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英軍攻陷廣州城,兩廣總督葉名琛被俘,囹圄幽禁于印度的加爾各答,一八五九年死于該地,他是有清一代唯一一位當了西方侵略者的俘虜又客死異國的封疆大吏。針對葉氏在戰(zhàn)爭期間的所作所為,當時民謠怨謗山積,譏諷他“不戰(zhàn)不和不守,不降不死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負,古之所無,今亦罕有”。迄至今日,盡管對他的評價并不完全一致,但一般說來,此人常被視作顢頇官僚之典型。
關(guān)于葉名琛,近代史學界論述已多,但宥于關(guān)注的焦點,對葉氏家世及其交游仍語焉未詳。譬如,澳大利亞學者黃宇和早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就出版有專著(其漢譯本《兩廣總督葉名琛》,于一九八四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在書中,他有一小段文字論及葉名琛的家世:
葉氏原籍江蘇溧水。明朝末年,在漢口開了一家藥鋪,牌號葉開泰。這家藥鋪經(jīng)營得法,自制的各種丸散膏丹名聞遠近,后來成了全國著名的藥店之一。到十八世紀初,葉家在漢口、漢陽等地已購置了不少產(chǎn)業(yè)。店主葉廷芳就從溧水遷到漢陽定居,從此遂為湖北漢陽人。
這樣的概述,在總體上符合基本的歷史事實。不過,葉氏的祖籍應出自徽州府黟縣,該家族成員于明初遷往江蘇溧水塔山渡。明代中后期,因湖北漢口鎮(zhèn)逐漸成為豫、鄂二省藥材的集散地(當?shù)赜兴帋拖铩④蜍呦锏?,皆因藥商集中而得名),葉家看到了其間的商機。一六三七年(明崇禎十年),深諳醫(yī)理的葉文機將一家遷往漢口。此后,恰逢洞庭湖流域瘟疫流行,葉氏悉心救治,成績卓著,遂于漢口鎮(zhèn)鮑家巷口開設(shè)了“葉開泰”藥店,一面懸壺應診,一面研制成藥販賣。
關(guān)于“葉開泰”的經(jīng)營活動,早期的文獻頗為匱乏,此前比較詳細的資料僅見民國年間《申報》上的廣告:
本店祖訓,不準另開分店。自開設(shè)漢鎮(zhèn)鮑家巷三百余年,甲寅六月因屋朽,遷至大夾街陶家巷口,交易照?!?/p>
此處的“漢鎮(zhèn)”,指的就是湖北漢口鎮(zhèn),而鮑家巷則位于漢口的紫陽書院附近。紫陽書院亦稱新安書院、徽國文公祠,系一六九五年(清康熙三十四年)由徽商合力創(chuàng)設(shè),實際上也就是漢口的徽州會館。之所以稱為“紫陽”,是因為徽州會館內(nèi)通常奉祀南宋理學家朱熹(其別號為“紫陽”)。明清以還,朱熹是徽州文化發(fā)達的象征,而在異地他鄉(xiāng),“紫陽”則成了徽州商幫的精神支柱。一七三五年,徽州人又在漢口開辟了新安馬頭,建立魁星閣和紫陽坊,北接新安街,形成了規(guī)模宏大的徽州人聚居區(qū)。在華中,民間素有“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的說法,為了應對僑寓地激烈的生存競爭,漂泊異鄉(xiāng)的徽州人只能抱團取暖,以群體的力量與土著抗爭—“哪怕你湖北人刁,徽州人要買斷漢口的腰”,這句俗諺說的便是徽商呼朋引類興建徽州會館,在漢口鎮(zhèn)的黃金地段形成徽人社區(qū)的過程。而“葉開泰”開設(shè)的地點,無論是早期的鮑家巷,還是民國初年遷至的大夾街陶家巷口,皆與紫陽書院相距非遙。廣告中的“甲寅”,即一九一四年,所謂三百余年,似乎是一般商家慣常的夸大其詞。
近十數(shù)年來,筆者在皖南收集到數(shù)件“葉開泰”的珍貴史料,彌補了早期文獻之不足。其中之一為“漢鎮(zhèn)陶家巷葉開泰號各種藥目單”,畫面上方見有一仙風道骨、笑容可掬的老者,右手拄著用桃樹枝干做成的拐杖,左手則拿著一個碩大的靈芝,仿佛在向世人推銷“葉開泰”的各類藥品。人物畫的兩側(cè)則書有:
本號開設(shè)漢鎮(zhèn)已歷三百余年,自運參茸燕桂,采辦道地藥材,精制飲片,虔修丸散,杜煎諸膠,藥酒花露,一應俱全,其余名目繁多,不及細載。承蒙各界諸君光顧,請認本號商標,庶不致誤。
該份廣告中羅列了二百種左右的藥品,由漢口河街鮑家巷萬鈺美石印局梓行,顯然是晚清以后的印刷品。除了這份廣告外,更為重要的是一冊嘉慶年間的刊本,扉頁上題著“葉開泰號/開設(shè)漢鎮(zhèn),只此一家”,其序曰:
……本店自前明迄今,開設(shè)歷三百余年,所制膠丹丸散久著成效,其選料之真,修合之誠,見信于四方君子者,固不待言。誠恐本店所售丸散,用者未必周知,……殊失居停奕世虔誠修合之本意也。茲特將本店所制丸散,分門別類,臚列目錄,詳注癥治,刻成卷帙,傳布四方,俾觀者一目了然,對癥用藥,疾苦頓釋,庶不辜居停率承先世一片至誠心也。
嘉慶丙子春三月黟人月巖氏謹輯于嘉會堂之西梅妝閣。
在清代,一些著名的中藥店都刊刻有相關(guān)的藥目簡介(如常見的晚清紅頂商人胡雪巖之《胡慶余堂雪記》丸散目錄刊本),不過,刊本《葉開泰號虔修諸門應癥丸散》應屬更早的一種。序文中的“嘉慶丙子”,即一八一六年?!镑鹑嗽聨r氏”為何許人不得而知,不過,其中曾兩度提到“居?!?,則序文作者的身份顯然是葉開泰藥號的經(jīng)理之流。至于其前標有“黟人”,則說明他來自葉氏的桑梓故里。一般說來,徽商在外開店設(shè)鋪,所聘的經(jīng)理通常是來自家鄉(xiāng)的親朋好友。葉開泰藥號中的一些職員也稱作“朝奉”,而“朝奉”之類的稱呼亦最早源自徽州。在明清世情小說中,“徽州朝奉”令人耳熟能詳。這些,都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寓居漢口徽州人社區(qū)的葉氏,盡管輾轉(zhuǎn)遷徙,但對黃山白岳仍然有著強烈的地域認同。
該冊刊本除序文外,其后列有“葉開泰號虔修諸門應癥丸散”,分為補養(yǎng)門、脾胃門、風痰門、燥火門、痰嗽門、暑濕門、氣滯門、眼目門、咽喉口齒門、婦科門、小兒門、外科門和雜治門,書末另附有各類膠丹、丸散。其中不乏如今仍耳熟能詳?shù)囊恍┲兴?,如十全大補丸、六味地黃丸、牛黃清心丸、通關(guān)散、藿香正氣丸、萬應膏和神效凍瘡膏等。每種丸散除列出名稱之外,均注明所主癥狀、療效及其價格。如十全大補丸,就屬于上揭的“補養(yǎng)門”:
治氣血兩虛,脾胃齊損,倦怠自汗,精神短少,畏熱畏寒,大虛大弱,諸病有大補神功。每斤銀二兩四錢。
這是溫補氣血的一種中藥。而“老奴丸”則針對更為具體的癥狀:
大興陽道,年老無子,中年陽痿,兩腎大虛,下部虛寒。常服益壽延年,添補精髓,久有神驗。每斤銀一兩二錢。
在“葉開泰號虔修諸門應癥丸散”之前,刊本中還專門注明:“本店一向附賣廣東各樣蠟丸,今市中多有售者,其價甚賤,以假亂真,啟人之疑,是以藥目中概行削去?!睆臐h口的地方文獻來看,清雍正、乾隆以來,當?shù)厥忻嫔稀把筘浶缕鎻V貨精”,成了一般人的共識。從徐志《漢口竹枝詞》的描述中,我們不難理解“葉開泰”附賣廣東各樣蠟丸的原因所在。作為“廣貨”的蠟丸,當時應深受世人的歡迎,于是,及至刊本成書的年代,市面上出現(xiàn)了廉價的假冒偽劣,迫使“葉開泰”為保證藥品的質(zhì)量,在藥目中將廣東蠟丸悉數(shù)剔除,只留下本號自制的藥品。
中國雖然是儒學的故鄉(xiāng),仁義道德的說教隨處可見,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里卻是騙子的樂園,假冒偽劣充斥于所有領(lǐng)域各個角落,令人防不勝防。在這種背景下,當個中國人真是無比的辛勞,無論是賣藥的還是吃藥的,隨時都要防備著“吃藥”。其時,在漢口,“藥店全憑鋪面精”、“貨物都夸本號佳”。前引刊本扉頁上雖然注明“葉開泰號/開設(shè)漢鎮(zhèn),只此一家”,但在當時及稍后,漢口仍然開起了“開泰”、“朱開泰”等多家足以魚目混珠的中藥店。故此,“葉開泰”的一份廣告頗為鄭重其事:
啟者,本號開設(shè)漢鎮(zhèn)數(shù)百余年,所制各種丸散膏丹,均選地道藥材,所以服之均有效驗。邇來人心不古,欺詐萬端,近有不法之徒偽造假藥,冒本號牌名,蒙混漁利,現(xiàn)經(jīng)秘查,發(fā)覺稟官,從嚴究辦,偽藥誤人,遺害甚大,特此通告各界惠顧諸君,務希注意為要。漢口葉開泰特啟。
上述的“數(shù)百余年”與前揭之“三百余年”,均追溯明末漢口“葉開泰”之開設(shè)。事實上,及至清乾隆年間,葉氏子孫蕃昌,世族昭著。其后人葉宏良不僅擅長理財,而且善于治家。葉宏良之子葉松亭科舉入仕,孫子葉繼雯、曾孫葉志詵、玄孫葉名澧繼承祖業(yè),使得藥店規(guī)模不斷擴大,聞名遐邇。一八五九年,以“海上蘇武”自居的葉名琛去世后,他被族人塑造成堅守民族氣節(jié)、“義不食英粟”的典型人物,這更成了“葉開泰”號的金字招牌。及至晚清民國時期,此一事跡與國人購買國貨、抵制洋貨的宣傳不期而合,從而更增強了“葉開泰”的信譽,為其拓展藥品銷路提供了諸多便利。迄至今日,徽州人仍將“葉開泰”視作成功徽商的典型代表。
由于席豐履厚,葉氏家族賈而好儒,紛紛將商業(yè)資本轉(zhuǎn)化為文化資本。葉名琛的祖父葉繼雯號云素,家藏圖書八萬卷,他與當時前來北京朝貢的朝鮮燕行使者多有交往。其子葉志詵字東卿,生于一七七九年,精于養(yǎng)生,亦通針灸,所輯醫(yī)書頗多,計有《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贊》、《觀身集》、《頤身集》、《絳囊撮要》、《信驗方錄》、《五種經(jīng)驗方》和《咽喉脈證通論》等(收入《漢陽葉氏叢刻》)。此外,他還憑借家世的巨額財富,成為著名的金石收藏家,著有《平安館藏器目》一卷、《平安館碑目》八卷、《高麗碑全文》八卷。葉志詵曾賦詩自稱:“我生嗜古勤搜索,左右羅陳殊卓犖?!彼俏谭骄V的弟子,翁、葉等人經(jīng)常在蘇齋共同鑒賞金石碑版,切磋交流。而翁方綱的《復初齋詩集》,就是由葉志詵于一八四五年秋出貲重刊。此外,他與朝鮮學者亦過從甚密。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收藏有朝鮮收藏家李祖默(號六橋)的《烏云稿略》,該書之序即由葉志詵所作,書中涉及李祖默與清朝文人翁方綱、翁星垣、葉志詵等人的交游。另外,葉志詵與朝鮮學者金正喜、金山泉(正喜之弟)亦過從甚密。
在祖、父輩與朝鮮人的交游中,葉名琛亦時常隨侍左右。一八三二年,朝鮮譯官李尚迪作有《懷人詩》,記錄了他與中國文人的交游,個中就提及葉東卿(志詵)、葉琨臣(名?。?、葉潤臣(名澧)。關(guān)于葉名琛,李尚迪這樣描述:“琨臣美如玉,天然寡笑言,日校天祿書,鳴珂趨鷺鹓,秋風好相訪,報捷喜在門?!保ā抖髡b堂文集》卷三)這首詩對葉名琛的相貌以及性格、癖好等,皆有生動的刻畫。字里行間,贊頌了其人之素性端方,言行不茍。
將近一百年前,在漢城帝國大學任教的日本著名學者藤塚鄰,收集有不少中國士大夫與朝鮮文人的往還尺牘。其中,有一封葉名琛寫給金山泉的信函:
再啟者,寄上《墨法集要》一冊,制造之法,此為大備。然中華十八省造墨者,惟徽州歙縣,其地有易水,必此合膠,方為最良。又山有桐木,必此薰煙,方能最細。所以墨上之花樣細如毫毛者,皆煙細之故,且蓄膠以二十年外者方佳,然遷地弗能為良,故他省亦無造墨者。家大人所造用墨,皆托友人赴歙制造,每墨一兩,以白銀一兩易之。茲寄上十笏,皆精品也。歙于楚地相去千里而遙,是以托制亦較易。墨固欲陳,然太陳則膠性解散,墨光亦復黯淡,方今所存明時方、陳諸家之墨,皆宜合藥,不宜研磨爾,又及。
附呈高其佩指墨一幀。
《墨法集要》一卷。
《桒苧園石刻》一部。
選煙五笏,伏祈收存。
信中的“家大人”,即指葉名琛之父葉志詵。從中可見,葉名琛送給金山泉的禮品有幾樣。其一是高其佩的“指墨”。高其佩為奉天遼陽人,官至刑部右侍郎,以指頭畫名擅一時(指頭畫之手法不用筆而求諸手指,故稱“指墨”)。其二是《墨法集要》,該書為明人沈繼孫所著,是有關(guān)油煙墨制作技法的專著。其三是《桒苧園石刻》一部,“桒”即桑,明武宗時人鄭善夫以切諫罷官,后歸鄉(xiāng)筑室白湖,名桑苧園,《桒苧園石刻》不知是否與其人有關(guān)?其四“選煙五笏”,但信中則說是“寄上十笏”,顯然稍有出入。
明清時代,在中國人與日本、朝鮮人的交往中,徽墨通常被作為重要的禮品相饋贈。葉名琛雖然祖籍徽州,但他對于徽墨制法的見解頗多訛誤。信稱“徽州歙縣,其地有易水”,這完全是地理概念上的錯訛。晚唐五代時期,河北易水人奚廷珪遷至歙州,因所制之墨質(zhì)量上乘,受到南唐后主的激賞,賜姓為李,故后世改稱李廷珪。由于制墨技藝的傳承,明清時期亦稱徽墨制作技術(shù)為“易水制法”,但這并不是說歙縣當?shù)卣嬗幸姿?。事實上,“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與荊軻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易水在河北,自然不在皖南。至于“歙于楚地相去千里而遙,是以托制亦較易”一語,“千里而遙”原應是形容路途遙遠,與“托制亦較易”似屬前言不搭后語。另外,“明時方、陳諸家之墨”,應是指方于魯、程君房所制的徽墨,故此處的“陳”應為“程”之訛—因為遍窺史籍,徽州并未見有陳姓的著名墨商。在明代,方、程二姓之墨駢肩稱雄,時人謝肇淛在《五雜組》中曾指出:“今方、程二家墨,上者亦須白金一斤,易墨三斤,聞亦有珍珠、麝香云。”方于魯、程君房等人的徽墨制品,很多都屬貢墨,供明朝皇室御用。自公元十世紀李廷珪制墨開始,就在原料中加入珍珠等,后世踵事增華,在制墨過程中加入黃金、珍珠等。葉志詵出自豪富之家,所制之墨每兩與白銀一兩等值,顯然并非夸大其詞。有些徽墨原料中還包括麝香、冰片、牛膠、熊膽、琥珀、珍珠、瑪瑙和黃連等多味材料,可治小兒急慢驚風、咽喉腫疼以及各類無名腫毒,稱為藥墨。故而葉名琛還說,明時的陳墨“不宜研磨”,只宜于合藥,這一點,或許倒是出自中藥世家的經(jīng)驗之談吧!