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涢
美 人
我的美人緣,不在生活中,在瓷上。收藏至今,被我藏在屋中的,何止百美。所謂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早超過了。
比如這只道光的罐子(圖1),就繪有十位美人,一見就喜歡,抱回家來。其實上面更有十一位男人,比美人還多一位,我就像沒有看到似的,忽略不計。就是賣給我的那位商家,他眼中也只有美人,看罐子上美人多,就說繪的紅樓。其實不是紅樓,紅樓里頭哪有美人插野雞翎執(zhí)令旗的。這是畫的三國故事,孫尚香,女人的隊伍后面跟著男人的隊伍,騎馬的是樂不思蜀的劉備。
道光粉彩,還有乾嘉遺風(fēng),畫得精細(xì),用料講究。這只罐子應(yīng)該是道光晚期的了。彩料雖如前朝一般堆得很厚,熠熠生輝,質(zhì)感極強,人物開臉及身量卻已有了變化。瓷上繪事受改費影響,眉眼含愁,身形亦較前朝美人略短。道末咸初,尤其喜歡用藍彩,衣飾,環(huán)境,能用盡量施用,也與前期有了明顯的區(qū)別。因無年款,就說這是些咸豐美人,亦無大錯。
我喜歡這樣的藍彩,故比較乾嘉及道光早期的粉彩器,若胎釉一樣精細(xì),我則更喜歡道光晚期的器物。這也叫重色了吧。
喜歡什么樣的顏色,全在個人的主觀感覺,不能依此對器物作價值判斷。
粉彩異于淺絳。此類用礬紅勾臉的粉彩美人,眉眼大多很清晰,不似淺絳的朦朧。我一直不解的是,許多淺絳美人,頭發(fā)臉線以及身上的墨線都清清楚楚,為何惟有眉眼淡到幾乎看不見了,是作者有意這樣處理,就要那個淡淡的味道嗎?對那樣的淡,我也有個欣賞底線,要多少能夠看見才好,不能完全沒有。我不接受啥都沒有只可意會的眉眼?;蛘咦髡弋?dāng)初只是施彩較其他地方略淺,歲月將它磨沒了。
有人詬病,說以礬紅開臉的粉彩人物,千人一面,不好。我倒以為甚好。試想若真的繪成現(xiàn)實生活中人物形象,各人各臉,表情萬千,那該有多么別扭,難看。瓷上繪畫畢竟不是當(dāng)代創(chuàng)作,油畫,水粉,非要畫出人物的個性。就是當(dāng)代創(chuàng)作,亦未必真有個性,一個人所畫出來的,仍不過是一樣的嘴臉,真要畫得千奇百怪,一定不會有人追捧。
這些青春永駐的瓷上美人,可以為我安放寂寥,讓我深深喜歡。
嚙 雪
嚼冰嚙雪,本是極苦生活的寫照,可“嚙雪”二字刻在瓷上,竟是無限的清雅。
圖是蘇武牧羊,前人畫濫了的題材。如果不是特別好,我不會要。這幅蘇武牧羊畫得非常好。不對,是刻,刻得非常好。瓷為箋,刀為筆,人物與羊,刻畫到了極致。
作者無疑是位刻瓷大師,名叫張玉山,惜歲月淹沒,未能傳名,身世已不可考。作品是光緒年間的,當(dāng)為十九世紀(jì)九十年代的器物,一八九幾年,清室的天空已看得見暮光。
張玉山刻了這件小缸,應(yīng)該是茶葉缸,但于今也有人稱糖缸,送給子丹太守大人。
清無太守。太守是四品黃堂的別稱,知府大人,官也不算小了。這件區(qū)區(qū)贈品,小小瓷缸,卻能間接地看到那時候的社會風(fēng)氣以及子丹大人的品格。現(xiàn)在給當(dāng)官的送畫兒,怎么的也得畫個多福多壽或者加官晉爵吧,那時候人家卻是送的蘇武牧羊,一送氣節(jié),二送艱辛:在貝加爾湖牧羊十九年,極寒之地,缺吃少穿,嚙雪嚼冰度日,這是告訴太守,既然當(dāng)官,就得像蘇武那樣,不但守節(jié),還得能過最苦最苦的日子。
故蓋子上的“嚙雪”二字,不僅僅是雅題,莫如說也是對太守大人的一種提醒。太守得到它之后,日日面對,時時撫摸,自然將這二字刻到心里去,便能熬得清苦,做得大事。
當(dāng)下的人們,大約不會這樣想了。哪怕把它當(dāng)個玩物,一定也會覺得它過于素淡,不好玩,不值一顧。
刻瓷本來就是一種素淡的藝術(shù),在這個繁華世間不顯其物,不彰其名,是極其正常的,終于失傳也許是早晚的事。其實刻瓷也可以填彩,填朱印,填青山綠水,填紅花碧草,填紫衣緋袍。但無論怎么填,總不如在瓷上直接施彩來得艷麗,中國紅,土豪金,多么氣派。它調(diào)子總還是一個素調(diào)子,不討人喜歡。
我喜歡。
這只小缸,不但字畫好,刻工好,彩也填得好。嚙雪二字,有淡淡墨意,直沁心底。在我眼中,它是一件極珍貴的藏品。
羊年得牧羊圖,開心之至。
(責(zé)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