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1924年春天,日本東京櫻花如雪。櫻花樹下,白薇與楊騷相遇了。從此,這位年輕詩人成了她的桐花萬里路。
那時,白薇為愛出逃,落下一身傷病,一顆玲瓏心千瘡百孔。楊騷亦深陷失戀的泥潭。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在異鄉(xiāng)的凄風苦雨里相互依偎取暖。
白薇白凈秀氣,雅逸脫俗,一雙晶亮的大眼睛滿含淡淡的哀愁。當年,她不惜冒著被挑掉腳筋的危險,從包辦婚姻的煉獄中逃出來,幾經輾轉,吃盡苦頭,求學日本,又歷盡種種非人折磨。悲慘的遭遇使她特別渴望愛情的慰藉。
白薇愛上了楊騷,像一條落岸的魚,突然有了水滴的滋潤,便死死地纏上去。她愛得透明赤誠,毫無保留,仿佛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這樣的癡癡纏纏,烈火烹油,楊騷只覺烈焰撲面而來,他突然害怕了。說到底,她只是他的一個小小驛站,是他療傷的藥,他失戀的心需要一場戀愛來治療。在楊騷的心里,初戀才是美的,才是令人久久回味的詩篇。他走了,不辭而別,歡如朝露的日子剎那間又充滿了寒雨秋霜。
楊騷回到杭州后方告知白薇:“十二分對不起你,沒有和你告別。”他勸白薇:“莫傷心、莫悲戚、莫愛你這個不可愛的弟弟?!睕]想到,一個星期后,白薇出現(xiàn)在他的暫居處。她穿著碎花裙,雨順著發(fā)梢淌下來,大眼睛像星星點點的火花,在遼闊的波濤里明明滅滅。來時的路費是她千辛萬苦借來的,杭州曾是她千辛萬苦逃離的地方,可現(xiàn)在,她穿越千山萬水只愿隨他天涯海角,做他的“降臣”。她哭泣著說:“我非愛你不可,非和你往來不可。你要尊重我的無邪氣,不要把我無邪氣的可愛的靈魂殺死!”楊騷卻異常冷淡,大聲呵斥道:“別跟來,三年后再來找你。”而后揚長而去。
那年的杭州,雷峰塔倒了,愛情也無枝可棲。白薇病倒了,昏昏沉沉,頭痛欲裂,恍惚中好像有一群人按住她,挑她的腳筋,那么痛。她喊救命,喊他的名字,可是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視野外。她沒錢交房租,沒錢付藥費,甚至沒錢吃飯。后來,她賣掉了一部作品才擺脫困境。她仍然四處找他,不是對他欲罷不能,是她對自己欲罷不能??!
楊騷逃回漳州老家,白薇的信件追來了;楊騷逃到新加坡做了一名窮教員,白薇的信又尾隨而至。她像一根青藤,沿著楊騷的腳印一路瘋長。楊騷在哪兒,她的心就在哪兒。她一心一意找他,肆意坦蕩,仿佛滿世界都是她的天羅地網。
可楊騷的心里只有初戀的音容笑貌,他愛初戀不亞于白薇愛他。他很少回她的信,偶爾回信也是只言片語。白薇絕望痛苦,她想過死,想過自殺。她用手中的筆寫相思大痛,把這痛化為人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她全身心付諸寫作,流著淚寫,傷著風寫,咳著血還在寫。她寫戲劇、小說還有詩歌。在1927年一個晴朗的秋日午后,他回來了。
也許是生病的緣故,每到午后,她總有些恍惚,窗外的泡桐葉一片片黃了,她總能聽見光陰的腳步,細細碎碎踏過她的心房。
房東太太尖厲的聲音喊著她,告訴她來客人了。她緩緩起身,從窗口向外望去,窗下的人瘦削年輕,風度迷人,眼底閃出魅人的光,是他,闊別三年的他!魂牽夢縈的人就在眼前,她頓時淚流滿面,悲喜交加。四目相對時,他清涼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那如十四行詩般的懺悔,令她所有的心酸痛苦、寂寞等待都消弭無蹤,蟄伏在心底的愛情剎那間又沸騰了。她在詩中說:“潛伏的愛,經過了多年的潛伏,該變?yōu)榛鹕降睦淙蹘r,但你來又投進火星一點點,使我潛伏的愛呀,將要像炸彈一樣地爆發(fā)!”她接納了他,以圣母的慈悲,以情人的熱烈。
失而復得,有他的歲月,她滿足而歡喜。他們朝夕相守,談詩寫作,才思如洪流奔涌,上海灘的街頭巷尾都流傳著他們的詩情畫意,他們雙雙成了上海灘的文學新星。
終于,他們決定結婚,向親朋好友發(fā)了請?zhí)?。良辰吉日到了,親朋好友都來了。白薇紅裳新裝,笑意盈盈地接待來賓,多年苦戀終于修成正果,任誰都掩不住那歡喜。可楊騷久久不來。她心急如焚,在眾人面前卻不敢流露半分,直到曲終人散,楊騷仍沒有出現(xiàn)。她在小說里都不忍寫下的情節(jié),楊騷竟在生活中給她來了一出。
婚沒結成,她以凌厲之筆對楊騷大加討伐。繁華落盡,她發(fā)現(xiàn)這些年,她給自己披了一件愛情的華衣錦裳,可一路的荊棘一次次刮破它、刺穿它、蹂躪它。
唇槍筆戰(zhàn)之后,身心俱疲的兩人冷靜下來,決定合出一本他們的情書集《昨夜》。取名“昨夜”,意為“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白薇在序詩中寫道:“出賣情書,極端無聊心酸。和‘屠場里的強健勇敢奮斗的瑪莉亞,為著窮困到極點去賣青春的無聊心酸!”
萬念俱灰后,她采取了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她要了結與楊騷的情愛,斷了自己的癡念,于是她把情感的最隱秘處公之于眾,也為兩人的感情畫上句號。近二十萬字的《昨夜》出版,是一場為愛情公祭的盛宴,它像一把匕首割斷了他們之間的朝朝暮暮。
然而,抗戰(zhàn)后期,他們又重逢了。在重慶,體弱多病的白薇舊病突發(fā),幾天幾夜昏迷不醒。楊騷對病中的白薇照顧得無微不至,七天七夜衣不解帶??吹皆洂圻^的女人因自己的過錯而身患重病,楊騷有了懺悔,他請求原諒,渴望重新開始,要好好彌補她。朋友們也希望他們能握手言和。
也許,哀莫大于心死,白薇對愛情心有余悸,歷經千帆,她斷然拒絕。她剛能起床,就扶著拐棍,拖著病軀,回到了自己簡陋的小屋。她說:“悲劇我演夠了,再也不愿做悲劇的主角了。”
情傷,愛殤。楊騷明白今生與白薇修好無望,他遠走南洋,與當?shù)匾晃蝗A僑女孩結了婚。在南洋,他每月薪水不到70元,卻寄50元給白薇。白薇再沒有戀愛結婚,自我放逐到北大荒和新疆,獨自一人,終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