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1947年2月15日的南京,已過了知天命之年的傅斯年 (字孟真) 在 《世紀評論》 周刊第七期發(fā)表 《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炮轟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宋子文,開篇即指出:“古今中外有一個公例,凡是一個朝代,一個政權(quán),要垮臺,并不由于革命的勢力,而由于他自己的崩潰!”直言國民黨政治上的失敗。
宋子文初上臺時,傅斯年曾寄予希望,還在《大公報》 發(fā)表評論說過宋的好話,以為他和孔祥熙不一樣。事隔不久,宋的真面目就露出來了,傅斯年無法容忍孔宋這些“侵蝕國家的勢力”,不愿看到政府的垮臺。他從宋子文的黃金政策、工業(yè)政策、對外信用、辦事作風、中國文化修養(yǎng)和態(tài)度等五個方面進行批判,最后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我真憤慨極了,一如當年我在參政會要與孔祥熙在法院見面一樣,國家吃不消他了,人民吃不消他了,他真該走了,不走一切就要垮了?!?/p>
一個學者如此直截了當?shù)嘏険粽啄X,在中國是罕見的,一文既出,“各地報章紛紛轉(zhuǎn)載,舉國注目”。據(jù)那天的胡適日記,成舍我主辦的《世界日報》當日甚至用了“傅斯年要革命”這樣聳動視聽的標題。
《世紀評論》 是由擔任過國民黨政府高級官員的經(jīng)濟學家何廉1947年1月籌款創(chuàng)辦的,由留美政治學博士張純明主編,撰稿人包括蕭公權(quán)、吳景超、潘光旦、蔣廷黻、翁文灝等,他們批評時政,倡導民主,言論大膽,很快得到社會公認。
何廉回憶:“1947年春季的一天,我收到傅斯年贊揚 《世紀評論》 的一封信……我回信約他給 《世紀評論》 寫稿子。不久,我在南京遇到他,他告訴我說,他要給 《世紀評論》 寫稿子,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按原文發(fā)表,不能有一字改動,我立刻表示同意。過了兩天,他把稿子交給總編輯張純明?!?《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 一發(fā)表,“不到半天時間,這一期 《世紀評論》 在上海市面上就見不到了。這并不是說 《世紀評論》 的發(fā)行量空前地突然增加,而是一定有人從報販手里全部收買去了。我立刻到 《大公報》 館找到經(jīng)理胡霖(字政之,民國著名記者,報人,《大公報》 創(chuàng)辦人之一),把我自己手里的一份登有傅斯年文章的《世紀評論》 給他看。我告訴他說這一期在市面上誰也買不到了,問他能否在 《大公報》 上發(fā)表,他立刻同意了。就在第二天早晨,這篇文章在 《大公報》 上發(fā)表了”。將刊載傅斯年文章的刊物“搜買一空”,《觀察》 周刊稱之為“頗有‘寓買于禁的味道”。
一周后,傅斯年在 《世紀評論》 第八期發(fā)表 《宋子文的失敗》 一文,直言:“自抗戰(zhàn)以后,所有發(fā)國難財者,究竟是哪些人?照客觀觀察去,套購外 (匯) 和黃金最多的人,即發(fā)財最多的人。……(孔、宋) 二人雖不睦,但禍國的事,卻也‘蕭規(guī)曹隨?!彼信e事實指出孔宋代表的權(quán)貴勢力“斷送中國的經(jīng)濟命脈”,“簡直把中國葬送在十八層地獄下了”。說到工商貸款,他痛心地說:“今天的工貸都成了商貸,而且都成了投機貸?!┯袡?quán)門、霸戶、豪勢,或與這些人有關(guān)系的,才能得到貸款?!薄翱?、宋二氏這樣一貫的做法,簡直是徹底毀壞中國經(jīng)濟,徹底掃蕩中國工業(yè),徹底使人失業(yè),徹底使全國財富集于私門,流于國外!”
儲安平 (時任 《觀察》 周刊社長和主編) 在2月16日給傅斯年的信中說:“先生在參政會慷慨陳辭,主張清查宋、孔產(chǎn)業(yè),舉國共鳴。國事如此,憂心如焚,頃聞先生將為 《世紀評論》 連寫兩文,促宋下臺,讜論一出,行見全國響應。不知先生擬寫之兩文中,能否分賜一篇惠交敝刊?”
3月1日,傅斯年在 《觀察》 周刊 (第二卷第一期) 發(fā)表第三篇檄文 《論豪門資本之必須鏟除》,從國家資本、官僚資本、權(quán)門資本出發(fā),條分縷析,將當時中國的狀況講得清清楚楚。
同一期 《觀察》 周刊的“觀察文摘”欄即摘載了他在 《世紀評論》 首發(fā)的另兩文。儲安平在 《編輯后記》 中說:“傅孟真先生一連寫了三篇抨擊孔宋豪門資本的文章。他的文章是爆炸性的。”
在1947年的中國,這不是傅斯年一個人孤立的聲音,經(jīng)濟學家馬寅初等硬骨頭的知識分子也一直在大聲疾呼,抨擊豪門資本,陳云閣主持的重慶 《世界日報》 就發(fā)出過同樣的聲音。2月16日(即 《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首發(fā)的第二天)刊出社評 《罷免宋子文!》 和傅斯年的文章異曲同工,直接發(fā)出了罷免政府首腦的呼號——
“總之從政治責任講,宋氏自任行政院以來,對大大小小的問題,不是無政策便是亂干蠻干,以致措施乖方、貽害無窮。當前的金融風潮既已經(jīng)威脅到整個國計民生,追究責任,宋氏萬難脫逃。從政治綱紀講,一國的行政院長,在客觀事實上如已表現(xiàn)出憑借權(quán)勢以操縱市場,擾亂金融,壟斷工商,吞食國計的違法敗紀行徑,則除罷免其官職外,自可沒收其財產(chǎn),懲治其罪尤。我們本此正義的認識,敢代表全國最大多數(shù)善良人民,吁請政府最高當局,當機立斷,迅采立法院與參政會的主張,立即罷免宋子文以謝國人?!?/p>
1947年3月1日,宋子文在黃金風潮中被迫辭職下臺,離 《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 發(fā)表僅半個月。
莫道書生空議論,當年3月8日的 《觀察》 周刊通訊 《宋子文下臺前夕的南京》 曾對“傅斯年在參政會和各刊物上抨擊孔宋的怒吼”大為贊許。親歷過那個時代的何廉也說過,傅斯年的文章和宋子文的辭職“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
在1947年的言論界,傅斯年無疑是個執(zhí)牛耳的人物,但如果不是何廉、張純明他們的 《世紀評論》 不改動一字刊登他的宏文,如果不是胡政之的《大公報》 無所顧忌地發(fā)表他的文章,如果沒有儲安平的 《觀察》 周刊一口氣刊載他的三篇文章,傅斯年的言論再大膽也只能胎死腹中,根本不可能影響社會。此外,如1947年2月27日發(fā)表馬寅初 《有黃金美鈔的不要賣出來》 的 《文匯報》 等,正是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1947年中國的言論界,他們是那個黑暗歲月中的一道道閃電,他們書寫了民族言論史上一個有聲有色的章節(jié)。
(選自《文史博覽·文史》201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