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
姚陽輝蟄居秦嶺之中一座小城。小城封閉,無風(fēng),這或許利于思索。曾經(jīng)懷抱山里孩子的天真與純樸,年輕寫詩,后停止多年。據(jù)他自己所說,是因為工作繁忙。我猜想他的“工作繁忙”是對詩歌的逃離或者失望。這世上沒有一種工作,可以忙到讓你的白天黑夜捆綁在它的身上,讓你的身與心均無法抽離。
試圖猜度他停止寫詩的原因,及那些時間他的生活,可以更好地解讀他的詩歌。
姚陽輝的詩,敏感、細(xì)微、柔軟、哲思,充滿人性的追問、命運的思索和對自身的反省。在現(xiàn)代化泥沙俱下的滾滾洪流中,他是岸邊謹(jǐn)慎的觀察者,小心地保持著自己不被落水的安全與權(quán)利,或許為自己不得已濕過鞋而反思、懺悔,他試圖掙扎,不去做時代與現(xiàn)代化的同謀,他只為往昔、故鄉(xiāng)、童年、理想(或者理想的破碎)而吟唱,盡管力量弱小,聲音遲疑喑啞,隨時有被強大的命運轟鳴吞沒和輾碎的可能,但他小心翼翼地守護內(nèi)心的潔凈與生命的詩意,時刻與外部世界保持著警惕的、足以對視和審慎的距離。
他詩中常出現(xiàn)兒童視角和童年回憶,用看似天真的眼光打量世界。第一次看皮影戲,為劇中人的命運流淚,偷偷走到戲臺的后面,“我看見/一雙手正操縱著人物的一舉一動/操縱著人物的命運”,他為這個發(fā)現(xiàn)震驚了三十年,由此,引出對個體命運的思索,誰又在操縱我的命運呢?幾十年過去了,詩人“無法走到自己的背后/于是,我走向一面鏡子/想看清在身后操縱我命運的那雙手”,這看似荒誕和賣萌的舉動,正是詩人的心靈軌跡與成長困惑。
他還有一部分詩歌,在試圖追念山村的原始圖景與往昔歲月。但在這樣一個時代,鄉(xiāng)村注定在一步步消亡與瓦解,于是,“空蕩蕩的小村,一再讓月光失望/偶爾,三兩聲留守的咳嗽/偷偷剖開子夜的傷口”(《子夜的小村》)。 在《拆遷》中,“拆遷的洪流,像/決堤的黃河/從城中村一路席卷各個鄉(xiāng)村”,這種洪流,是任誰也無法阻擋的,時至今日這個國度里一切都像被注射了興奮劑一樣快速發(fā)展,疾速奔跑,大拆大建,詩人只能悲憤哀嘆“拆除歷史/拆除記憶/拆除民族基因”,他無望地看著路邊的螞蟻搬家,“猛一回頭,我發(fā)現(xiàn)/后腦勺上寫著一個朱批大字:/拆”。
現(xiàn)代詩發(fā)展演變到今天,不再以合轍押韻為首要形式,也不再以抒懷為己任。言志,詠史,似乎也從詩歌的任務(wù)欄里漸漸消失,剝?nèi)デf嚴(yán),褪去激情,詩歌還有什么呢?當(dāng)然,它也不僅僅是回車鍵那么簡單。人們寫詩、讀詩,又是在表達什么?獲得什么?我們在贊美一部小說時,常常說,它以詩性的語言??墒牵娦缘恼Z言,這實在是一個大而泛的定義,作為讀者的我來說,希望在一首詩中找到詩眼,就像人不能沒有眼睛,一首詩也不能沒有詩眼,上面舉例那首《皮影戲》中,“一雙手操縱著人物的命運”,無疑就是詩眼。在《向左還是向右》中,“上帝,有時比我還要猶豫”是詩眼,《兇手或者同謀》,“我擔(dān)心/花瓶碎裂的尸體突然爬起來/指認(rèn)兇手或者同謀”;《西瓜的鮮紅》,“他要用切開的鮮紅/證實誰比誰更忠誠”;《樹上結(jié)滿葉子和鳥》,“沒了葉子的庇護/鳥和獵槍都更容易暴露目標(biāo)”;《賣糧的母親》,“扛著糧袋直接站在磅秤上/仿佛急著要把自己一起出售”; 《親人》,“大聲喊著一些彼此無法聽懂的普通話/好像遇見了久別的親人”; 《獨裁者》,“我看到/一個獨裁者一手遮住了整個天空”;《缺席》,“等待你重新點燃思念的紅燭/我改頭換面化作一只蛾子撲過來”……這些詩眼,這短短一兩句話,凝結(jié)著詩人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和思維沉淀,富含哲理,在暗夜或者黎明,眨呀眨,是對生命意義的探尋。當(dāng)然,詩歌首先是審美,那么這些詩眼,分明是美麗的,它們開合之間顧盼生輝,或清澈,或深情,或哀傷,就是破碎,那也是玉石崩裂、珠落銀盤。
但凡在我們這個國度里的詩人與寫作者,都曾經(jīng)試圖用詩與文改變命運,當(dāng)然,有那么多成功案例擺在前方的光明大道上,這讓年輕詩人和寫作者躍躍欲試,天高海闊,夢想命運由此而華麗轉(zhuǎn)身,可江湖險惡,世事難料,現(xiàn)實的滾滾濁流,斷不是誰人都能駕馭,幸運兒也是少數(shù),待到碰破了頭,一次次以失敗告終,或者看到人世間不堪目睹的真相,不愿意同流合污,不愿意交付良知以換取所謂成功,只好向濁世贖回自己,回到最初的夢想家園,重拾詩歌,這當(dāng)是一次靈魂的獲救與新生。這個時候,他的詩歌,充滿自省和懺悔意識,時時叩問自我,勇于剖析自身暗疾和人性丑惡?!秾捤 罚骸皩橙嗽谛睦餁⑺酪磺П橹?我放下屠刀/把他們流放到西伯利亞”;《月光浴》:“我怕走在陽光下/耀眼的光芒會刺穿我的良知”;在《面孔》里,他大膽承認(rèn),自己有“兩幅面孔”,“另一副潛藏在我的軀體內(nèi)/面目猙獰”,人性惡的一面占主導(dǎo)時,他會生病、痛苦,只好去求醫(yī),“輕輕一摁,膠片上/他就會現(xiàn)出骷髏的原形”,如此勇于審視自我,揭示人性真相,或許就是我們所說的“赤子之心”吧。
理想的破碎,現(xiàn)實的無奈,欲望的迷茫,生命意義的追問,也在他的詩中多有表達與涉及,《燈謎》:借助猜謎場景,詩人聯(lián)想到人生的謎底,“每一張面孔都是一個謎面/四下里瞅了瞅,我/沒有找到那個攥著謎底的人”, 《沉重的翅膀》:“巨大的翅膀已淪為沉重的枷鎖/甚至妨礙正常行走”。
生命是一個圓,每個人行走在圓周上,力爭走出色彩與難度系數(shù),詩人用自己的方式吟唱和表達,找準(zhǔn)人性和藝術(shù)的脈點,以期贏得更多的共鳴和贊賞。我們對文學(xué)藝術(shù)的要求是,你必須要達到一個水平線,上到某一個層次或臺階之上,哪怕在這之上有技術(shù)上的失誤,但決不允許在一個低層次上重復(fù)自己,制造所謂的正確、精致與圓熟。那么姚陽輝的詩,很明確,已經(jīng)上到了藝術(shù)準(zhǔn)則的臺階之上,達到了我們期待的一個水準(zhǔn),這一點,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