最為欣賞的一點便是將女性文學研究“歷史化”的傾向,認為:“它較之那些用西方女權主義文學理論直接闡釋和分析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女性文學研究,更多地離開了本質主義的考察,而進入到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自身生成與發(fā)展的歷史性的描述之中來?!雹墼谶@里,將中國女性文學研究“歷史化”就帶有了從西方理論本位轉為中國問題本位的意識轉變意味。
在第二本女性文學專著《姐妹鏡像——21世紀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中,張莉進一步發(fā)揮了文學史研究帶來的歷史感與問題意識。雖然這是一本以當代女性作家為研究對象的、帶有濃厚作家論色彩的著作,但她擺脫了一般作家偏重傳記批評與文本分析的單一手段,著重從“歷史脈絡”與“現(xiàn)實背景”對諸多中生代及新生代女作家進行論述。她對1990-2010年代的中國女性文學發(fā)展史有著自己的認識與判斷,并盡量將作為個體的寫作者放在這一歷史脈絡中進行觀察。她承認,1990年代女性寫作中出現(xiàn)的“個人化寫作”“身體寫作”是女性意識發(fā)展過程中必要的“向內轉”階段,但這種“幽閉、封閉和中產(chǎn)階級趣味的寫作”顯然也帶來了嚴重的局限性。她注意到新世紀以來的中國女性文學出現(xiàn)了“向外轉”的明顯變化:
將自己視作體驗人間疾苦的螞蟻而不是俯瞰世界的老鷹,充分表明了新世紀以來的女性寫作已然躲避了被廣為詬病的“中產(chǎn)階級趣味”的寫作,意味著新世紀女性寫作不再只是有關女性知識分子生活的寫作,不再是精英寫作,她們摒棄了個人化寫作常有的敘述的尖厲、獨白、囈語,她們開始把“我”放進了社會現(xiàn)實中。④
正是借助對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整體理解,借助“西馬”、文化研究等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張莉試圖從一些新的角度去理解新世紀女性文學的變化,從中發(fā)現(xiàn)更為重要的問題。例如,她別具只眼地將李娟、塞壬、孫惠芬、遲子建等作家放在一起進行討論,發(fā)現(xiàn)了她們與蕭紅或隱或現(xiàn)的文學與精神聯(lián)系,從而建構起一條從蕭紅順流而下的光華內斂、境界高遠的抒情文學傳統(tǒng),使“五四”以來漢語文學并未斷裂、而是化成了一條氣韻相通的有機傳統(tǒng)的觀點,有了生動可信的例證;她從王安憶、鐵凝、朱天文的三部作品思考女性與都市文化的關系,從中發(fā)現(xiàn)了當代女性作家“對世紀末的反思意識與對城市流行文化的疏離姿態(tài)和警覺性”⑤,并進而提出了在全球化浪潮的沖擊下中國女性如何確認自身主體性的問題;她不回避討論女性文學中常見的愛情主題,但是,從張潔、林白、王安憶發(fā)表于不同年代的三部小說,她發(fā)現(xiàn)女性的愛情史也可以視為“新時期三十年頗有癥候的文化史”——女性的愛情觀念不僅是現(xiàn)代情感文化建構的產(chǎn)物,同時也反作用于新時期愛情話語的建構,愛情故事的背后往往隱伏著個人命運與民族秘史的糾纏,從而構成多重話語交織的、意識形態(tài)主導的復雜文本,個人經(jīng)驗的書寫背后乃是集體經(jīng)驗的凝結,因而所謂的愛情糾葛也永遠具有政治意味,構成社會政治隱秘的組成部分;她注意到“非虛構”文學與女性寫作之間存在的重疊與交集,并敏銳地發(fā)現(xiàn)從“非虛構”出發(fā),人們可以更準確地認識到新世紀女性文學敘事發(fā)生的重要變化以及其中蘊藏的巨大可能性。在分析了梁鴻、喬葉、鄭小瓊等人的作品之后,張莉指出,在“非虛構”文學異軍突起的背后,是女性寫作擺脫“自傳式”“個人化”寫作習慣的努力:“非虛構文體本身具有的對‘真實性‘親身經(jīng)驗的強調與女性寫作中對‘個體經(jīng)驗及細節(jié)的重視使非虛構和女性寫作的結合產(chǎn)生了某種奇妙的化學反應……非虛構女性寫作文本的大量涌現(xiàn)使‘非虛構寫作具有了中國特色,也意味著中國當代文學及女性文學都借此重新返回了當代社會的公共言說空間?!雹?/p>
可以看到,正是學院中的文學史訓練與理論積累,使張莉的女性文學批評具有了特殊的、新異的問題意識。一方面,她尊重自身作為女性研究者的性別前提與主體感受,對女性主義理論抱有同情之理解;另一方面,她又拒絕畫地自限,拒絕孤立地、機械地使用性別視角分析問題,而是采取與綜合性、跨學科的分析視野,從文化角度認識性別問題,將女性文學研究理解為“社會學、文學、教育史及婦女史的交叉研究”⑦,而不僅僅是對性別理論的皈依與政治正確的表態(tài)。張莉曾將新世紀女性寫作的變化概括為“完成了從‘閨房到‘曠野、從‘個人到‘萬物的轉變”。⑧在我看來,這同樣可以用于形容新世紀以來女性文學研究的趨勢。張莉在歷史與社會的雙重坐標系中對中國女性文學的重新解讀,與戴錦華、楊聯(lián)芬、賀桂梅等共同促成了一種更加開闊、更有現(xiàn)實感的新型女性文學研究/批評的出現(xiàn)。如同《圣經(jīng)》里長出了頭發(fā)的參孫,女性文學批評回到土地,重新獲得了批判的力量。
二、我思:“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完成博士論文之后,張莉進入南開大學做博士后,關注領域也從現(xiàn)代文學史轉向當代文學批評。在我看來,文學史的研究盡管益處良多,但對于張莉而言,于公是完成了一項畢業(yè)論文,拿到了學位;于私則是完成了基礎訓練科目,是起跑前的熱身。說到底,她并不想成為一個終老于故紙堆中的學者,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她,那便是“找到你自己”。在自我與文學之間,她需要更直接的碰撞、更痛徹的糾纏與更溫情的觸摸。2008年,幾乎是一瞬間,一個新的批評家出現(xiàn)了。我不知道她是“回到了”還是“開始了”當代文學批評,但我知道從這一年開始,她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成為了自己的國王。她曾這樣談到文學批評對于自我的重要性:
在我,它們首先具有私人意義,它們是我與閱讀對象之間隱秘的心靈對話,是我以書寫解決內心疑難的產(chǎn)物。其次,這些文字也是我參與、介入精神現(xiàn)實的方式,我希望以此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尋找我的同類?!绻业奈淖峙c一兩位讀者產(chǎn)生共鳴是再美好不過了。簡言之,文學批評于我不僅是工作,還是與世界交流,是自我教養(yǎng)和自我修為。⑨
對于張莉而言,學術訓練是工作,也是功力所在;文學批評則不僅僅是工作,更是天賦與情感所在,是尋覓已久才找到的為自我而寫作的生命存在方式。那個隱藏在塵封史料與發(fā)黃卷宗背后的“自我”走到了當代文學的前沿,發(fā)出了自己微弱然而有力的聲音。
多年之后,當我們回顧這段個人寫作史,會發(fā)現(xiàn)張莉的“自我中心”決定了她的批評風格。她信任自己的文學判斷力,根據(jù)自己的美學趣味而不是文壇地位、名氣大小選擇批評對象;她貼著作家和作品去寫,坦誠直率,毫不掩飾自己的主觀好惡;她大大方方地把自我視為批評的動力和靈感源泉,而不是想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去追求什么“客觀”“不偏不倚”,她公開質疑那種貌似中立、一臉莊嚴的“公允”批評:“我深知自己無法跳出自我經(jīng)歷的局限來清晰評判這部書的文學價值??墒?,我為什么要跳出去討論呢,我為什么要做面無表情假撇清的勞什子評論者呢?!雹馕蚁?,正是這種發(fā)乎內心的、真誠的、不裝腔作勢的特點,才使張莉的文學批評形成了鮮明獨特的個人風格——按照流行術語來說,具有很高的“辨識度”。我們閱讀她的批評,既獲得了對批評對象的認識,又逐漸形成了一個充滿感性與體溫的、“以人的聲音說話”的批評主體的印象。
這個“自我”,是個體的,肉身的。它強調本己的處境,切身的經(jīng)驗,凡人的立場;它是女性、弱勢、底層的,又是抒情、熱烈、反抗的。在張莉的筆下反復出現(xiàn)著“疼痛”“痛感”“痛楚”“傷口”等詞語,她并不怕別人批評她矯情。她從自身的性別身份出發(fā),執(zhí)拗地書寫從蕭紅到余秀華等一大批女性作家,以赤白的內心去體會她們的悲歡哀樂,洗刷掉各種流言潑在她們身上的污水,而毫不介意別人給她貼上“女性主義者”的標簽。{11}她關注同代人,對魏微、陳希我、徐則臣、張楚、甘耀明等諸多作家進行持續(xù)、追蹤的考察,既有發(fā)自內心的激賞,亦有嚴厲誠懇的批評,但真正想要回答的,卻是自己乃至“70后”一代如何擺脫意欲“逃脫”卻終歸“落網(wǎng)”的難局;她同情底層,對文學中的被壓迫者、失敗者、殘疾者等弱勢人群抱有發(fā)乎天性的親近與溫情。正因為這種理解是切膚之痛的、感同身受的,張莉才能夠看到對底層的另一種壓迫、欺凌乃是某些“底層文學”對弱小者的利用,對苦難的肆意消費:
當我們一窩蜂地跑到“底層”風景區(qū), 對其進行過度開采時, 那真的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當我們建構“底層人民”為景觀, 一廂情愿地想象并書寫他們的生活, 使他們成為我們觀看的風景, 而不是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 嚴重點兒說, 對被書寫者而言, 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侵犯”?當我們每個人都試圖以“底層”“苦難”作為書寫話題,我們是否想過選擇何種書寫苦難的方式也將是對“底層”的尊重?{12}
在“底層文學”及理論大為走紅之際,敢于發(fā)出這樣犀利冷峻的聲音,張莉確乎是有些太“自我”而不顧及旁人的側目了。
因為以“自我”為中心,所以張莉對文學的判斷,是建立在自己的閱讀感受基礎之上的。因為是為自我而批評,為“解決內心的疑難”而批評,因此也就無需屈服于任何外界的誘惑與壓力。她對畢飛宇的偏愛顯而易見,對其隱藏著“時代的疼痛”與人性的幽微的小說,毫不吝惜自己的贊辭;而她的系列評論也的確重新照亮了畢飛宇。{13}在眾多聲名卓著的文學前輩中,她獨獨看中了文革陰影中落寞孤寂的晚年孫犁,而她也的確眼力不凡,讀出了孫犁在疾病與古籍中透露的隱微心曲。她欣賞晚年孫犁那強有力的、以沉默進行抵抗的孤傲人格,正因為如此,這個痛苦、柔順、膽怯而又清醒、獨立、狷介的病弱老頭才得以重新被外界認識。在她開設的專欄中,張莉對莫言、賈平凹、余華、鐵凝、格非、閻連科等中國當代重要作家進行了逐一考察,不乏揄揚,亦有批評。她肯定《廢都》的元氣淋漓,也指出《高興》《帶燈》中人物塑造的失敗;{14}她不吝表達對《日光流年》《受活》的珍愛,但也毫不掩飾對《風雅頌》的失望。{15}她與作家陳希我是多年好友,對其作品可謂了如指掌。她既看到陳希我的貢獻乃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非常態(tài)”書寫,正是通過這一路徑,小說粗暴而極端地切入了生活的真相——“富饒世界里的滿目荒涼與破敗”;又坦誠指出小說對女性身體的語言暴力,隱含著寫作主體內心深處的某種厭女/憎女情結;寫作者自身的批判理念是如此強勁霸蠻,以至于人物成為寫作者哲學觀念的傳聲筒。{16}
在批評文體的寫作上,張莉也是“以我為主”,強調寫出自己特殊的風格。在她看來,批評文體是衡量批評家水準的重要尺度:“優(yōu)秀批評的最高境界是,當我們想到一位評論家,馬上會想到他的批評文體,想到他評價的作家和作品,想到他的藝術判斷尺度和價值體系,一種獨特的文體可以將批評家、作家和作品三者合而為一。”{17}她有技術、有理論,但并不走理論型批評家的路子。她知道自己真正的天賦在于敏感細膩的藝術感受力與出類拔萃的文字表達能力,因此在最近幾年,她開始嘗試以近乎隨筆的方式進行文學批評。這一類文章與她的博士論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它們更帶有主體色彩,情感更飽滿充沛,文字更加感性,更注重感覺的表達,對作家氣質、特征的捕捉極其敏銳與準確。有人曾認為張莉有別于其他評論家的獨特之處在于“寫作理論文章動用生活細節(jié), 像作家一樣通過細節(jié)表現(xiàn)人物、表現(xiàn)人物的內心世界,不單純停留在理論闡釋上”。{18}這恰恰是她將文學批評隨筆化、散文化的表征與能力之一。來看她對賈平凹的一段論述:
故事材料來源的“單一性”、故事人物的“一廂情愿”的講述對這兩部文學文本的復雜性構成了挑戰(zhàn)。與之相比,《廢都》人物的“栩栩如生”在于賈平凹有強大的間離感,敘述人雖然有時候在人物身體里,但他有能力跳出來看他們的丑陋、軟弱、卑微和罪惡,他看到這些人身上的比惡更惡的東西,也看到人身上瞬間閃現(xiàn)又熄滅的光澤。在《廢都》里,他放下了自己,他“沒有架子”,他不手軟,他也并未遺漏那些毛茸茸的細節(jié)并忠實記錄,他對他筆下這些人物有愛有恨,他們便長在了他的肉里。因而,在那時,賈平凹的人物是從心底里出來的,他不是從概念從感受出發(fā)去認知他的人物,他和他的人物血肉相連,打斷骨頭連著筋。{19}
這里當然有敘事學理論的痕跡,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文字的表達——張莉用一種抒情的、油畫式的私人化語言講述《廢都》中寫作者、敘述人與人物之間的復雜、纏繞的深刻關系,明白如話,無可挑剔。更令人驚訝的是,這樣感性/性感的、才華橫溢的文字在她的批評中隨處皆是。她的崛起印證了我的一個多年形成的觀點或者說形式主義繆見:文學批評是否優(yōu)秀,并不在于具體論點是否成立,而在于它的修辭能否獨立。說到底,批評是說服力的比拼,如果你的文字能力不行,請收好你的那些“思想”。
張莉“自我”,但并不唯我,并不封閉,并不趣味化。她將“我”投入生活,在此時此地,化為萬物、化為無窮。她的自我認同也包括著文化認同與民族認同。除了個人的“我”之外,還有群體的“我們”存在。這使她的“自我中心”具有了更豐富的層次。這個“群體之我”,是在時間與空間結構之中的“我”,是在歷史與當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中國與世界的互文關系中思考自身處境與命運的“我”。她關注自我的感受,但又明白這感受與“無窮遠方、無數(shù)人們”有關,與廣袤的現(xiàn)實生活有關。必須將批評家的主體性與變動中的時代結合起來,張莉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
中國視野不只是中國立場,還是如何全面地、縱深地、設身處地地理解中國土地上發(fā)生的事情。不能把自己從這片土地上抽身而“作壁上觀”;不能把這里的歷史和現(xiàn)在只作為“審美對象”“研究對象”;不能把“他們”只視為“他們”,而要用切膚者和在場者的經(jīng)驗去認識。盡可能地感受這片土地上發(fā)生的一切,認識它層巒疊嶂的復雜性,誠實地記下我們身在此山中的所見所聞,盡可能不遺漏,不把那些眾聲喧嘩打包、壓縮,這便是我理解的“文學批評的中國視野”。它不是宏大的,而是具體的、細微的,是一點一滴從自身做起的。{20}
可以看到,張莉強調從自我的具體感受出發(fā),從不是為了在純文學的后花園里孤芳自賞,而是要求感同身受地理解與思考“中國問題”,這也使她的文學批評雖然是以我為主,但又是立足于民族共同體的傳統(tǒng)、經(jīng)驗,面向歷史與現(xiàn)實而敞開的。她注意到顧彬的言論在當代文化領域的擴散與發(fā)酵,但她并不是急于表明立場,簡單地進行肯認或否定,而是力求指出媒體在“顧彬現(xiàn)象”中扮演的角色,以及這一事件背后所折射出中國當代文學秩序的某些意識形態(tài)特征。她所關心的并非中國當代文學是否真如顧彬所言那么不堪,而是“世界文學”概念是如何被西方中心論等級化,當代讀者的文學閱讀趣味是如何被這套“世界文學秩序”所捕獲和建構,而這種趣味又是如何影響到文化媒體的“集體無意識”。{21}更重要的是,張莉意欲指出中國當代知識界所面臨的兩難處境:既反思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霸權與等級秩序,又不由自主渴望與世界“接軌”、獲得“世界文學”的認可;既想尋求自身的“主體性”與“中國精神”,又發(fā)現(xiàn)自我的建構不得不借助他者的存在才能完成。這既是張莉自身的困惑,也是中國文學集體的內在焦慮。
又如,對于中國敘事文學的藝術特征,張莉主張應該回到中國文學自身的歷史脈絡中來看待這一傳統(tǒng),應該從中國本身的文化傳統(tǒng)出發(fā),來認識中國敘事文學傳統(tǒng)與當代小說之間的關系。這是一種立足本土的、在地的文化態(tài)度。她肯定莫言對民間敘事傳統(tǒng)的借鑒:“《生死疲勞》以向民間傳統(tǒng)致敬的方式喚回了傳統(tǒng)小說的美質,這種喚回不僅指作為外在的形式,還有對一種民間經(jīng)驗和中國精神的記取?!眥22}因此,什么是“先鋒”也需要重新解讀。在張莉看來,莫言回到傳統(tǒng)乃是“以退為進、以守為攻”,這正是他特立獨行的“先鋒”之處。傳統(tǒng)是當代文學的重要根基,“當一位小說家渴望將他的個人才能溶進久遠的文化傳統(tǒng)中時,他其實是找到了他的家園和真正的路”。{23}張莉極為欣賞“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血肉交融”的《廢都》,認為《廢都》的價值正在于繼承了《金瓶梅》《紅樓夢》等明清小說的神韻,富于傳統(tǒng)色彩的日常生活描寫與語言形式構成了賈平凹小說內在的“中國性”。但在贊許之余,張莉又指出了賈平凹的“中國性”難以被西方/現(xiàn)代文化所轉譯(理解)的問題,背后正象喻著她對不同文化能否真正理解、容受彼此的隱憂。
現(xiàn)實主義,或者說寫實主義傳統(tǒng),也是中國敘事文學的重要遺產(chǎn)。在我看來,如何理解與評價中國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是評價研究者是否理解“中國經(jīng)驗”、是否能夠處理“中國問題”的重要標準之一。在這個問題上,張莉無意設置某種政治正確的答案。但她并沒有以“落后”“粗糙”“膚淺”“政治化”等名義將現(xiàn)實主義從批評的名單中驅逐出去。她的大量閱讀與評論,顯示出她對這一問題顯然有著長期的積累、嚴肅的思考與豐富的體會。她通過對“兩個福貴”的分析,看到了不同歷史時期的小說家對民間敘事傳統(tǒng)的汲取與化用具有內在的相似性,從而提出可以從文學民族化、大眾化的角度重新理解1990年代以來先鋒小說向寫實傳統(tǒng)的回歸。她從孫犁的文學批評中總結出他所肯認的一套“人道主義現(xiàn)實主義寫作美學譜系”,而這譜系中的魯迅、蕭紅、汪曾祺、賈平凹包括孫犁本人,恰恰是張莉自己最喜愛的一些作家。她熱愛被精英文學史流放的《平凡的世界》,并提醒人們或許應該從人生觀與價值觀的層面理解現(xiàn)實主義美學的根本力量。她將畢飛宇的小說命名為一種“新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實踐”,并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當“非虛構文學”出現(xiàn)后,她又給予了積極、熱情地介入與批評,提出非虛構之所以受到歡迎,乃是“我們渴望看到作家作為一個人去傾聽、去書寫和去理解我們身在的現(xiàn)實”,“非虛構”概念的出現(xiàn)“刷新了我們關于藝術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關系的想象”。換言之,“非虛構”寫作是在“干預生活”文學精神在新歷史條件下的再現(xiàn),是以回歸寫實主義社會文本而突破當代文學困境的新的嘗試。可以看到,張莉對中國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理解是相當深入的:由于它與中國文化的聯(lián)系是如此緊密、復雜而深遠,由于它是文學革命與革命文學的核心概念,因此對于中國作家而言,現(xiàn)實主義就絕不僅僅意味著一套寫作技巧,而是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基本哲學理念。換言之,現(xiàn)實主義與中國文學正屬于不可分割的美學/歷史共同體。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才能充分地理解現(xiàn)實主義文學在中國的強大生命力,才能理解當代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的真正區(qū)別所在。
三、主體:“借我執(zhí)拗如少年”
在本文臨近結束的時候,我試圖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對于張莉而言,文學批評究竟意味著什么?或者說,她的這種持續(xù)、艱苦的寫作意義何在?
排除掉謀生的一面,我想,張莉的批評寫作是指向自身的,是一種主體性的自覺尋求。當她開始評論工作時,她預見不到日后的聲名鵲起,她只是以一個普通讀者的身份開始寫作。她不是仲裁者,不是道貌岸然的學術判官。她從不背著“文以載道”的包袱。她經(jīng)常提到的批評家別林斯基、桑塔格等人,要么老得像出土文物,要么桀驁不馴得無處安放,都不是主流批評家。她有意識地淡化身上的學院氣、書生氣,她的文字沿著情緒而流動。她盡力讓自己的文字變得生動清澈,她既是復雜的,又是通透的。她對作為對象物的文本評頭論足,念茲在茲的卻是認識和確立自我。
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一方面,它要求尊重自我,依據(jù)文本、自我與世界的某種同構性,從主體經(jīng)驗出發(fā)理解文本。同樣,按照伽達默爾的觀點,“所有的這種理解最終都是自我理解”,闡釋者乃是通過理解他人的文本來達到自我理解。{24}另一方面,過于依賴主體經(jīng)驗,必然導致對知覺的迷信和絕對的主觀論,因而又無法獲得真的知識。我們可以通過直覺感受自我,但不能僅靠直覺來認識自我。因此,這一批評活動必然是一種復雜的、充滿斗爭的認識活動,它既要以主體經(jīng)驗為認識的起點,又要借鑒、吸收理論,即感性經(jīng)驗之上的理念與規(guī)律。在文學批評中,理論需要接受主體感覺與經(jīng)驗世界的考察,而主體經(jīng)驗也需要接受理論的質疑與批判。當主體經(jīng)驗與理論存在矛盾與沖突時,則需要批評主體作出自己的判斷與調整。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人類認識活動在文學批評領域的投射。這一過程是無止境的,同時也是焦灼的,因為它伴隨著對主體經(jīng)驗的有限性無窮盡的發(fā)現(xiàn)與克服,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批評家尋找、確立著自身批評的主體性。
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張莉形成了她的批評風格。她的文學批評重視主體感受與直覺,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和體驗性,但她又并不停止于此,而是從主觀知覺出發(fā),接受理論的檢驗與批判,并走向了對知覺的超越,在此基礎上形成了“既忠實于自我又服從于智識”的認識模式。她的批評之所以有強韌的生命力,正在于情感、直覺、經(jīng)驗、理念諸多因素永不停歇的融合與斗爭所產(chǎn)生的巨大張力。
每個人身上都隱藏著世界的秘密。批評的動力既來自于認識自身,也來自于認識世界。在危機中實現(xiàn)主體性的確立與自我認同,這一體現(xiàn)晚期現(xiàn)代性存在焦慮的知識進路,或許正是以張莉為代表的70后批評家的代際特征。這一代人的暗疾、困境、掙扎與力量大抵來源于此。更需要看到,這是一個只有開始而沒有終點的過程。在生活這架巨大的攪拌機中,主體的獲得永遠是在經(jīng)驗與理論的否定之否定的燒煉過程中展開的,這意味著無止境的自我反省與克服。
注釋:
①周明全:《張莉:反教條主義的批評家》,《西湖》2013年第6期。
②③王富仁:《從本質主義的走向發(fā)生學的——女性文學研究之我見(代序)》,見張莉:《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xiàn)代女性寫作的發(fā)生》,南開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④⑤⑥⑧張莉:《姐妹鏡像:21世紀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頁、第38頁、第42頁、第3頁。
⑦張莉:《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xiàn)代女性寫作的發(fā)生》,南開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⑨張莉:《后記》,《魅力所在:中國當代文學片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⑩張莉:《我們憑借它想象未來》,《信息時報》2009年4月12日。
{11}這與許多中國女性作家、學者拒絕“女性主義”,甚至有意淡化自己的性別色彩,形成了某種意味深長的對照。
{12}張莉:《因為底層,所以美好?》,《文學自由談》2008年第4期。
{13}畢飛宇、張莉:《批評家和作家可以照亮對方》,《文藝報》2012年9月3日。
{14}{19}張莉:《難以轉譯的“中國性”——關于賈平凹》,《名作欣賞》2013年2期。
{15}張莉:《<風雅頌>:向死而生的冒險》,《信息時報》2008年6月29日。
{16}張莉:《看吧,這“非常態(tài)”書寫——陳希我論》,《魅力所在:中國當代文學片論》。
{17}{20}張莉:《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文藝報》2015年4月17日。
{18}武歆:《“庸常生活”中的張莉》,《文學自由談》2015年第3期。
{21}張莉:《魅力所在:中國當代文學片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頁。
{22}{23}張莉:《越奇幻,越民間——關于莫言》,《名作欣賞》2013年1期。
{24}潘德榮:《文本理解、自我理解與自我塑造》,《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7期。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